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上熱搜的“兩頭婚”，能治獨生子女后遺癥嗎？

翟立華

當獨生子女政策與傳宗接代思想狹路相逢，一種特殊的婚姻形式“兩頭婚”應運而生。“兩頭婚”解決了什么痛點，又有哪些隱患？它會一直存在嗎？

近日，“兩頭婚”現象上了熱搜。截至記者發稿，“兩頭婚”的微博話題已經有3.6億閱讀量，4.2萬人參與討論。

“兩頭婚”，是江浙一帶獨生子女家庭采取的一種婚姻形式。兩地叫法不同，江蘇多叫“兩頭蹲”，浙江多叫“兩家拼拼”。具體情況是，結婚時女方不要彩禮、沒有嫁妝，男方也不入贅，婚房雙方共同購買。小夫妻成家后依舊與原生家庭保持一定“黏性”，平時或周末在雙方父母家輪流居住。一般生育兩個小孩，約定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在“兩頭婚”家庭里，沒有外公外婆的概念，孩子們一律稱呼祖輩爺爺奶奶。

那么，“兩頭婚”的人幸福嗎？有什么切身感受？這種婚姻形式的利弊具體有哪些？本刊特約記者進行了深入調查和采訪。

“‘兩頭婚，是為我們年輕人量身定做的”

“90后”的錢多多是參與“兩頭婚”熱門話題討論的網友之一。她在微博留言說：“我就是‘兩頭婚的當事人，我感覺很幸福。”

錢多多是浙江金華人，父母的傳宗接代思想很重，她的名字差點兒被取為“招弟”。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她成了獨生女。但是，父母從小就有意無意地向她灌輸長大后要履行兒子義務的思想，甚至一度希望她能招婿入贅。

大三時，錢多多談了一個山東青島的男朋友。畢業前夕，都是獨生子女的兩個人就畢業后去青島還是金華生活發生嚴重分歧。最后，在父母干預下，她順勢分手回到金華，考入事業單位工作。“之所以痛快分手，主要還是考慮到我是獨生女。年輕的時候，父母放任我去闖世界。如果我遠嫁，當父母老了，我能預見他們的孤獨和凄涼。”錢多多說。

因為拆遷，錢多多家得到3套房子。又因家里的地被工業園占用，每年還有一筆不菲的補貼款，再加上村里集體收入的分紅，他們家的日子過得不錯。父母對錢多多的唯一要求是“兩頭婚”，當地叫作“兩家拼拼”。

“兩家拼拼”，是拆遷區很普遍的婚姻形式。錢多多的父母一直強調，不需要彩禮，他們可以給嫁妝，也可以給房子。對男方的唯一要求是將來外孫的名字要包括父姓和母姓。

工作后，錢多多又戀愛了。她是事業編，他是公務員，雙方都是拆遷戶，也都是獨生子女家庭，典型的門當戶對。婚前，雙方就商量好，過年過節兩家人在一起過，反正離得又不遠。平時，小兩口住在共同購買的婚房里，周末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對這種婚姻形式，錢多多特別滿意，“結婚后，我和爸媽沒有離開彼此的視線，關系仍然很親密。而且，我感覺自己還撐不起一個家。”錢多多和老公都不會做飯，工作日家里不開火，兩人吃食堂、下館子、叫外賣，吃得又油又膩還不健康，5天吃下來真是夠夠的。周末兩天，他們可以回各自父母家吃媽媽做的家常菜，享受爸爸媽媽的噓寒問暖，感覺很放松，也很舒坦。

2016年，國家全面放開二胎生育，這一消息讓錢爸爸幾乎喜極而泣。錢多多生了一兒一女，兒子隨爸爸姓郭，女兒隨媽媽姓錢，兩個孩子分別上在兩家戶口本上。錢多多的媽媽和婆婆共同擔負起照顧兩個孩子的責任。平時，兒子跟著奶奶，女兒跟著外婆（也稱呼奶奶），周末兩個孩子跟著父母輪流去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里團聚。

結婚快10年，錢多多沒有婆媳關系的困擾，也不用被孩子和家務拖累，閑暇時旅游、美容、逛街，小日子過得滋潤自在。她覺得，“兩頭婚”簡直就是為她這一類年輕人量身定做的。

在微博公開自己的“兩頭婚”經歷后，錢多多收到很多留言和私信，其中不乏質疑和非議。她不是很在意，“隨便別人怎么說，就我自己的婚姻來看，我很幸福，而且我身邊大多數人都認可這種婚姻形式。”

當婚姻成了一紙合同

比起錢多多，湖州女孩蔣欣欣顯然沒有那么幸運。結婚之前，蔣欣欣與羅陽簽訂了婚前協議，除了財產之外，也寫明婚后生兩個孩子，老大隨爸爸姓，老二隨媽媽姓。雙方父母也都表示認可。

婚后，蔣欣欣生了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兒，戶口落在老公羅陽名下。老二是兒子，上戶口的時候，公婆卻不干了。公公說：“孫子的戶口必須上在羅家，自古以來都是孩子隨爸爸姓。孫女可以姓蔣，孫子必須姓羅！”面對言而無信的親家，蔣欣欣父母也怒了，老二隨母姓可是白紙黑字都簽好協議的，怎么能違約呢？然而在法律上，“老大隨父姓，老二隨母姓”的約定是沒有法律效力的，當然也不能追究違約責任。

孫子一下成了香餑餑，而一直生活在羅家、已經上幼兒園的孫女，見爺爺奶奶爭著要弟弟，感覺自己被嫌棄了，放學后說什么也不進奶奶家的門。原本感情還算融洽的蔣欣欣和羅陽每天處在雙方父母的夾縫中，既要維護各自的爸媽，又要維系自己的婚姻，真是心力交瘁。

蔣欣欣忍不住埋怨丈夫說：“你爸你媽怎么這么不守信用？老封建思想，孩子跟誰還不是一樣，都是自己家的孩子！”羅陽也急了：“那你爸你媽怎么不讓一步？”夫妻倆大吵一架，“離婚”兩個字脫口而出。

直到小兩口去離婚被律師勸回來，兩邊老人才消停。因為孫女的戶口已經上在羅家，羅陽父母不得不妥協，孫子的戶口最后還是上在蔣家。但是，兩家的關系因此降到冰點，之后堅持只有姓自己的姓，才是自家的孩子。甚至發展到幫忙照顧一下冠對方姓的孩子都不愿意。

因為婚前協議，兒女好像成了雙方老人的孩子，蔣欣欣和羅陽在教育孩子方面都沒有多少發言權。羅陽父母講究女孩要富養，把孫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對她有求必應，花錢如流水。孫女剛上小學一年級就和同學比吃比穿。蔣欣欣父母主張培優教育，把孫子的日程安排得緊鑼密鼓：早晨古詩詞、中午英語、晚上畫畫，孩子還沒上一年級就滿腹經綸。

蔣欣欣不認可公婆的教育理念，希望培養女兒正確的價值觀，婆婆對此不屑一顧;羅陽希望兒子擁有快樂的童年，希望給孩子減負，岳父對他的建議也置若罔聞。一次，因為兩個孩子的教育問題，夫妻倆走一路吵一路，互相指責對方父母對孩子厚此薄彼，控訴伴侶對家庭不負責任……吵到家門口的時候，蔣欣欣突然說：“我不想吵了，我們的婚姻一團糟，離婚吧！”

這次，律師也沒能調解成功，蔣欣欣和羅陽離婚了。

像合同一樣有諸多約定條款的“兩頭婚”，或許能有效解決利益糾紛，卻很難處理復雜的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

今年32歲的蘇州人梁凱和妻子蘇玲玲也是“兩頭婚”。剛結婚時，小兩口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日子。時間久了，梁凱發現，妻子有個頭疼腦熱不是和自己說，而是第一時間跑回娘家去“療傷”。他每次去接老婆，都被丈母娘耳提面命，要對媳婦好，媳婦就是要寵著，慣媳婦的老公才是好男人……讓他煩不勝煩。“‘兩頭婚讓妻子和娘家過于親密了，我感覺她好像沒意識到自己已經結婚了。” 梁凱感覺有些郁悶。

對于丈夫的抱怨，蘇玲玲不以為然，“他和父母的關系更近。我做的飯菜有一點兒不合口，他就跑回父母家了。他有當人家丈夫的自覺嗎？”

老大和老二接連出生，都是男孩。按照婚前協議，兩個孩子分別被兩家老人接走撫養，小哥倆只在周末才能見面，關系處得像親戚，沒有多少手足之情。

看到這種情況，梁凱和蘇玲玲都感覺有些擔心。去年暑假，為了加深孩子之間的兄弟情，夫妻倆請了一周假帶著他們去武夷山旅游。不料到武夷山的第二天就下起了大雨，小兒子因為淋雨當天晚上發起高燒。沒有獨自照顧孩子經驗的蘇玲玲嚇得不知所措，不住抱怨梁凱干嗎要出來旅游，隨后哭著給媽媽打電話求助。看著弟弟病，媽媽哭，大兒子無動于衷，抱著手機玩游戲。

梁凱很頭疼，“帶孩子出門旅游真麻煩，下次還是帶他們看電影算了。看電影也能增進他們的感情吧？”

就“兩頭婚”家庭的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記者采訪了浙江諾力亞律師事務所副主任、省律協婚姻與家庭專業委員會副主任楊慧麗律師。她說：“目前，‘兩頭婚家庭的很多矛盾，還是因為這代獨生子女成長的過程中較少接受挫折教育、父母太寵導致沒有獨立能力、沒有兄弟姐妹不懂得分享等造成的。”

無論什么形式，過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弄清人們對“兩頭婚”的態度，《婚姻與家庭》雜志在旗下各大新媒體平臺展開問卷調查。在回收的2142份問卷中，52%的人知道“兩頭婚”;21%的人身邊有“兩頭婚”，3%的人表示自己就是“兩頭婚”。

其中，44%的人贊成“兩頭婚”，24%的人反對，剩下的人表示無所謂。贊成“兩頭婚”的原因中，“只要過得好就是好婚姻，形式不重要”的占比最高（43%），其他依次是：“這是獨生子女家庭的正常需求”（24%）、“生兩個孩子隨兩家姓，這才是男女平等”（18%）、“不用準備彩禮和陪嫁，年輕人經濟壓力小”（13%）、其他（2%）。

反對的原因中，“孩子被兩家分別撫養，缺少對家庭的歸屬感”的占比最高（32%），其他依次是：“小夫妻太依賴原生家庭，不利于新家庭的建立，影響夫妻感情”（29%）、“分得太清楚，還不如單身”（22%）、“男人不花錢就娶到老婆，結婚后不會珍惜”（14%）、其他（3%）。

除此之外，地域文化也可能影響人們對“兩頭婚”的態度。在微博話題中，江、浙、滬、粵等南方地區的網友大多對“兩頭婚”表示認同。湖南網友花花對記者說，自己是獨生女，選擇遠嫁后一直覺得愧對父母，因此提議“兩頭婚”。老公是廣州人，“兩頭婚”在廣州比較少見，但老公和公婆都很支持，這讓她很感動。而一位東北男性朋友則告訴記者，他們那里從來沒有“兩頭婚”的概念，“東北老爺們很要面子，結婚不給媳婦彩禮，自己臉上掛不住。而且，不管生幾個孩子，孩子就得跟爸爸姓。”

在調查中，27%的人認為“兩頭婚”會一直存在;18%的人認為不會，超過半數的人認為“不好說”，選擇繼續觀望。

福州青年劉楊認為“兩頭婚”會一直存在，“我認為，‘兩頭婚這種婚姻形式并不是社會的新現象。30年前就有，我爸媽的婚姻就是‘兩頭婚的雛形。”20世紀90年代，福州的體制內雙職工嚴格執行計劃生育政策只生一胎。當地傳宗接代的思想比較嚴重，很多父母給獨生子女起名字的時候，開始冠雙方姓氏。劉楊的爸爸姓劉，媽媽姓楊，他的名字就是父母的姓氏組合。“只要有傳宗接代的思想土壤，‘兩頭婚就會生生不息。”

楊慧麗律師認為：“‘兩頭婚現象是由于有現實社會需求才產生的一種婚姻形式。它是獨生子女時代的產物，在照顧父母、滿足父母傳承需求等方面具獨特的優勢。但是，因為夫妻雙方對于各自原生家庭過于依賴，緊密性不如普通家庭，相對來說矛盾也更多。我關注‘兩頭婚多年，從整體來說，‘兩頭婚的離婚案件比例并不高。夫妻雙方履行婚前協議或者協商，雙方父母感覺各家都有了第三代，解決了獨生子女不愿意出嫁或者入贅的矛盾，生活還算融洽。但是，我覺得現在放開二胎，以后獨生子女家庭會越來越少，‘兩頭婚的存在必要性也會越來越小。”

央視網對“兩頭婚”現象發表評論：“沒有一種婚姻模式是完美的，對于‘兩頭婚，我們不必‘捧殺，也不必‘棒殺，不妨靜觀其變，其利弊得失，何去何從，冷暖自知。”

確實，婚姻如水，冷暖自知。當網上對“兩頭婚”一片熱議時，記者采訪的這些“兩頭婚”當事人，他們沒覺得自己的婚姻與別人的有什么不同。比起通常的婚姻形式，“兩頭婚”的離婚率也沒有明顯增加。我們希望選擇“兩頭婚”的家庭可以揚長避短：在渴望延續自己姓氏血脈的同時，注意做到男女平等，不要讓“兩頭婚”成為滋生重男輕女思想的溫床;在維護與原生家庭關系的同時，注意保持新家庭的獨立性，讓夫妻雙方都可以在婚姻中成長，承擔自己的家庭責任。所有過得幸福的婚姻，不論是否“兩頭婚”，都需要小夫妻和雙方家庭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包容。

還是那句話：無論選擇哪種婚姻形式，過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除楊慧麗律師外，其他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