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創(chuàng)作不受時間限制的音樂

康犖

1.《坂本龍一：觀音·聽時》展覽中一件與高谷史郎合作完成的《你的時間》（2017），展廳內放置了一架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海嘯后被沖上岸邊的鋼琴。對于坂本龍一而言，這架鋼琴經(jīng)歷了從陸地到海洋再回到陸地的旅程，體現(xiàn)了自然力量的難以掌控以及對周遭環(huán)境的塑造作用。藝術家相信，在某種程度上這一力量也留存在了這件樂器之中，并因其暴露于自然因素以及全球性災害之下，而展現(xiàn)出新的音色和聲調。坂本龍一+高谷史郎《你的時間》，2017，裝置海嘯鋼琴、“沃賽澤”自動演奏鋼琴、14聲道音頻、10個LED視頻面板NTT InterCommunication Center[ICC]委托創(chuàng)作攝影：Ryuichi Maruo圖片由 NTT InterCommunication Center [ICC]惠允

2021年3月15日至2021年8月8日，《坂本龍一：觀音·聽時》展覽在木木美術館（錢糧胡同館）舉辦。這是日本作曲家、藝術家坂本龍一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最全面的研究型展覽。展覽圍繞八件重要大型聲音裝置展開，是坂本龍一在中國國內的首次美術館個展。展出作品與高谷史郎、真鍋大度、卅克柏嵐、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合作完成，這些作品重新定義了人們如何體驗一張音樂專輯或一次藝術展覽，并借助聲音與技術探尋了解世界的不同方式。

而就在此前不久，坂本龍一發(fā)文表示，在2014年罹患咽喉癌之后，再次被確診為直腸癌，并且樂觀地表示自己將在此后的日子“與癌共生”。

在數(shù)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坂本龍一對音樂進行了多種嘗試與探索，試圖融合多種音樂類型并對印象派古典音樂進行了深入研究。他先后為三十多部電影配樂，其中包括大島渚的《戰(zhàn)場上的快樂圣誕》、貝納爾多·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和《遮蔽的天空》，以及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的《荒野獵人》。在過去的二十年間，坂本龍一創(chuàng)作了一部多媒體歌劇、將一座玻璃建筑轉變成樂器，并前往北極錄制融雪的聲音……自2014年開始，他致力于與癌癥相抗爭，在2017年的專輯《異步》之中，表現(xiàn)了他在與咽喉癌抗爭的日子里所感受到的時光流逝。坂本龍一曾說過，“音樂、工作以及生活都有始有終，而我想要創(chuàng)作的是不受時間限制的音樂?！彼姆e極堅強就正如他的音樂作品，迸發(fā)著無形的力量。

坂本龍一出席第70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頒獎典禮

那就是音樂

如果說久石讓是日本作曲界的“曲仙”，坂本龍一就是“曲神”?！扒瘛边@個稱謂是日本導演黑澤明評價的。

在日本乃至世界音樂界，坂本龍一都是濃墨重彩的一個存在。

幼時的坂本龍一，因為飼養(yǎng)小白兔而作的一曲《小兔之歌》，使他第一次強烈地體會到音樂帶來的喜悅。青年時，他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憤青”，罷課抗議、游行示威，但也迷戀于德彪西、貝多芬、披頭士，并潛心閱讀黑格爾、胡塞爾、德里達等。其間，他曾一度拒絕學習鋼琴，正因為這次“拒絕”帶來的空虛，使他察覺到“自己原來是如此喜愛音樂啊”。

1978年，他和細野晴臣、高橋信宏兩個人組成了電子音樂樂隊Y.M.O。當時的他就提出了“音樂獨特性”理論，他把民族音樂和電子音樂完美融合，創(chuàng)造了當時獨一無二的前衛(wèi)新式音樂。這種獨特性讓他們的組合一夜爆紅。

1988年，他憑借為《末代皇帝》創(chuàng)作的高水平電影配樂而橫掃奧斯卡、金球獎、格萊美的最佳配樂大獎。十年間坂本龍一就確立了日本音樂界神壇的位置，完成了從日本到全球的跨越，被推到了全世界公眾的視野之中。為什么坂本龍一能在如此短時間內獲得音樂界的最高殊榮？在自傳《音樂即自由》中，坂本龍一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主動去思考真正想做的事情。

2015年，由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執(zhí)導，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主演的《荒野獵人》獲得奧斯卡多項大獎，電影的配樂也出自坂本龍一。這部原聲本身也入圍了金球獎的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提名，但最后惜敗于埃尼奧·莫里康內的《八惡人》原聲。在創(chuàng)作《荒野獵人》前，坂本龍一剛被診斷出患有喉癌，被要求暫停工作，但他還是憑著對藝術的執(zhí)念完成了這次配樂工作。突然查出的癌癥，對坂本龍一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在他《音樂即自由》的自傳中，他說：這是我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我感受到的除了人類的渺小，還有生命的有限。所以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急切的想做一件事并把它做好，那就是音樂。

從那時起，坂本龍一的工作活動相對減少，直到2017年3月才推出了實驗性的新作品專輯《async》。這一次坂本龍一在音樂中收入大量來自自然的聲音采樣，以及很多樂器在作為“樂器”之前，作為物質的聲響，完全拋開人為對旋律的雕飾，營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氛圍。《async》是坂本龍一大病過后，完全為自己而作的一張專輯，盡管如此，在專輯《async》中，卻隱藏著電影配樂的成分。在專輯附錄中，坂本龍一告訴大家，這張專輯是想象著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而作的。

除了是一位獲獎無數(shù)的作曲家，坂本龍一還是一位演員。

1983年，他在大島渚的影片《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出演了一位印尼戰(zhàn)俘營里的跋扈日軍營長，出演此片的還有英國搖滾歌手大衛(wèi)·鮑伊和日本導演北野武等。坂本還為此片寫了電影音樂，其中由西爾維安演唱的主題曲《禁色》在當時引起轟動，這首歌也是很多人人生中接觸到的第一首坂本龍一作品。1987年，在貝托魯奇的影片《末代皇帝》中，坂本所作的音樂捧得奧斯卡，在影片中，他還飾演了監(jiān)控溥儀的日本軍官甘粕正彥。他拒絕執(zhí)行貝托魯奇導演安排的切腹情節(jié)，“是要選擇切腹？還是要選我？”最后導演只好改成了讓他開槍自殺。坂本龍一本以為自己就是來拍戲，不料臨時受命作曲，貝托魯奇給他找了一架舊“滿洲”電影協(xié)會的鋼琴，走音走得很厲害，作曲幾乎全靠想象力。他在兩周時間內完成了四十四首兼具中國風與現(xiàn)代風格的曲子，在這之前，他完全沒學過中國音樂。1988年，坂本龍一憑借為電影《末代皇帝》譜寫的原創(chuàng)配樂，和合作伙伴大衛(wèi)·伯恩、蘇聰一起站在了奧斯卡的領獎臺上。

他的興趣無所不在，并且在各個方面總能有所建樹。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起，坂本龍一在日本以及國際范圍內促進了音樂與藝術之間的跨領域合作。只要一發(fā)現(xiàn)音樂的未知領域他就會去探索嘗試，進而很快誕生出開疆拓土式的大作。不但寫音樂如此，做演員如此。在引領社會運動方面他也是如此：2001年9月11日，坐在家中的坂本龍一正準備吃早飯，有人哭著跑來告訴他世貿(mào)中心燒起來了，發(fā)生的正是震驚世界的9·11事件。接下來很久一段時間內紐約市彌漫著的恐懼氣氛和核打擊將要降臨的流言讓坂本龍一感受到和平的重要性，于是拋下避免社會話題纏身的態(tài)度，從此投身反戰(zhàn)反核事業(yè)，至今已做出很多大大小小的實際貢獻。除此之外，作為社會活動家他還關注氣候變化等問題。他就像是一個不會被時間帶走的人，在各個領域一次又一次證明著自己的才華和活力。

1.坂本龍一+高谷史郎

《“生命-井”裝置》，2013，裝置

霧，5 聲道音頻， LED 光，機動鏡子，攝影機

原開發(fā)方：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

攝影：Ryuichi Maruo （YCAM）

圖片由 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 惠允

2.坂本龍一+高谷史郎

《水的樣態(tài) 1》，2013，裝置

裝有液滴設備的水池，16聲道音頻，石頭

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委托創(chuàng)作

攝影：Ryuichi Maruo （YCAM）

圖片由 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 惠允

3.坂本龍一+高谷史郎

《生命-流動，不可見，不可聞……》

2007/2021，裝置

24 聲道音頻，12 個裝有超聲波造霧機的亞克力水箱和視頻投影儀

原開發(fā)方：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

原版（9個水箱版本）：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 委托創(chuàng)作

北京版本（12 個水箱版本）：北京木木美術館委托創(chuàng)作

這件裝置作品中的大部分材料來自對 1999 年首演的原版歌劇《生命》的改編

攝影：Ryuichi Maruo （YCAM）

圖片由 Yamaguchi Center for Arts and Media [YCAM] 惠允

4.坂本龍一+高谷史郎

《你的時間》，2017，裝置

海嘯鋼琴、“沃賽澤”自動演奏鋼琴、14聲道音頻、10個LED視頻面板

NTT InterCommunication Center [ICC] 委托創(chuàng)作

攝影：Ryuichi Maruo

圖片由 NTT InterCommunication Center [ICC] 惠允

《知日·BGM之魂》書摘 電影不是非有配樂不可

《知日·BGM之魂》

專門關注日本的超人氣媒體品牌“知日ZHIJAPAN”第52彈《知日·BGM之魂》特集。日本的影像內容產(chǎn)業(yè)在全世界范圍內的人氣毋庸置疑，日本配樂文化擁有無法比擬的獨特性。為何日本的配樂界總是大師輩出？它與日本影像文化產(chǎn)業(yè)有怎樣的關聯(lián)？為何在世界范圍內擁有如此高的認同？坂本龍一、菅野祐悟、菅野洋子、平澤進、澤野弘之、S.E.N.S.、天門，7大日本配樂家獨家專訪，動畫、電影、日劇、紀錄片、游戲、廣告領域經(jīng)典配樂，日本配樂文化完全案內。一個沒有BGM的世界無法想象，這一次帶你全面深度探索日本BGM之魂。

知=知日

坂=坂本龍一

知 我們都知道配樂會影響整部電影的感情基調，您的很多作品也都給觀眾帶來了更好的觀影體驗。您對配樂對電影的作用，是否有自己的特別見解？

坂 我不去定義電影配樂，也不限制它的規(guī)則或方法。電影也不是非有配樂不可，有的電影就只有聲音沒有配樂。音樂雖也來自聲音但不等同于聲音，它自有其一套語法，是獨立于電影之外的。現(xiàn)在人們總覺得電影一定要有個主題音樂之類的，我的觀點還是電影配樂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其實我不敢說音樂一定有助于什么，有的時候反而會壞事。現(xiàn)在很多電影都是配樂太多，從頭到尾全是音樂，中間連留白都沒有，我不太喜歡。導演、制片、作曲家對電影配樂都應該慎重小心。如果一部電影沒有音樂也很好那就不要加音樂。

知 您在為很多電影成功地創(chuàng)作了原聲音樂后，一定會接收到很多導演的合作邀請吧。您有什么挑選電影的標準嗎？您喜歡選什么樣的電影進行合作？

《知日·BGM之魂》實拍圖

坂 肯定會有一些標準，但首先最重要的是：如果這部電影支持戰(zhàn)爭或法西斯主義，我不會合作。舉個例子，有一部德國女導演里芬斯塔爾導演的電影（《意志的勝利》）就是為德國納粹進行政治宣傳的。我不喜歡這種電影主題，不過那部電影拍得倒很美。電影有趣的一點就是：有時候我雖然不喜歡這個東西的內容，卻不得不承認它的畫面很美。音樂也一樣，我不喜歡政治宣傳音樂，但它們中有一些卻寫得非常好。這種情況在各種形式的藝術里都看得到，所以我們對此要尤其小心。所以我選擇電影不僅得考慮到政治、社會、意識形態(tài)上的影響，更要在道德選題上平衡考慮。

知 說到這個，您在《末代皇帝》里還扮演了甘粕正彥，他要是活在今天大概就是個您不想合作的人吧？

坂 沒錯，他就是個法西斯分子。諷刺的是，法西斯分子都特別喜歡電影，比如希特勒、墨索里尼、甘粕正彥。這個電影的創(chuàng)意主要來自貝托魯奇導演，我開始接這個角色也完全是因為他，他拍這部電影是不帶政治目的的。甘粕正彥這個人是個法西斯分子，也是個傳奇式人物。他殺了一個日本的無政府主義者，為此坐牢又被釋放。后來他作為間諜頭子參與建立了偽滿洲國，表面上還做著“滿洲映畫協(xié)會”的負責人。他是個非常復雜的角色。

知 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在中國呆過一段時間，您的中國聽眾一定很好奇您對中國的印象是什么樣子。

坂 那是太久以前了。那時候中國的社會面貌和人民生活狀態(tài)都讓我很有興趣。特別是我在的長春，曾是偽滿洲國首都，關東軍的總部。我還記得應該是現(xiàn)在的長春大學那兒，有一條主干道叫作斯大林大街。第一次接觸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中國讓我覺得很有趣。后來導演給了我兩天讓我給電影中的一幕配樂，卻連架鋼琴之類的樂器都沒給。然后我就找到了當年“滿洲映畫協(xié)會”的片廠，東西都還在。我在那兒見到了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他曾是映畫協(xié)會里的樂團長笛手，非常了解甘粕正彥，也給我說了很多往事，這種歷史向我走來的感覺，讓我不禁有些發(fā)怵到起雞皮疙瘩。后來他們幫我搬來了鋼琴，我用一天寫完了那支配樂，給配樂的樂團解釋了這首音樂并著手開始錄制。那時候中國的樂手主要都是演奏“文革”風格的音樂，還不太熟悉我寫的這種表現(xiàn)主義音樂，所以一開始對他們有些困難，不過最后還是順利完成了。

知 您合作過的導演中，您覺得誰最尊重音樂？

坂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搖頭笑，欲言又止）他們每個人對待音樂的方式各具風格，對音樂的了解也不同，但他們都非常尊重音樂。比如大島渚導演，合作《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時我完全是業(yè)余的——既是業(yè)余的演員，也是業(yè)余的作曲，那時候兩方面都全無經(jīng)驗。大島導演讓我 100% 自己搞定，沒有指令也沒有具體要求，放手去做。我那會兒找不到方向，也沒有任何電影配樂的方法作為依據(jù)，只能自己想辦法。不過最后還是三個月就做好了。而大島導演也原封不動地全部采用了。我覺得這是最大的尊敬和信任了。

知 電影的視覺效果近些年發(fā)展很快。在配樂方面您覺得將來還會有什么重大革命嗎？

坂 70年代第一部《星球大戰(zhàn)》出來的時候，那些配樂都還是交響樂團的作品。這部電影本身是一部關于未來的科幻片，人們在星際間旅行，但配樂卻還是18～19世紀發(fā)展起來的交響樂。我當時的感覺有點奇怪，覺得這種搭配太陳舊了。這個局面一直到今天都沒變，今天人們已經(jīng)大量使用計算機化的電子樂器了，但做出來的還是交響樂，這不是很奇怪嗎？ （您很愛使用合成器進行配樂）是的是的，當然有時候也是兩者都用——交響樂加合成器——有時也用很多電子樂器。70年代的時候我就開始困惑為什么電影為何特別青睞交響樂的聲音，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答案。

《音樂即自由》書摘 前往北京——《末代皇帝》

《音樂即自由》

本書是日本著名音樂大師坂本龍一唯一口述自傳。幼時的坂本龍一，因為飼養(yǎng)小白兔而作的一曲《小兔之歌》，使他第一次強烈地體會到音樂帶來的喜悅。青年時，他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憤青”，罷課抗議、游行示威，但也迷戀于德彪西、貝多芬、披頭士，并潛心閱讀黑格爾、胡塞爾、德里達等。其間，他 曾一度拒絕學習鋼琴，正因為這次“拒絕”帶來的空虛，使他察覺到“自己原來是如此喜愛音樂啊”，音樂使他自由。此后，他真正開啟了自己的音樂人生，憑借《末代皇帝》的配樂，他登頂國際舞臺贏得盛譽……在口述中，坂本龍一不斷俯瞰自己迄今為止的生命，以期看清現(xiàn)在的自我。書中還穿插著他不同時期的照片50余幅，展現(xiàn)了這位音樂大師充滿魅力的人生歷程。

臨時負責配樂

《末代皇帝》的拍攝工作從北京展開，然后開拔到大連、長春持續(xù)進行。到了長春，劇組也借到實際的宮殿，拍攝了溥儀“登基”為偽滿洲國皇帝的一幕。貝托魯奇導演表示，希望這一幕的現(xiàn)場能夠配上音樂，于是要求我立刻創(chuàng)作“登基儀式”的音樂。

一直以來，我都是以演員的身份參與拍攝工作，從沒想過得創(chuàng)作配樂。我也覺得貝托魯奇導演雖然請我加入演出，卻也沒有考慮過要讓我負責配樂。真要說起來，據(jù)說導演的老朋友埃尼奧·莫里康內（1928年出生于羅馬的作曲家）幾乎每天打電話來片場，請導演讓他負責這部電影的配樂?？傊?，我就遵照導演這時候的指示，就當成是制作攝影現(xiàn)場的這一幕配樂，而不是負責整部電影的音樂。

我一直對民族音樂很有興趣，讀書時也學過，但是我不太喜歡中國的音樂，也沒有寫過中國風的曲子，甚至是幾乎沒有聽過。而且，拍片現(xiàn)場缺乏器材，給我作曲和錄音的時間大概也只有三天。

貝托魯奇導演狡猾地笑著說：“不管是什么樣的音樂，埃尼奧可都是當場就立刻寫出來哦?！甭犃藢а莸倪@句話后，就我的立場而言，總不可能當場推辭吧。

甘粕上尉的亡魂

《末代皇帝》拍攝現(xiàn)場，坐在坂本龍一旁邊的是貝托魯奇導演

我向貝托魯奇導演提出要求：要我寫曲，也總得給我鋼琴啊。于是，劇組幫我借來了一臺舊“滿洲”電影協(xié)會的鋼琴?！皾M洲”電影協(xié)會的前身是“滿洲”鐵路電影部，是當時的“國有”電影公司。在片廠里有一臺直立式鋼琴，當?shù)氐墓ぷ魅藛T用貨車運到了我的房間。那臺鋼琴原先保存狀態(tài)就不好，又加上一路顛簸地運送過來，所以走音走得很厲害。然而，再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于是我在作曲時，幾乎是一邊想象樂音，一邊寫下。

錄音就得再回到舊“滿洲”電影協(xié)會的片廠進行。樂曲的演奏找來了當?shù)貏龈綄俚臉穲F。于是，把鋼琴搬上貨車后，我也一起搭著貨車去片廠。

到了片廠，有一位稍懂日文的老先生負責協(xié)調工作。那位老先生對我說：“你是演甘粕老師的人吧?！睕]想到他居然認識甘粕上尉本人。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大概十八歲就加入“滿洲”電影協(xié)會的管弦樂團，在團里吹奏長笛?！案势衫蠋煂ξ液芎谩?，“甘粕老師是個了不起的人”。從他的這些話里可知，甘粕上尉應該相當受當時的人敬愛，有他充滿魅力的一面。

錄音的地點是“滿洲”電影協(xié)會，并且由當?shù)貥穲F負責演奏樂曲，也就是說，呈現(xiàn)出來的聲音幾乎與當時沒有兩樣。其他部分全部原封不動，從過去一直保留至今。因此，似乎隨處可以見到甘粕上尉的亡魂，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清楚偽滿洲國當時的音樂形式與演奏方法，但猜想應該多少都會加入中國的樂器，不過是稍微偏向西洋風格的音樂。而且，由于是出自日本人之手，又是用來宣揚國威之類的音樂，整首樂曲應該會顯得非常不倫不類才對。

我寫的雖然不是拿破侖加冕儀式的樂曲，不過還是放入了一些法國風格，做成帶有濃厚鼓樂曲味道的音樂。當?shù)氐难葑嗾呓^對無法完美演奏，不過這種演奏程度的差異更能營造出當時的實際氛圍，真是太好了。

無論是宿舍、片廠，或是那位老先生，我面對這一切時，感覺像是被吸入了當時的世界?；氐侥菞澨旎ò逄舾叩乃奚崴X時，仿佛真的會有關東軍的軍官出現(xiàn)一樣，讓我覺得心里毛毛的。

我認為，在電影這種事物里，有些部分能夠跨越某種現(xiàn)實與虛構的界線。電影仿佛具備這種強大的磁力，甚至有時在拍片現(xiàn)場會讓人為之喪命。無論是“現(xiàn)實”，或是“虛構”，都是硬要為了設下界線而使用的詞匯，現(xiàn)實就是虛構，虛構即為現(xiàn)實，兩者之間原本就沒有界線存在。跨越這類語言界線的真實就反映在電影之中。在《末代皇帝》一片中，我想也必定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