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寧
小說《魚鰭》最早來源于某個念頭:一輛夜班車,一名劫匪。劫匪是個小說家,白天構思,夜里寫作,作家與劫匪的身份無縫切換。在寫作的過程中,一些人不斷加入,使小說漸漸偏離預設的軌跡,最終呈現出與之前幾乎截然不同的面相。這也許就是它的宿命,我只能接受。
首先是C。C是詩人,在九十年代末的大學校園里披一頭亂發。有天夜里,我和一位朋友去找他,敲門半天,他才把門開出條縫,探出狐疑的腦袋,確定是我們,才放我倆進去。他說他已經不寫詩,眼下正苦練廚藝,目標是當個廚師。他壓低嗓門,說他現在被人追殺,時刻有性命危險,門后隨時放著刀和啞鈴,操起就能用。他最終消失于我就讀的大學校園,再也沒出現。
然后是D。D出身官宦人家,一九三九年的一場戰爭讓她同時失去家園和故土,最終嫁給一名普通的農夫。認識D的人都驚詫于作為農夫的妻子,她從不下地干活,只在屋里縫補刺繡。很多年后,D的一個外孫女成了我的妻子。我有時透過時間的縫隙,看見一個老年女人端坐堂屋,手指纖細,面目平靜。她身上那股接通歷史的久遠氣息,一度讓我十分著迷。
最后是T。據T的兒子說,上世紀七十年代, T因為政審沒過,失去各種晉升資格,最終和小說中“我”爸一樣,只能是一名礦工。T抽煙,抽得挺多;好酒,沒事喝兩杯,醉了罵老婆孩子,或者搬張凳子,坐馬路上攔車,車都避著走。他不信任何人,包括他兒子。
所以你看,材料就這些,只是一旦進入小說,材料還是改變了形狀,搭建起另一個虛擬的世界。我想在小說里說什么,我心里清楚,卻未必能捋明白。理想主義、迫害癥、戰爭、時局、個人與家庭、生和死、絕望與和解,當它們糾纏在一起,足夠演繹出眾多深遠宏大的主題。可一個短篇裝不了那么多東西,它甚至只能浮在時代的表層,自我言說。
每個人的生存經驗都是一條涓涓溪流,千溝萬壑,彼此阻隔,構成大地復雜的紋理,哪怕最終匯成江河,也只是提供了最大公約數,有了彼此牽扯和參照的可能,細數起來,還是自成支脈。因此每個遭遇時代或自身困局的人,都各有來處,也各有歸處。有人決絕,縱身一躍;有人堅忍,將自己層層包裹;有人擁抱生活,與時代或自身和解。當然也有人讓自己長出虛幻的魚鰭,順著內心裂開的紋路,在水里和岸上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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