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
父親走后,我懷疑我作為兒子的一部分
已經消失。我哭,仿佛是哭在哭;
我疼,仿佛是疼本身在疼。因為,我的身份這時
也仿佛有了小小的變更,我燒紙錢,焚香,
向異鄉的一塊土地鞠躬,回頭看
茫茫人世和只有星星的夜空——我是
時間的密探又像事物的特工,但很不成功,
最成功的一次,是認定人生四大皆空,但有若干次
卻也在“無”中看到了“有”,無數次
捧著一束兩束菊花親近異鄉的一小塊泥土,手上
又沾著沒有著落的空,想:今天我是捧著
一束兩束的菊花來,來年
還會捧一束兩束的野菊回去。他們
就像心的空地站著的兩個人
互相攙扶著又互相勸慰
深夜。母親好一點了
取下蒙在臉上的氧氣罩
一坨月光
停在被子上,靜靜的
鐘表卻像操著時間的菜刀嚓嚓嚓地響
不過這次它沒有切下最危險的一幕
母親本來就躺不倒,她索性坐起
就像一輩子常常保持的那樣一個
擇菜的姿勢,做針線的姿勢
母親和我嘮起我的孩子,我的小時候
遠方的親戚,與我一塊寫詩的朋友
還有一首叫不上名字的古詩
很多,也不具體
有一下沒一下的
就像一些凌亂的影子
我有時更緊地把母親摟一下
有時繼續和她嘮著
把一些人和事,繼續放進月光的籃子
“墳是土地疼出的泡”,這是你詩里的句子。
你又給我講了二舅的故事。二舅
老年喪子,卻不哭,不淚,只是一個勁兒用拳猛擊墻壁:
“你是騙子!大騙子!騙了我25年的騙子!”
這些年,二舅做了些啥?想來,有些話
依然在二舅的拳頭里。我未問及你,但我已經去世的父親
也曾與我談起,他的曾祖父也杖笞過
先他而去的兒子——這些年
我教書,寫詩,伺候雙親,養家糊口,日子還算平靜 ,
除了各種器官不斷地發脾氣,鬧地震,
我不說,但形似廢墟的心上總好像站著完全對立的
兩個人,吵,爭辯,無止無休,誰也說服不了誰
像我的詩,仿佛上句一直得不到下句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