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玲
(衡陽師范學院,湖南 衡陽421001)
師公階層作為儀式的主持者,是瑤族傳統文化的實踐者即儀式主體。他們對儀式的理解和講述,是瑤族文化變遷最直接的呈現。當前,儀式在瑤民生活中發揮的作用,不能僅僅通過文獻、器物去揭示,更要通過師公的講述,才能全面、生動地考察瑤族傳統文化在當下經濟、政治、文化生活中的生命力,以促進民族的交流與融合。
筆者長期跟蹤了永州市新田縣門樓下瑤族自治鄉趙春茂師(1939年生)。趙春茂師公,80歲,生于新田門樓下鄉高岱源村。1956年因為家里沒錢輟,1957-1961年擔任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會計,1962-1967年擔任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會計。18歲-52歲,干了34年的村干部。趙師公說:
我這個人靈活些,才有心學做師公。最開始,自己在家抄《梁山伯和祝英臺》,師傅跟我說,你與其抄這個,不如跟我抄師公書,學當師公起碼還有一個蛋吃,以后世界太平了,萬一有人家要還愿,你還可以幫人還愿。于是,24歲(1963年)開始師從同村同宗趙春福(1915年生)。1963-1978年不信神不信鬼,我只能私下偷偷學。只要家里有菜,就請師傅到家里喝酒,邊喝邊學,師傅把還愿的流程,怎么唱師公歌,走罡步都告訴我了。師傅后來眼睛看不到了,不是我偷偷學,就學不到了。晚上就在家抄經文,理解里面的意思。這些經文是我從1962年開始抄的,不是我抄,這些書早就失傳了。師傅的書放在裝谷子的倉庫里,下雨全部泡濕了,全部扔了。我在家自學了7年,有時候學到凌晨2點,邊抄邊學唱,這樣可以以解除憂愁。
1978年以后,民間信仰慢慢恢復。恢復后第一個道場是幫一個死去的老人做,這個老人上過刀山。我的師傅還有一個兒子,他兒子比我大兩歲,但是因為我會寫文書,所以師傅帶我去做道場,師傅收了六個徒弟,我是第六個。我也收了六個徒弟,但他們沒心學。學做師公很苦,要能寫、能背、能跳、能唱。沒學到家,不僅接不到神,還會惹禍上身。我們村有個人,沒出師,給人做道場,回來的路上,看到兩個鬼擋路,回來就嚇死了。
趙春茂師公學做師公期間,恰逢破除封建迷信時期,他偷偷自學,為此還經常受到批評。這一時期,學做師公不是出于謀生目的,而是全憑個人興趣愛好。趙師公家藏的經書都是他自己抄寫,趙師公對瑤族文化傳統有著自己的理解和體會,到80歲高齡,他仍堅守瑤族傳統文化,身邊的人包括家人都移居到縣城,唯獨他仍堅持住在大山深處,對大山有著隔不斷的深情;仍堅守一名師公的職責,為人解難,維護大山的寧靜與和諧。他說:
我給人還愿,還愿就是解愿。做晚輩的不孝順老人,老人記在心里,對灶王府君說了自己的怨恨。結了愿,就要解愿,否則家里的人會遭報應。我們這里原來有個叫春寶的人,因為偷魚,出去七天突然瘋了,七個月不回家。他老婆柏秀要我替他家安神堂,說之前請了兩個常寧的師公沒安好。我去他家,他嫂子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春寶爸爸幾兄弟不孝順,殺了一頭豬,沒讓爺爺吃一口,爺爺記在心里詛咒家里人,死后成了小愿。春寶兩兄弟因為爸爸不孝順,把爸爸綁起來,他爸爸就罵了他們家幾個不得好死,他變鬼也不會放過他,爺爺的愿和爸爸的愿結在一起成了大愿。他爸爸死了以后,春寶出去偷魚所以瘋了。知道這事后,我跟家先說好話解愿,安好神堂。然后,給他畫了兩道符,一道掛在身上,一道燒成灰泡在水里喝下去,這樣就能驅鬼。沒過幾天,春保不瘋了,回家了。
我最遺憾的是沒學到還“刀山愿”。還“刀山愿”要七步梯,14把刀,一邊插一把刀,還要畫一幅畫。14把刀上的字、畫師傅都告訴我了,但沒告訴我踩刀口的兩杯水。1960年沒有飯吃,人都餓得水腫。東元曹那邊有個師公天元老者,快死的時候,叫我師傅去解卦,我師傅叫上一個叫三毛的老者。誰知道,天元老者對三毛老者不滿。別人都沒得吃,他一日三餐吃糯米酒糟。師公在床上“哎”一聲,說要還能帶你們再走一次就好了,別的什么也沒說。在東元曹待了兩天,師傅問天元老者三次,天元老者還是這句話。原來,這個三毛老者到桂陽水村還刀山愿,有七匹土花布接成的緞子,土花布一尺六長,一尺六寬,七個人每人一匹。這個三毛老者,一人拿了6匹,天元老者覺得他太貪,所以不愿把上刀山的全部內容告訴三毛老者。如果只有我師傅一個人去,天元老者會全部傳法給我師傅。我師傅把什么都傳給我了,就這兩杯水沒有傳給我,所以我不會還“刀山愿”。
趙春茂師公作為湘南三市六縣八瑤族鄉大師公,除了“刀山愿”,他能完成其他所有儀式。在講述過程中,他反復提及“兩碗水”,這是他一生的遺憾,遺憾自己沒有能完全繼承師公的衣缽,感嘆傳統的遺失。趙師公一生不圖名利,至今仍住在家傳的老房子里,但經濟的拮據沒有改變他從事師公行業的初衷,他始終銘記師傅的話:如果有人要還愿,你還可以替人還愿。趙師公恪守師公的職責,替人解難,做傳統文化的堅守者。
通過儀式,師公將這一信仰滲透到瑤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旦家里遭災遭難,便會請師公詢問原因,并尋求解決辦法。同宗同族人的命運都被捆綁在一起,同神堂的人任何人犯罪,都會報應到后人身上,這種信仰無形之中起到道德規約的作用,成為瑤民共同遵循的道德法則。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神靈的保護,做不同的儀式要請不同的神,不同姓氏的家族請的神也不一樣。他們堅信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問題,通過師公打筶頭都可以在神靈那里得到答案。神也通人性,要敬酒、供飯、燒紙馬、燒紙錢,神靈滿足主家許下的愿,如果沒有得到報償,會生氣發怒,而且會把氣撒在家族任何一個人身上。人死了以后,肉身和靈魂分離后,魂魄要走回家里的神堂,否則成為孤魂野鬼,走回神堂的魂魄,成為家先神,接受后人的供奉,保證家族平安富足。如果生前不孝順父母、做了偷雞摸狗的事不僅自己會受到報應,還可能報應到后代身上,死后還不能順利走回神堂。
對于瑤民來說,儀式沒有所謂關于宇宙觀、價值觀的抽象意義,他們不理解也不在意儀式過程,他們只在意儀式的結果。只要完成儀式,師公告訴他們儀式很成功,他們便能打開心結,精神愉悅地生活。師公長年給人解難,了解主家的心意,他們只要完成師傅教給他們的全部程序,便履行了師公的職責。
師公信仰的神靈系統涉及了上界、中界、下界、陽界的各路諸神,各界諸神包含了佛教神、道教神、上古神以及“土著神”,并且互不歸屬,并沒有形成層級化的體系。趙師公強調趙家的神是從衡州請來的,盤家的神是從連州請來的,不同家姓請的神不一樣,還愿儀式也不完全一樣。趙師公熟知還愿的流程,能夠背誦經文,寫文書,唱師公歌、跳罡步舞。湘南三市六縣八瑤族鄉的“盤王節”邀請趙師公作為主祭大師公主持儀式,趙師公由民間儀式主持者,走向了官方建構的儀式表演者。
1984年,瑤族文化研究專家在世界瑤族研討會上,提議設立“盤王節”以建構瑤族身份認同。因此,“還盤王愿”民間儀式變成了學者定義的帶有民族特色的節日。隨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的實施,“還盤王愿”成為瑤族節慶儀式的重要內容,從原生性的民俗生活語境中的儀式,走向被政府建構而成的具有表演性質的“盤王節”,并以此被政府打造成一種“非遺”文化品牌。師公操持的儀式作為一種表演方式出現在公眾面前,是政府與民眾共同建構的結果。
瑤族師公從民間儀式主持者到官方建構節慶儀式的表演者,從瑤族社會生活的主持人,到交換關系的被需求者一方,走上職業化道路,不僅體現了師公階層的變遷,也折射出瑤族社會的變遷。瑤族生活受到經濟原則的支配,原始的信仰在瑤族社會已日漸式微,儀式程序越來越簡化,文化內涵已被淡忘,商業化程度越來越高。信仰變成了世俗操作層面,缺少了價值層面的道德訴求和文化層面的理論闡釋,漸漸失去昔日的道德約束力和對人際關系的調節力,成為空洞的象征符號。
當前,師公階層面臨著傳承危機。趙師公招收的徒弟沒有一個出師。由于學做師公,本人要有好的資質或條件,趙師公自稱自己在一群人中靈活些。不僅要有好的條件,還要有心學。趙師公24歲開始學做師公,自學7年,每天抄書有時抄到凌晨2點。做師公不僅要背大量經文,學唱師公歌,還要跟著師傅參與儀式現場,熟悉不同儀式的流程。然而,在商品經濟時代,瑤族年輕人大多出外打工,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學做師公,如何培養傳承人,如何繼承和發揚優秀的文化傳統是我們急需解決的問題。
當前,隨著國家“非遺”政策的推行,國家參與建構的少數民族節慶儀式有助于傳承與保護少數民族文化遺產。我們要抓住時機對少數民族的藝術和文化傳統進行重新建構,挖掘、展示真實、獨特的民俗文化,將其轉化成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新時代背景下自我調整,通過發展、創新以適應新形勢的要求。“盤王節”作為節慶儀式,強化了瑤族同胞的身份認同,同時也將民族的發展納入國家意志,通過“盤王節”向外推廣自身的文化。在挖掘地方文化時,不能停留于保護其“原生態”,而是思考如何展示,以在國家乃至世界的舞臺上被接納,從而讓自身的文化發揚光大,更大程度上運用本民族的文化傳統以實現認同。只有以變化、發展的眼光看待民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俗才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我們要尋找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徑,完成師公信仰由經濟向文化、由利己向利公的轉換。深入挖掘瑤族文化寶藏,建構公共價值取向,把民間信仰同國家信仰價值體系相結合,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信仰文化,實現中國傳統文化在當前語境的復興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