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云
1
冬的夜總比其它季節來得靜,有沒有風都能感受到的靜。空氣清清冽冽的,有臘梅的香一點一點被等待的時針從記憶的河里輕輕撥撈起來,漸漸熟悉,清晰而濃烈。
一定要經歷過許多次的對雪的等待,才能真正悟到雪的好與美。等一場雪,最好在傍晚時分,世界安寧。雪是從什么地方而來的呢?
我見過一朵雪花的獨自舞蹈,也見過許多片雪花的紛紛揚揚與鋪天蓋地。我見過那皚皚潔白的小小身軀如何將蒼穹之下的萬物隱匿深藏。這世間再沒有一樣東西,會如雪般將輕靈與厚重這樣集于一身的了。
風寒雨冷是很難惹人喜愛的,雪卻恰恰相反,盡管也夾著風裹著清冷,但卻令人期待無比。
雪至時的聲音,在我的記憶里深藏了許多年。偶爾,會在這樣深的夜里,聽風,聽夜,聽鍵盤敲打流年,一遍一遍,在眼前回放。
聽,雪輕輕臨于樹枝上,簌簌落在青的瓦片上。空曠的田野里,塘邊柳枝與雪舞。雪漸漸積得厚了。
心思卻變得越來越薄,一寸一寸,只剩雪。
2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那一年,25歲的蘇東坡新任陜西鳳翔簽判,放在現在,鮮衣怒馬,正是意氣風發少年時。他卻用這樣的一首詞道盡世間滄桑:人生無常,世事易泯。
人這一生,大多是平凡無痕跡的,不過如飛鴻踏雪,即使留下那么一點痕跡,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新的雪花所覆蓋,無從尋覓,無從記起。
雪至人間,染滿盛大與留白。
雪落流年,跳在你我的心尖上。
雪,落在宋的土地上,是俯首可拾的詞一首,是傳唱千古的歌一曲。
你聽,雪紛至,“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唱的是李清照深藏于心的年少記憶。“暮雀喧喧聚竹,聽竹上清響風敲雪”,則是周邦彥冬日里一人飲的清歡。
一歲來一歲往,原來不過是一回首間。冬已至,雪紛紛。
無論歲末還是歲始,雪用它的潔白,它的清冷與寒涼,靜靜地書著警醒:人生,不過一場大雪,聚散有時。
3
再沒有比冬天更適合沉思的季節,再沒有比飄著漫天漫地的雪花,更適合沉思的時刻了。你看,雪應著冬的約,正款款行來。
仰起臉,便會有無數片的雪花裊娜到發上、睫上,臉上,冰涼而不失溫潤,情怯而熱烈。
雪從何處而來?來自清泉的婉約和海的壯闊,有著晨露的晶瑩和三月雨季的酣暢淋漓,有厚重有輕盈。
雪,載輕愁,載喜悅。從遠遠的遠方而來。
靜靜地聽一場雪。讓詩意在心里一點一點暈染開,和雪起舞。“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是震撼,“千門萬戶雪花浮,點點無聲落瓦溝”的是浪漫。
雪落之音,是天籟臨于人間,是心與四季輪回最深情的擁抱與告別。
4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漸漸變得懶散起來,習慣于窩居于一室,久久未出遠門,更不要說在清寒的冬天了。
前幾年冬天時在馬鞍山暫住過幾天,正逢大雪初晴時。
雪染白了整座城。行走雪上,世界再大,不過一人而已。
河岸邊依然柔軟的楊柳,不知道開在什么地方的臘梅花,讓凜冽清寒的空氣帶著些草木的甘香,沁人心脾。雪后的世界安靜得令人感動,偶有北風從樹間走過,帶下一些積雪,脆生生地掉到地上,驚醒一地積雪。
遠處的山也是白茫茫一片,靜靜地渲染著臨雪時曾紛紛揚揚的熱烈。城市在雪的安撫下,所有的喧囂都失去了聲音,大地靜謐而安詳。
慢慢行走,任雪將身心的俗世浮華一點點洗凈。
有雪的日子,行走人間,或者窩居一室,看書也好,發呆也行。倘若能坐在一個上了年歲的人身邊,聽著她將前塵往事的梳理著,聽著她用熟悉的鄉音說些村間閑事,一定是件極美妙的事,是件極暖和的事。
5
雪水烹茶天上味,桂花煮酒月中香。
少年時看《紅樓夢》,被妙玉的收雪煮水論茶的精致與浪漫所深深吸引。
彼時,我還以將雪揉成團打打雪仗為樂事,連個像樣點的雪人都堆不出來。
后來母親也曾帶著我們在冬天積雪正厚時,收了許多積雪存放在家里的陶罐里。母親不喝茶,況且來年開春后她有許多繁忙的日子要應付,她當然想不到收梅上的雪去煮茶這樣悠閑浪漫的事。
但是,母親過的日子里,有母親自己的講究。
那些雪化的清涼的水,被母親稍稍加工,然后在每年的夏熱秋燥的時候,被母親當作靈丹妙藥般,承擔著為我們去火消炎的重任。沒有人告訴我們這樣有沒有用,我們也從來沒有找任何的醫生去求證過。母親堅持收了許多年的雪,因為母親這樣的堅持,我得以保全了幾乎折磨了我整個童年的扁桃體——九歲那年曾到池州尋醫,醫生給的建議是將扁桃體割掉。
那些來自久遠的記憶里的雪,那些記憶深處唯一染過煙火顏色的雪,它們曾見證過母親是個多么會過日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