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發自新疆

新疆尉犁縣中良棉業有限責任公司的維吾爾族員工檢查機采棉花。
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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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冬天,南方周末記者曾實地走訪新疆南北,深入采訪棉花農場、軋花廠、棉種公司、服裝廠等棉紡供應鏈企業等。不少新疆棉企深陷困境,而困境背后,是一場圍繞國際棉紡話語權的“暗戰”。
★2021年3月1日,BCI上海代表處在官方微信公眾號上發表申明稱,其中國項目團隊從2012年開始對新疆項目點所執行的歷年第二方可信度審核和第三方驗證,從未發現一例有關強迫勞動的事件。BCI瑞士總部如何得出“存在強迫勞動風險”一事依舊成謎。
春寒料峭的三月,新疆棉花卻沖上熱搜。
2021年3月24日,在中國社交媒體平臺上,瑞典快時尚品牌H&M公司遭遇猛烈的輿論“炮轟”。該公司在官網發布的一項聲明稱,不再采購新疆棉花。隨后,H&M在中國娛樂圈的商業伙伴,如演員黃軒、宋茜等宣布與H&M“切割”。截至3月25日,淘寶、京東、拼多多等電商巨頭已屏蔽或下架H&M的線上商店和相關商品。而事件還在不斷發酵,更多品牌卷入其中。
2020年冬天,南方周末記者曾實地走訪新疆南北,深入采訪棉花農場、軋花廠、棉種公司、服裝廠等棉紡供應鏈企業等。不少新疆棉企深陷困境,而困境背后,是一場圍繞國際棉紡話語權的“暗戰”。
“發酵半年的壞消息”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白天氣溫也在零下,正午的太陽也曬不化洼地里的冰。
清晨,維吾爾族小伙買買提·阿力甫開車到工廠上班。一年前,他終于攢夠錢買了一輛小汽車,換掉了破電動車,“車是二手的,才幾萬塊錢,有暖氣。”
買買提今年25歲,是新疆尉犁縣英庫勒鎮人。2017年夏天,他從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家鄉一家軋花廠正在招工,隨后應聘成為該廠一名職工。“家里有30畝地,以前在家幫父母干農活,農閑時打短工。現在和工廠的合同是一年一簽,平均每月工資4000元,社保齊全,收入有了保障。”
2020年12月的一天,買買提在廠里駕駛叉車,搬運皮棉。去籽的棉花被壓實裝包,每包有數百公斤。老板張彪看到后叮囑,慢點兒,注意安全。買買提覺得這個比自己只大幾歲的年輕老板“人還不錯”,新的一年他還想繼續干下去。
買買提不知道的是,他的家鄉以及占據中國棉花產量八成的新疆棉花,正陷入一場輿論漩渦。
買買提的老板張彪坐在辦公室里,面露難色。廠區內,工人們麻利地給軋好的棉花大包貼上標簽,一摞摞整齊擺放。不遠處,從棉農處收購來的籽棉正堆在露天貨場上,聳起一座座“棉花山”。
張彪是新疆尉犁縣眾望紡織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眾望紡織“)的老板。進入12月,新疆棉花的收購已經結束,各大軋花廠陸續開啟皮棉銷售。不過,一貫受歡迎的新疆長絨棉,2020年的銷量卻并不樂觀。
“2020年10月,與公司合作多年的瑞士良好棉花發展協會(以下簡稱‘BCI)突然發來了解約通知,給今年的皮棉銷售帶來了一定影響。”
張彪是個“90后”。大學畢業后,他沒有留在東部沿海的一個省會城市,而是回到尉犁縣,接過了家族在1990年代建起的棉花廠。
“我們從棉農手里收購籽棉,然后加工成皮棉,再銷往下游。”張彪稱,收購籽棉動輒上萬噸,投入資金成本幾千萬元。如果沒有穩定的合作客戶,或者遇到價格波動的年份,很容易造成大額虧損。
2015年,張彪發動數百名農戶成立“眾望棉花種植專業合作社”,隨后成為BCI的執行合作伙伴。在日常工作中,張彪需要按照BCI項目要求,指導棉農培訓、種植、采收等工作,并按季度上報棉花數據。BCI還會定期派出人員到合作伙伴處驗收審查。
BCI是一家國際性非營利會員組織,旗下會員的棉花供應量和采購量在全球都排在前列。“可持續棉花生產標準”是當前國際紡織品流通貿易領域的重要準入標準。除了BCI之外,澳大利亞、巴西、印度等棉花生產大國也已制定了本國標準,而這一標準在中國仍是空白。
經BCI認證的棉花,市場認可度更高。張彪也表示,“跟普通棉花比,有BCI認證的,每噸價格高出幾十元到幾百元。而且,棉花產業下游的貿易商、紗廠也是BCI會員,加入其中可以廣交朋友,拓展業務。”
BCI中國區員工劉志介紹稱,目前國際上關于可持續棉花的評判標準很多,而BCI的優勢在于,既有系統的可持續棉花評判標準,也有龐大的棉花生產量。如今,BCI數千名會員遍布全球,且類型多樣,覆蓋上下游棉紡織產業鏈。
每年3月起,新疆棉農便開始棉花種植勞作。按照慣例,張彪也要將棉田數據上報。然而,2020年3月,張彪卻意外收到了BCI方面發來的“暫停認證”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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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發自新疆

近年來,新疆棉花生產機械化進程加快。據泰昌農場負責人介紹,2020年采棉季,農場機采率基本達到95%。 視覺中國 ?圖

新疆種業公司的新育棉種,更利于機械化采摘。


新疆軋花企業從棉農手里收購籽棉,然后加工成皮棉銷往下游。 南方周末記者 ? 毛淑杰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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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件顯示,“鑒于目前國際環境的復雜情況,BCI理事會最終決定,在2020-2021年度,暫停在中國新疆地區的認證計劃和證書。同時,BCI將利用這段時間,對標準進行進一步升級和優化,以應對復雜多變的外部環境。”
在隨后的半年里,張彪發現BCI方面在新疆的諸多活動并未停止,他也繼續依照BCI要求上報相關數據,并和BCI南疆對接人聯絡溝通事情進展。“那個時候以為只是暫停一年的認證,對未來的合作還是有期待的。”張彪說。
半年后,壞消息還是來了。
2020年10月,張彪收到了BCI中國辦公室工作人員發來的郵件。其中顯示:“鑒于目前有關良好棉花標準體系升級工作的復雜情況,BCI決定目前暫時終止執行合作伙伴協議。”
“前一封郵件說‘暫停2020-2021年度的認證,而這封郵件說的是‘暫時終止。感覺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進一步惡化了。”張彪說。
“決策來自瑞士總部”
“終止合作”郵件發送數周后,BCI揭曉了謎底。
2020年10月21日,BCI瑞士總部在官網發布聲明稱,2020年3月起,BCI陸續停止了對中國新疆地區的棉花發放認證書,10月全面終止合作。
聲明指出,“對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強迫勞動和其他侵犯人權行為的持續指控,造成了越來越難以維持的經營環境。因此,BCI決定立即停止該地區的所有實地活動,包括能力建設以及數據監測和報告。”
2020年12月18日,BCI瑞士總部在另一則公開聲明中指出:“研究人員發現……新疆地區農場一級強迫勞動的風險越來越大。”
面對指控,包括中國區員工在內的諸多人士都感到不解:BCI瑞士總部緣何發出這樣的聲明?
BCI中國區員工劉志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當前BCI在中國新疆博樂、庫爾勒、阿克蘇等地有十余家執行合作伙伴。2020年中,BCI中國區曾派人員到新疆多地調研。“這次調研并沒有覆蓋全部(合作伙伴),而是選擇了其中幾家。據我了解到的信息,這次考察并沒有發現相關企業有強迫勞動的情況。”劉志說。
巴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泰昌農業開發有限公司總經理李成俊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2020年5月,BCI中國區多名工作人員到達泰昌實業,進行了為期2天的調研,詢問了工廠的經營情況和用工情況。“當時并沒有發生不愉快的經歷,后期也沒有收到發現農場違反BCI規定的反饋。”李成俊回憶。
其實,早在公司第一次和BCI合作時,張彪就意識到用工是BCI考核棉企的重要一項。2020年以來,BCI方面也曾要求棉農對種植環節拍照、錄像,證明在生產過程中符合BCI要求。在張彪看來,“我們2015年開始接受認證,其間一直都沒有問題。為什么偏偏在2020年出現問題了呢? 所謂調查中發現了問題,我感覺是子虛烏有的。”
2021年3月1日,BCI上海代表處在官方微信公眾號上發表申明稱,近期BCI上海代表處收到之前部分新疆執行合作伙伴的問詢函。BCI中國項目團隊嚴格遵照BCI的審核原則,從2012年開始對新疆項目點所執行的歷年第二方可信度審核和第三方驗證,從未發現一例有關強迫勞動的事件。
該申明還顯示,BCI上海代表處將與新疆執行合作伙伴繼續保持溝通,共同維護供應鏈可持續發展。
BCI瑞士總部如何得出“存在強迫勞動風險”一事依舊成謎。不過,BCI暫停合作對新疆棉花的不利影響已經顯現。
新疆昊星棉麻責任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昊星棉麻”)位于新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博樂市,名下有8家棉花農場,每年皮棉加工量約10萬噸。該公司于2013年加入BCI,與后者合作了7年。
“因為BCI中止了合作,我們公司2020年的皮棉不好賣,價格和銷路都受到了影響。”昊星棉麻業務經理高瑞楠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截至2020年12月底,公司只銷售了估計1萬-2萬噸皮棉。而參照近年來銷售量,常規標準應該在3萬-4萬噸。“現在我們粗略估計損失1400多萬元,約占年度利潤的三分之一。”
恐慌還在向產業鏈下游蔓延。高瑞楠介紹稱,其公司合作客戶里,有很多是從事棉紡織品進出口的貿易商。得知新疆棉花遭BCI“除名認證”后,合作企業“人人自危”。為保障出口訂單,部分企業只能停止與新疆企業合作,并通過大量采購疆外棉企或者美國、澳洲、巴基斯坦等地的進口棉花來解決原料供應問題。
張彪則表示,2020年公司業務受此影響不算太大,但未來影響難以評估。“我們合作社之前推廣的面積和農戶就沒法得到許可。這也意味著我們生產的棉花,不能通過BCI的渠道去流通。而原來有合作的相關采購商或者紗廠,也沒法用我們供應的原料了。”
棉田里消失的工人
對于“強迫勞動”,許多新疆棉花人都覺得委屈。
“棉花種植的用工主要在采摘環節。過去就業機會少,摘棉花就成為農民賺錢的一個副業。”
新疆泰昌農場總經理李成俊是一名資深“棉花人”,經歷了從農場籌辦到機械化全過程。他所在的泰昌實業有限責任公司位于新疆尉犁縣,最早于1994年創建。當前,公司農場種植棉花面積約6.5萬畝,軋花廠年產皮棉上萬噸。
上世紀90年代,農場招募拾花工的人工費約0.6元/公斤。每逢棉花收獲時間,來自甘肅、青海、四川、河南等地的“拾花大軍”便進入新疆。
據李成俊介紹,2003年前后,尉犁縣手摘棉人工價突破2元/公斤。普通人一天平均摘花量在80-100公斤,合計人民幣200-300元/天。“干得好的一天能摘150公斤,月收入上萬”。
近年來,新疆棉花生產機械化進程加快,無論是土地管理、棉花種植,還是棉朵采摘等環節,人員用工數都大大減少。每逢收獲時節,廣闊的新疆棉田上,來自全國各地的“拾花大軍”已退出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專業高效的機械化作業。
相較于更早實現機械化的北疆,南疆農場開啟“采棉機”時代較晚。
“2015年,我們農場出現了旺季招工難問題,有價無市。于是,我們也開始嘗試機采。”李成俊稱,泰昌農場于2016年首次嘗試機器采收,達到了40%機采率,隨后年年遞增。到2020年的采棉季,農場機采率基本達到95%。“過去種棉花主要靠人,現在靠機器”。
在人員招募上,多名棉企負責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公司和員工都是自愿簽訂勞動合同或用工協議,人員大都來自于公開勞動力市場、附近村民,以及外地務工人員等,待遇上則根據長期工和旺季臨時工給付不同薪酬。
以泰昌農場為例,李成俊表示,農場創立二十多年,在用工方面也積累了好口碑。每到忙季,還有人專門打電話來咨詢是否用工;也有人發動親戚朋友一起來,已經形成了相對固定的用工渠道。
無論是萬畝級的大農場,還是幾十畝地的小農戶,新疆棉田機械化采摘已成不可阻擋的潮流。張彪表示,2018-2020年的三年間,公司收購棉花里,機采棉的占比迅速上升。“這三年來,機采和手摘的比重分別是三七開、五五開、九一開。”
從上游棉種,到下游的紗廠,新疆棉花生產加工鏈條上的各個環節,都在積極適應機采趨勢。新疆國欣種業有限公司質檢部部長王洪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近年來棉農在購買種子時,更傾向于購買適合機械化作業的種苗。
“現在棉農在選種子時,都會詢問棉種適不適宜機采。比如像果枝節位高、出苗緊湊的種子更受歡迎。實踐也證明,這類種子在南疆的銷量也不錯。”王洪哲說。
數年前,新疆很多紡織廠不太接受機采棉。因為相較于手摘棉,機采棉雜質多,紗線輸出少,織成率低。“但是,現在紡織廠也歡迎機采棉了。因為機采成本低,在棉花價格上太有優勢了,倒逼紗廠改進工藝。”張彪表示。
作為北疆棉企,昊星棉麻業務經理高瑞楠舉例稱,每畝地大約產400公斤棉花,當前機器采摘成本只需100塊錢。如果是人工采,每畝成本達800塊,還不包括人工的吃住成本。“機采效率高,成本又低,何必用人工呢? 現在北疆棉田里,有時候人都很少看見。”高瑞楠說。
貼吧招工廣告與研究報告
新疆棉紡織業遭受“強迫勞動”指責,并非始于BCI。在此之前,澳大利亞、美國、英國等機構或媒體也有諸多發聲,并公布了“調查報告”。
在BCI瑞士總部2020年12月18日發布的聲明中,援引了美國華盛頓全球政策中心(CENTER FOR GLOBAL POLICY)的一份報告。報告作者鄭國恩(Adrian Zenz)曾被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稱為是“美國情報機構操縱設立的反華研究機構骨干”。
這份名為《新疆勞動力轉移與動員少數民族摘花》的報告稱,“每年有超過50萬少數民族工人被調派參與季節性采棉工作,他們的工作環境可能存在很高的強制性。”同時,報告還質疑了中國新疆地區的脫貧工作。
比如,“基層政府組織培訓用工”被視為“強迫勞動”,“鼓勵村民勤勞致富”被視為“宣傳洗腦”,“一站式用工服務”被視為“嚴密監視”,“方便職工的集中托兒”被視為“奴化教育”。然而,在區分是否“強迫勞動”的重要因素——薪酬證據方面,該報告顯得語焉不詳。
類似關于新疆地區的“學術報告”或“人權報告”并非少數。
2020年3月1日,澳洲智庫“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簡稱AS-PI)發布了《販賣維吾爾族:疆外的“再教育”、強迫勞動和監控》研究報告。這份報告指控新疆地區存在強迫勞動,并且少見地列出了“可能有意或無意參與強迫勞動的外國和中國公司”。
從報告內容可見,報告數據來自于“公開的中文文件、衛星圖像分析、學術研究和實地媒體報道”等。
南方周末記者對報告引用內容溯源后發現,其中存在不少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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