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強

陳垣與柴德賡。
民國二十一年,紀元1932年,陰歷除夕,陳衍先生七十有七,招錢鍾書度歲,錢鍾書民國二十七年客寓巴黎在《〈石語〉序》里說那晚“談宴甚歡”。《石語》,“石”即指陳衍。陳衍,字叔伊,號石遺老人,福建侯官人,生于1856年,卒于1937年。《石語》即是錢鍾書追記那晚度歲陳石遺所說的話。
石遺老人在和錢鍾書談天中議論到了科舉,說:“科舉之學,不知銷卻多少才人精力。今人謂學校起而舊學衰,直是胡說。老輩須中進士,方能專力經史學問,即令早達,亦已擲十數年光陰于無用。學校中英算格致,既較八股為有益,書本師友均視昔日為易得,故眼中英髦,骎骎突過老輩。當年如學海堂、詁經精舍等文集,今日學校高才所作,有過無不及。”
錢鍾書記錄了石遺老人這段話后,按語說:“所見先輩中為此論者,惟丈一人,通達可佩,惜學校中人未足當此也。”前幾句話贊石遺老人識見通達,末一句話,則錢鍾書后來所撰長篇小說《圍城》中的三閭大學之形形色色,或可視作錢鍾書給這句“惜”添的注解。
我讀柴德賡先生《清代學術史講義》,柴先生1947年在北平的輔仁大學講這門課,亦有不謀而合的見解。
柴先生這部講義第一章講清代學術發達之原因,從明代入手,說明代以科舉取士,科第出身的仕宦很容易,因此一代讀書人都為科舉奔忙,為八股所顛倒,自然無暇研究學術。但這個風氣到了萬歷以后起了顯著的轉變,物極必反,萬歷以后的學風就往實學的路上走了。他們不再把讀書看作是謀取功名的工具。這些在新風氣中長成的萬歷年間的學者,到了清朝就開花結果了。這種學術風氣是如何養成的呢?柴先生說“和社黨的組織有關系,和西學東漸也有關系”。關于西學輸入的影響,柴先生這部講義第一章里有一節作了專門討論,例舉當時傳入的《萬國全圖》、西洋歷算和造炮技術三事,“一新中國人耳目”“在思想上起很大的作用”。而具體到了清代,則柴先生分析說還有政治的影響。柴先生說:“中國史上民族思想發生甚晚,南北朝時代,無所謂民族思想,北方人投南方,南方人投北方都不算一回事,都照樣做官。唐朝人亦不講民族思想,太宗時,官兒有一半是胡人,也不理會。到宋朝民族思想才激烈,宋末義士甚多,不仕異族。”到了清初呢? 明末李自成入關,官員受他壓榨很深,清兵入關官吏反覺得可以茍安,大批投降。明末有三餉(遼、剿、練),清兵入關后,立即取消,老百姓一身輕松。清朝的制度,旗人當兵是義務,漢人不強你當兵;旗人不許經商。老百姓種田、經商,少受騷擾。不與民爭利,老百姓就不覺得有亡國之痛了。至于士大夫,向新朝獻媚,不講民族思想的也很多,舉子、秀才更談不到,張獻忠在四川開科取士,亦有人投考。他們可以要求李自成開科取士,也可以在清朝考舉人進士,“順治三年丙戌科進士,不是取了幾百人嗎! 第一名是傅以漸,聊城人,去年傅斯年先生提起傅以漸,原來是他的先世。這一科進士相當寒磣,全是北方人”,因為南方人來不了,還在抵抗。“這樣的士大夫還有什么民族思想可談。”可是清代一代民族思想還是發達起來了,柴先生分析原因有三:一是清初剃發的刺激;二是八旗屠城殺人的反響;三是明末忠義士大夫提倡氣節,這些人大都成為清代學術史初期的要角。民族思想發達起來了,于是——
第一等讀書人決不應考,決不應征。家人父子兄弟朋友之間,這是第一義。不考,自然不做八股文,一入學就讀有用之書,為學問而學問,所以清初學者盛極一時,人人著書立說,開了許多新的路子,造成新的學風。
柴先生講清代學術史,真是和石遺老人殊途同歸異曲同工。
柴先生的這部學術史講義,讀來甚為有趣,蓋柴先生師承陳垣先生,不作空疏之學,不發空頭議論,而是多從“掌故之學”、從“史實”入手,在細節里見出大的關節,所以既有新意又扎實有根底。比如柴先生這部書里講顧亭林“治學方法”,用真實工夫,一曰熟讀經注,二曰抄書,三曰引征確鑿,四曰實地考察。每一條方法下,俱錄之以故實,翔實可觀。比如第一條熟讀經注,引全祖望《神道表》,說亭林之游,“或徑行平原大野,無足留意,則于鞍上默誦諸經注疏。偶有遺忘,則即坊肆中發書而熟復之。”亭林春夏如何溫經,則引王昶《與汪容甫書》中所詳記:亭林請聲音洪暢者四人,設左右座,置《注疏》本于前。先生居中,其前亦置經本,使一人誦而己聽之,遇其中字句不同或偶忘者,詳問而辯論之。凡讀二十紙,再易一人,四人周而復始,《十三經》畢,接溫《三史》,或《南》《北》史。所以我們讀來,倍覺這部講義條理明暢,識見高明,柴先生把事實都擺給我們看,而不是空頭講章枯索無味。
柴德賡先生是浙江諸暨人,高中畢業于浙江省立一中(今杭州高級中學),1929年至1933年就學于北師大史學系,是陳垣先生在北師大教授的高足。據說陳垣先生曾在柴德賡的一份考卷上批了“以柴生為第一”的評語。陳垣先生素來看不上空疏之學,以為思想史、文化史等“頗空泛而弘廓,不成一專門學問”,陳垣1933年6月24日寫給蔡尚思的信里提醒蔡尚思“欲成一專門學者,似尚須縮短戰線,專精一二類或一二朝代,方足動國際而垂久遠”(《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這也是陳垣先生治學的一個風格:博學而實證。柴德賡先生這部講義里亦引了陳垣先生的話,說“陳校長常云,史學不可自章學誠入手”。為什么不能從章學誠入手呢? 陳垣以為章學誠是“村夫子”,看得少,而還要喜歡發議論。柴德賡說章學誠“主義多,所作者無多,史學中之議論派,少實在東西”。為學淵源自陳垣先生的柴德賡,自然也就在這門清代學術史的講義里,實踐了陳垣先生的學術思想。所以這部書名為“講義”,實在也不可等同于一般的“講義”,而是有所得,有所見,所以講義的敘論里柴先生說“不過講書的人總是有偏見,我想偏見也好的,只有偏見才可以看出自己的意見”。這話,我以為也許是柴先生表示自己對清代學術史有所認識,這也可以說是一種“以退為進”的表達。
柴德賡是陳垣先生得意弟子。有一封信或者可以見出陳門師徒治學風格。柴德賡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蘇州寫成《從白居易詩文中論證唐代蘇州的繁榮》,請陳垣先生過目。陳垣先生和劉乃和交換過意見,劉乃和回信說了他們共同的看法:一是有材料有分析,均精彩,惟二題最末,只有錢大昕孤證,能不能再多找出幾條,比如蘇州人對白居易看法如何;二是對“蘇杭”連用,為何蘇在杭前的解釋,以為較為牽強(《柴德賡來往書信集》)。提的全是很具體的意見。信里還特意問是否參考過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這也見證了南北二陳的學術交誼不因時移世易而有稍衰歇。1962年1月26日陳垣先生寫信給柴德賡,請他替自己“捉刀”《余嘉錫論學雜著》的序。柴德賡寫成,這年2月26日陳垣先生給柴德賡的信里說:“敘文收到,大佳。”《余嘉錫論學雜著》上下冊1963年1月中華書局出版,序即署名陳垣。學生代老師寫序,老師贊許序文“大佳”,則亦證實了學生得老師真傳之不誤了。
2020年秋天,我陪同柴德賡先生的哲孫柴念東先生訪問杭州高級中學校史館,在校史館里看到柴先生當年中學時代的照片,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想起柴先生在這部《清代學術史講義》里表述的清初“第一等讀書人”不應考不應征不做八股文而開出新路子造成新學風的識見,撫今追昔,不勝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