和夜晚待在一起（組詩）

張敏華

理 發

給父親穿上外套然后扶他起床，

父親坐在藤椅上，一張報紙圍在他的胸前。

我戴著口罩給父親理發——

電動剃刀“吱吱”作響，他花白的

頭發紛紛從剃刀口

飄落。

給光頭的父親洗頭，像洗一顆

剛從泥土里挖出來的芋頭，

洗發水連同白色泡沫

從我的指間滲出。

干凈的腦袋，雖然卑微，卻讓我

心生敬畏。

離上一次理發還不到一個月，

但我不明白

為什么病懨懨，每天靠鹽酸羥考酮

緩釋片止胸痛的父親，

頭發會長得這么快，還長出

幾撮黑發？

黎明村

一張履歷表，三個漢字，廝守一個村莊。

說它是一扇窗，我在這扇窗里

探視自己。說它是

一面鏡子，我在這面鏡子里看見自己。

它還是一座籬笆墻，

四十年前，我終于從籬笆上

爬了出來。

從村口桑地上撿起一片瓦礫

扔進河里，河水說出了我的不安——

“不知道意外和明天，

哪一個先來？”沒有了母親，

不見了父親，

我站在空蕩蕩的沙家木橋上，等待

橋倒塌的那一刻。

悲憫，并不能窮盡宿命，

除了這三個漢字，我已所剩無幾。

我還能怎樣？它所有的一切

仍在改變我——

“一旦離開它，我便無處躲藏。”

和夜晚待在一起

父親走了，但姑媽說他并沒有走遠，

而是和夜晚待在一起——

月光照在父親干瘦的臉上，

見過父親遺容的人

都說他睡得自然，安詳，慈愛。

每次在午夜或凌晨醒來，我習慣

去父親的臥室，但不敢推開臥室的門，

更不敢打開臥室的燈，

生怕會驚醒熟睡中的父親。

父親和夜晚待在一起，

打開窗，讓夜色擠進來，我把手伸到窗外——

風吹在我惺忪的臉上，

夜色籠罩在銀杏樹的枝頭，

樹葉沾滿了露水。

“父親去哪了？”

想著，想著父親，天就亮了——

父親的臥室，只是

一間臥室，它里面，除了沒有父親，

什么都在。

“悲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想父親了。父親在廚房下面條，

滿屋的水蒸氣，他忘了

開油煙機。透過廚房的玻璃門，我只能

看到父親穿著灰色內衣

晃動的背影。

想念父親了。父親就在那里——

停電，蠟燭被點亮，

虛掩的臥室門

被推開：還是那張床，那盞燈，那把藤椅，那本相冊，

那些說話的聲音和神情，

但我再也看不到父親瘦弱的身影。

“宿命，終究是虛無。”

窗外是秋天，銀杏樹開始變黃，

但我不會將地上的銀杏樹葉

叫枯葉。

不可說，不能說啊——

“悲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安·卡森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