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平
我貼著暖氣坐在語音室窗前等待。房屋,樹木,曲棍球場地里的一個個木頭長椅,還有懸掛在鐵絲上一面面巴掌大的彩旗,地上覆蓋的一層白雪,都寂寥地一動不動。兩個煙筒,一大一小,一遠一近,就顯得特別突出。遠處的那個煙筒冒出的煙被凍住了,像游不動的一片云,仔細分辨,才看得出在一點一點地融進天空,而近處的煙筒冒出的卻好似帶著滾滾熱氣,歪歪扭扭往天上飄,在某一個地方消失不見。
孩子們一放學就瞬間帶走了整棟樓的喧鬧。寂靜了一些時候,走廊里忽然傳出男人和女人走下樓時的說話聲,摻雜著笑聲。無論在什么地方,有男有女,氣氛就變得有情調。我像個小孩子一樣懵懂,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世界為什么造出男人和女人,而且還要互相配對,住在一個屋子里,躺在一張床上,睡在一個被窩里?
當習慣了有一個男人睡在自己身邊時,翻過去能觸碰到他,背過去還能觸碰到他,無論怎樣輾轉反側都能碰到他,假設突然沒有了他,一個人無依無靠,該多么孤單。
我和他不曾有過死去活來的愛情,現在卻連到骨髓,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想他也是。他不能出遠門,如果非去不可,多半帶著我,要不然我就得用燈光來陪伴我。被燈光照著,我很難入睡,身邊沒有他,我也睡得不踏實。燈光好像能吸走我身上的水分,第二天就像被熬干了,哪里都干巴巴的。
我等他下班一起回家,等這個他榮我榮、他損我損的伴。每天下班,我都這么等,等得整個教學樓都安安靜靜,走廊毫無阻擋地一眼能望穿,等到最那端的窗戶是白色的,或者偶爾哪個辦公室里有同事還沒有走,從半虛掩的門里跑出一片溫暖的燈光,等得身后一排排的電腦顯示屏被黑暗吞沒,等得所有的聲音都銷聲匿跡,而這聲音上一秒還有,這一秒一齊就消失了。人人都回家去找自己的另一半了,即便沒有另一半的也要找點什么來消遣,這點什么也是伴。
實在沒有人,那就養個寵物狗、寵物貓。現在的人都把狗兒貓兒當兒子或者孫子養的。我家十八樓有個老頭天天領著一只荷蘭狗四處走,撿大家丟棄的紙殼子,捆綁得板板正正往樓上拎。有時能在電梯里看見他,有時能在門廳里看見他。有一次,我給他開門,我們一起上的電梯。小狗眼睛瞪得滴溜溜圓瞧著我。
他說,這條狗是我的伴啊,我天天跟他說話,兒子離得遠,忙工作,哪有時間陪我?一個老頭子出門誰能搭理?我立即感覺出了他的孤單。人老了是不是都這樣孤單?多么孝順的兒女也做不到天天陪伴。
我瞧了一眼放在他腳邊的紙殼問,您這么大年紀,看樣子日子過得也不錯,為什么還要撿呢?
他說,我和我老伴一個月一萬多,我兒子搞房地產,兒媳婦一個月兩萬多,可就是待不住啊,不找個營業,這日子難過啊!
這個營業是他的伴,沒有事做,日子也孤單。
就像我這會,沒有事做,也不想做事,更不能打擾正忙著回家或者已經進家門的朋友,便孤單單地坐在窗前等他,就索性靜下心來望著窗外。
鐵塔被凍住了,房屋被凍住了,樹木被凍住了,煙筒被凍住了,地面和白雪也被凍住了,風好像冷得吹不動,鋪在面前的是一張畫,這副畫是用漸漸向西、向下移動的光來調色的。
我天天望著它們,百看不厭。他們是我的伴。街道上傳過來的車聲突然清晰,也是我的伴。高樓墻角上的小鳥,也是我的伴。天空飄來一片云也是我的伴。一抬頭,忽然看見月亮已經掛在天庭,也是我的伴。
他一周兩節早課,我有兩天第一個走進校園,月亮還沒落,燈光也沒落。立冬以后,天亮得越來越晚,我也是這樣貼著暖氣坐著等太陽出來。
我倒喜歡清晨和下班之后,沒有任何焦慮的等待,安安靜靜地,完全沒有紛擾,可以為所欲為。我甚至很陶醉于這樣的時光,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在舊景、舊物里超現實存在。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是木偶,被上帝操縱著,有時人也把人當木偶,這個時候的我只屬于看不見的上帝。
清晨,我看著窗外由黑變灰,變亮,變成了一個花花世界。這個時候,便由亮變灰,變黑,變成一個無限擴張的黑洞。我不喜歡打開燈,總習慣用大自然的光代替燈光,只要外面沒有完全黑下去,只要窗戶還是白色的,因此總是在一回頭的時候,發現語音室已經漆黑一片。
有個朋友喜歡把自己裹在黑暗里,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能透進外界的一絲光,一個人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某個角落里,自稱輕度抑郁,而我離抑郁還太遙遠,我喜歡大地升起的光勝過世界上所有的黑暗。
冬至過后,一天長三尅。生命在立冬那天被縮短,從這一天開始又被逐漸拉長。四點半相當于前幾天的四點十多分。這個點是他下班的時候,多數會晚一些。我的伴來接我了,已到大門外。我穿過黑色的走廊,啪嗒啪嗒下樓,走出大門,踩過一段積雪,迎著他的車燈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