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況
法蘭克福
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常常帶著我們家的斑點狗小豆豆去河邊散步,我跟在后面,吹我的泡泡糖。隔壁的沃爾夫岡對爸爸說,你們家兒子前景堪憂,他好像永遠和這個世界隔著一層。
他說得沒錯。在家里,小點點與爸爸媽媽更親近。我喜歡獨自坐在沙發后面的地毯上,久久凝視著墻紙上的圖案,不哭不鬧,安靜,又神思恍惚。我覺得那些抽象的符號,比各種形狀的糖果還甜蜜。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沒有比爬一口井更準確地象征了我的一生。但自己到底是從井底抓著井壁上冰涼的鐵架緩緩地往上爬?還是抓住潮濕的繩子一點點向下出溜?實在無法分辨。天光晃動如水波,水中云影幽深如峽谷底的時光沉潛。
沃爾夫岡有兩個女兒,一個后來去了印度,聽說在果阿過著嬉皮士生活;另一個在老城中心的咖啡館當服務員,嫁給了我同學的父親。我每次去喝咖啡,她都會用一塊藍白條紋的手帕蓋住我給的小費,試圖遮蔽我的人生。
新加坡
水打在他肩上。寬大樹葉的時間造成一種假象。我鳧水,他比我強,念著拼音。短期的聲音效果一定管用,但是,我想告訴他們,但是是浮出水面。
我們統統熱愛自己的反面,他最典型。他討厭毛姆。他說,那個娘娘腔。我不記得他抽過煙斗,所有水蒸氣漫過腳面,我祖父一路逃荒,失落了記憶。每一條街都是新筑的,每一塊雨后的石頭都映照苦澀。他們當年不懂,他們傳話。一根纜繩。
水手善變,但堅硬。那一天,我坐在樹下,比照手紋和風。每天下兩次雨。港口到處是謠曲,閩南,或自編。我作為缺失的代表,根本無法領略逃難之美。
他確實那么孱弱。得益于中原與漸南的必然,他在各個小店亮相,以畫像的形式。實際上,他后來的落腳處,是一個小丑都不屑的高處。請律師,如同請條文的劊子手。他們穿著法蘭絨褲子,從鴕鳥那里借來發型。
今天,作為今天的殼兒。所指塌陷之日,我把他推倒重來,但并不解決我自己的問題。已然是集裝箱和沉淪。
安 慶
樓道昏暗,但我依然能察覺到四處是眼睛。他走得比我快,不時停下等我。他說東西在閣樓里。我知道我們最終會見面的,這里或那里,所以我不急。
他是我的一個表親,以前從未見過面。我總是能從各種途徑聽說他。時間拖垮了很多人的意志,但他一直在冬泳,每年春節期間去山洞里住七天;有人說是煉丹,有人說是打坐,還有人說,他在里面養了一個怪獸,新年伊始,他在洞里教怪獸識字。正月十五,他家樓下彌漫著濃濃的硫磺味兒,樓下修鞋匠的癩皮狗也出奇地乖巧,偎在主人的腳下,怎么踢都不走。
后來修鞋匠老了,不再出攤。街上多了兩家賣鞋的。我愛人有一次路過,買了一雙皮鞋。回家后,她在盒子里發現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表哥,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那個東西該物歸原主了。
父親臨終前曾握住我的手,指著東南方向,聲音虛弱,不斷重復“我的”。“什么?”我貼近他耳朵問。他沒回答,但從我們家族的命運和他所指的方向,我想我猜的沒錯。
公主墳
之后,影像散離。他們在橋洞下等我,帶著匕首。戶口本上明明寫著游民。我是滿族,看什么都不順眼。街對面眼鏡店的女老板竟然呵斥她爺們,更可氣的是,他穿著花襪子,擰著水蛇腰,鉆進一輛房車。燕子刷刷,我回頭,差點沒磕傷額頭。
讓我重頭解釋。我是一匹馬,在潼關戰役中倒下。我沒有死,我的靈魂一直陪伴著主人。他埋在了溪邊的一株柳樹下,來水邊照鏡子的人無一不溺水而亡,直到某個木匠的后代,牽著一頭無頭的馬,手執繩墨,到岸邊飲馬。黃昏如開竅的歲月,已然太晚。
他們在為永定河引水渠清淤時,挖到我的鐵蹄,右掌的,完好無缺。從工藝上判斷,和他們隨身攜帶的匕首出自同一個時期。我的轉世附在一部電影上,倒帶時,我隱約能認出天地借給勝利者的輪廓,一個山頂的刀鋒,扎進自己。
歐米茄要嗎?小販過來問,并勸我在地鐵口等哲學家出來,耐心地等。準時出現的那一位,一定會修復我的傷口,他說。
索維拉
她一臉倦容,從我手中接過那瓶白瞪羚。從繃緊卻又不帶絲毫警覺的狀態,我有九分把握她一生優渥,童年有充足的水分,家庭財富一直滋育著她,不像那些我熟悉的瞪羚,健美優雅的身體里面,無處不充滿躲避危險的基因。
“多么美!”她的英文發音脆亮,像靴子踩在干爽的積雪上。我在一部北歐電影里聽見過類似的聲音。我知道她在贊美眼前大風卷起的浪花和水汽。她的生活太平靜了。
“夫人,這是我們當地最好的,產自阿爾甘莊園。阿爾甘就是——”我看見她嘴角輕微一動,即刻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我把后半句話收了回去,改口道:“當然,和勃艮第還是不能——”
“不錯。”她明顯意識到了自己的傲慢有點粗魯。“多么豐富,大海,山脈,沙漠,原始,古老,神秘,一個人還要什么?”她知道自己靠近了矯情的邊緣,我注意到她眼睛有些濕潤。
“風真大!”我回頭,望著海灘上奔跑的孩子。我和她如此遙遠,卻彼此吸引,如同月亮和潮汐。
獻 縣
我穿一身牛仔服,一雙粉紅的運動鞋,在文化廣場打發逃課的時間。我爸識字有限,我媽是啞巴。他們告訴我,我們張家出過名人。
問題來了。“我們有誰見過他?”,如果純粹從句式結構上說,和“我們有鼻炎嗎?”沒什么區別。三百里外,漁民失蹤的消息與補漁網具有同樣的重量。
“你怎么懂得?”我差點用悟空怎么影響語言哲學的深度來評估這個問題。
半途中,總是有難看的面色。黃驊,作為很少人知曉的存在繼續存在。總工會會員里,有一位獸醫,給魚打針,給柏林的合影配上欲望的文字。
這么簡單嗎?面色難看未必是核心。他根本不懂紀大煙袋的強項。
火,歸結到最后燃燒的朝代。在小實體目前,問題反轉回來,射箭的突然掉頭,瞄準裁判。你嫌我潦草?我要讓你吃點草根!
那是睡不著時,我收短信。“讓他自裁吧!權益的符號化驗證一點:XX,情感在未知領域更熾熱!”終于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