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江壩：俯仰之間

王曉亮

在潞江壩，你必須永遠保持俯仰的姿態。

熱谷之上，自然萬物皆被收容進這塊褶皺狀的谷地，以綠色的姿態舒展開來。褶皺狀的落差，從海拔三千多米的高黎貢山一直延伸到僅有幾百米的怒江畔，置身其間，你唯能俯仰。這種落差恒久地保持了潞江大地原本的姿態，如同一面堅不可摧的保護墻，拒絕開闊地人為的程式化，庇護著萬物生靈，按各自的生命軌跡自然輪回、生生不息。

沿著蜿蜒的杭瑞高速一路下行，俯仰間宛若懸空而來，除了驚嘆，也不由自主的想要快些進入。你知道，唯有這般完整的自然世界才能徹底讓自己安靜下來，或者得到某種程度上的救贖。

沒有人能拒絕完整的自然世界，人們對其的治愈力篤信不疑。我們從這樣的世界中而來，當然渴望著能回到這樣的世界里去。生活于城市的人總喜歡侍弄些綠色植物，理由不外乎養眼養心、點綴家居環境，盡管它們沒有得到任何自然的恩賜，卻阻擋不住人的狂熱，可我們能得到自然變幻和生命生存的啟示嗎？

救贖，需要我們時?；貧w到自然世界之中。

怒江邊那些被傣家人世代供奉的古榕，詮釋著生命的奇跡和時間的長度與厚度，也見證著這塊土地上最純凈的心靈。一片榕林便是一個村寨，一個村寨便是一片榕林。如水般澄凈的傣家人，在一棵棵榕樹下，把傳統與道德織染成紅繩纏繞，把善良與堅韌點燃成香燭侍奉，再取下樹葉，把民族的根與魂譜寫成經文，世代傳承。在葳蕤的榕林間，大樹芒果、鳳尾竹、木棉、鐵芭蕉、楠木、鳳凰木、鐵刀木等太多說不上名字的草木，無不流淌著生命的清流。反觀寵養之物早已黯然失色。

狹長燠熱的潞江壩，世居于此的傣家人頑強地生活著。據當地的老人講，過去流傳“要下潞江壩，先把老婆嫁;只見娘懷胎，不見兒上街”等俗語，解放前，除了傣族，大多民族幾乎都不敢下壩子居住，當時有些漢人的土地在壩子，他們日出前不敢下山，日落前必須上山，早晨的露水萬不敢觸碰，特別是孩子，稍不留神便會發擺子（瘧疾）痛苦死去。當時困境可見一斑。那傣家人何來的膽魄世居于此？拋開自然的、人為的諸多無法還原和假想的歷史因素，或許只有眼前巍峨的高黎貢山、桀驁不馴的怒江水和千百年的古榕可以見證，受自然啟示天然生成的民族內核，歷經千百年的磨難，從自然中獲得營養和生力，再把生命的光芒一次次反哺到自然萬物中。

你渴望進入密林，在一草一木間，滌蕩身心。在怒江邊的丙悶榕樹群，你像個探秘者，不放過蛛絲馬跡，你勢必要尋找到反哺的力量和人與這個世界的平衡。你嗅到了香火的味道，你小心翼翼地穿過榕林，你生怕笨重地腳步聲驚擾到神靈，在香火味的盡頭，你看到了真正的神靈，那是一棵有著千年高壽獨木成林的古榕。

俯仰間，你完全被陰翳覆蓋，你無比驚嘆于榕根纏繞的生命力。

一些老者閑坐于榕根上，你瞬間找到了生命的內核，你已經相信眼前的這些老人早已把生命的時光花在神樹之上，纏繞古榕周身的香燭和紅繩讓人無法質疑。古榕周遭散落著土木樣式的房屋，你多少有些疑惑，在一片原始榕林的深處能看到人間煙火，是什么力量平衡著人與自然的關系。老人們說，你看到的這棵古榕是神靈，能通天達地，能解救蒼生，那里安放著他們先人的靈魂，他們相信亡人的魂魄能在那里得到救贖和升天，他們更相信活人的病疾和磨難能得到治愈，給人間帶來福祉。你很難相信他們的說法，但信仰的力量已經完美地寫照在榕林間，寫照在一棵棵古榕歷經的千百年的歲月里。

在我們的世界里，許多這樣的古木曾大量消失，灼熱的氣候、荒漠化以及各種災禍不斷降臨到我們頭上，回過頭來，我們無比渴望著再現林木葳蕤的世界，我們急需要找回遺失的精神坐標。

立在古榕前，俯仰間，你不由自主的雙手合十。

穿過榕林是成片的田園，混雜著甘蔗、香蕉、荔枝、咖啡、龍眼、豆子和各種瓜果蔬菜的氣息撲鼻而來。大自然的神奇并不在于它只能造化出奇山秀水，富裕橫流的氣息同樣是自然的恩賜。潞江壩人不過是順其自然，在惡劣的自然生存環境中主動接受和充分利用了自然的優勢。你無法想象，在這塊曾經瘴癘橫行的土地上，一個民族所經歷的磨難和生命的底氣，當年的知青揮灑青春熱血開墾的一個個農場付出的所有，在溽熱的氣候和怒江兩岸豐饒的沙土之上創造的田園神話。綠色淵藪的潞江大地承載著多少代人的命運，讓我們在它散發的氣息中吮吸到歷史文明和生命交融的甘露。

怒江水的轟隆聲縈繞耳畔，你始終不敢太靠近，你知道要對一條大河保持永恒的敬畏。怒江從唐古拉山脈一路向南咆哮而來，如何桀驁的個性也需要歇息打個盹，她要在潞江大地稍作安頓，她要把沿途收留的所有兄弟姊妹暫時安置在這里。她很清楚，只需要片刻，她便能在這里締造出一個自然王國，她要把雪域高原的恩情、水的柔美和全部營養無償奉獻于此，她還要把那種不屈的精神寫進這塊土地，她做到了。她索性連名字也改了，她更喜歡這里的人們喊她“潞江”。你在江岸邊的巨石上點燃香煙，你說，你要尋找恢弘與渺小的定義，你要尋找被流水抽走的時間與空間，你要尋找無私與大愛的真諦，你要親身感受怒江奇石被流水打磨的前世今生，你要親自抓一把沙土品嘗富裕的氣息和生氣。

俯仰間，你完全被暗流涌動的江水折服，你分明聽到了東岸的吶喊，他們高喊著要跨過這條大河，那聲音的穿透力如咆哮的怒江水，不屈于永恒的遠征道路。

你出現在渡口，你渴望到東岸去看個究竟。我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沒有出現在那里，出現在東岸那個叫白巖的村落，盡管我曾經有九年的時間呆在潞江壩，到白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我已經很難描述如今的白巖。前久，我的學生畢打來電話說，老師，我們已經從過去的白巖山頭搬下了江邊壩子居住，寨子的幾千畝土地全部承包給浙商種植紅龍果，寨上人得租金還可進去打工每月都有工錢，沿江進村的道路也修成了水泥路，外地來的游人也多了起來，許多孩子讀書不再像過去那般艱難。我依然記得幾年前的某個半夜，我陪著一個白巖的孩子到數公里外的鎮上輸液的情景，而他的父母只因為半夜沒有渡船過不了江。那幾年，每次來到渡口，我都希望著要是有一座橋該多好呀！你說，經歷過苦難的人才能不斷地去尋找希望，愈挫愈勇，在希望一次次變成現實后，勇敢者才懂得憐惜才能砥礪奮進。畢曾無數次和我說，自然環境的艱難無法改變，但阻止不了白巖人走出去，他前年高考，距一本線僅差幾分，他萎靡了幾日，他最終還是勇敢地接受了現實，成為了村子里走出去不多的大學生。

你出現在江東紅龍果基地，你大口地啃著火龍果，這一次你沒有從渡口過來，你和停靠在基地上的貨車同路而來，你不需要再乘摩托或拖拉機沿著山崖壯著膽上山頭村，你和畢侃侃而談，你無比驚喜于眼前所有的變化，你不再感嘆于曾經江東江西兩個反義的世界。

俯仰間，你看到了一個完整的世界，怒江不屈的精神完美的寫照在這塊土地之上，流進了每個子民的血液里。

你聽，悠揚的駝鈴回蕩在黎山怒水之間，古老的青石板上的馬蹄印響徹著南方絲綢之路上商貿文化交流的史詩，馬鍋頭的鞭子與鐵索碰撞出一曲曲絲路壯歌，從古蜀國沿五尺道、靈關道、永昌道而來的秘密商路，書寫了南方絲路千年的華章。鏡頭反轉到一個世紀前，你看到了這樣的一幕：潞江渡雙虹橋上的關樓異常喧鬧，在馬鍋頭的吆喝下，大家紛紛卸下馬鞍，他們要抓緊時間犒賞自己饑餓的肚腩和疲軟的雙腳，吃飽喝足趕在日落前爬上高黎貢山的齋房，沒有人愿意發擺子拖累大家。說話間，有遛馬的，撿拾柴禾的，架鍋灶的……大家分工合作絲毫不敢耽誤。另一路馬幫也與此同時抵達了下游相距幾十公里的惠人橋。兩路馬幫在永昌府（今保山城）就商議過按約定的時日在騰越（今騰沖）匯合，結伴同行將運送的茶葉、絲綢、瓷器、布料等貨物準時送往印緬。沐浴著夕陽，身后的怒江宛若金色的絲帶延伸到視野的盡頭，馬鍋頭說，這是一個好兆頭，大家加把勁，前方的高黎貢還有得爬。

遠去的馬幫最終消失在密林的深處，消失在歷史劇烈的變革中，消失在你抽象的鏡頭里。你說，在雙虹橋、惠人橋等太多馬幫走過的歷史痕跡里，你已經觸摸到了時間的痕跡，你來回踱步于搖擺的鐵索橋上，你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恐懼，朝著怒江流向的峽谷怒吼，你的聲音被江流徹底吞噬，沒有回聲，你漸覺松弛。你第一次意識到除了咆哮的江水聲再無恒久之物，即便是眼前的這些歷史遺跡，我們想盡辦法留住，也終究逃不過時間和自然的侵蝕。

消隱和死亡不代表完全終結。許多東西都必將與其相符的時代形式再現，如同南方絲綢之路，橫跨怒江的杭瑞高速怒江特大橋正書寫著屬于這個時代的絲路之歌，不遠的將來，它還會以更多的形式呈現。

潞江壩的下段，惠通橋，一場關乎國家存亡的驚心動魄的歷史場面拉開大幕：滇緬公路是國家最后的生命線，鬼子的飛機不分晝夜的對惠通橋狂轟濫炸，日本精銳56師團先后攻陷畹町、芒市、龍陵，逼至怒江西岸，從怒江西岸蜂擁而至的車輛、傷兵、潰兵、輜重和難民，已讓惠通橋擁堵不堪，狡詐的鬼子喬裝企圖蒙混過關，如何是好？炸了吧！守橋營房里激烈爭論著。歷史銘刻下1942年5月5日，惠通橋的一聲巨響，徹底將日軍直搗昆明和陪都重慶的美夢葬入雄渾的大怒江，自此，在怒江東西兩岸拉開了長達兩年的對峙。1944年5月，中國20萬鐵骨男兒集結怒江東岸，拉開了反攻序幕，正式對侵占怒江西岸的松山、高黎貢山、龍陵、騰沖及緬甸多地的日寇發起全面反擊，惠通橋再次被修復，成為中國戰略反攻的起點和物資運輸的生命線，直至抗戰勝利以后。一條江、一座橋，由此承載了祖國的山河，書寫了民族的血淚，鐫刻了華夏兒女的精魂。

血淚已模糊，唯有眼前殘存的戰爭遺跡細數著當年的血雨腥風，而那一聲飽含著家國情仇的巨響依然在湍急的怒江水里經久回蕩，時刻警醒著后來人，在遼闊富裕的怒江兩岸，在觥籌交錯間，在沐浴和平的陽光里永不忘舉杯祭奠，啟示后人。

你說，潞江壩太龐大，窮盡一生也閱讀不完，倒不如沏一杯新寨的小?？Х嚷纷x吧！你說，只要你肯慢下來，愿意進入到這塊厚土，即便不能讀懂全部，它也能如烙鐵般在你的記憶里留下關于這方山水土地永恒地敬仰和探求欲望。你還說，只有在以潞江壩命名的這部厚重的生存哲學里，才能解讀出“俯仰”的真正含義。

俯仰間，你保持著俯仰的姿態，肅靜，止于黎山怒水間，靜養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