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
一
又是夏天了。太陽又熱又大。樓外蔥綠的楊樹葉中,蟬們正拼命地叫喚,就像岔開雙腿坐在院子中撒潑的女人一樣叫人討厭。
我在他那涼颼颼的狗窩中坐著。各種各樣令人奇怪的味道鉆進我的鼻孔,叫我忍不住想打噴嚏。他給我打開了一罐又一罐的飲料,一面高談闊論一面抽空說:“你喝呀!你怎么不喝?到我這里你根本用不著客氣。喝喝喝,一塊喝。”
我一直沒有說話,我知道想跟女孩子親熱的男人都這么高談闊論或拼命買來一聽聽飲料請你喝。窗外的太陽漸漸斜下來,我說:“我得回去了,我家在東郊遠著呢。”
他臉上表現出一種失望或者叫做惆悵的情緒把我送下樓。那幢單身宿舍的男孩女孩們在路上碰到我們時,都向他送去一絲神秘的微笑。我開始害怕起來,我覺得那笑容中包含著一種默契,是對一種危險的陰謀的默契。我跟著他到了公共汽車站,我說:“我走了。”
“就這么走了?”他臉上仍是那種用來感動女孩子的傷感表情。
“要么我騎自行車送你回去。”他又說。
我心里有了想笑的感覺,但我沒有笑。媽媽曾對我說,不能很容易地在男孩子面前做出輕松狀,尤其是在對你懷有某種動機的男孩子面前。
一輛汽車從遠處開來了。車門一打開,我就逃一般地跳了上去。他在后面不停地“嗨嗨”著,聽上去顯得很著急。我的心又舒坦又有點凄然。我緊緊靠著車門不敢看他,等汽車里揚起刺鼻的汽油味時,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像蟲子一樣爬上了我的心頭。
汽車嗡嗡叫著跑起來。我沒有轉身,但我知道他一直在那里看著汽車揚起的黃塵。我覺得他的目光是一道彈性的纖索,讓汽車開得越來越吃力。
街道的景色從車窗兩邊自由地劃過。我知道我討厭他的狗窩、他的氣味和他那張不停說話的嘴,但我喜歡他那雙眼睛。
是那雙眼睛把我帶到了他的身旁。
二
星期天我一直和媽媽待在廚房里。媽媽的肚子越來越鼓,我擔心她是否又懷孕了。媽媽已五十了,她辛勤地為爸爸生了我和兩個五大三粗的弟弟,爸爸為此總是心懷愧疚而在媽媽面前表現出一種馴順和討好的嘴臉,看上去叫人可憐。
“你身上有很濃的煙味!”剛從廚房里出來,媽媽就湊過來,像聞剩飯有沒有餿一樣地聞我的頭發。
“你身上到處都是煙味。”她又說。
我喜歡媽媽,但不喜歡自己被這樣聞來聞去。我回到自己那間用陽臺改成的小屋中,媽媽又跟了過來。“小梅呀小梅,你真是叫媽擔心。你說你身上怎么會有這么濃的煙味呢?”媽的表情有些痛苦,她把一些冰涼的唾沫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想說“我昨天晚上去舞廳了”或“宿舍里來了個抽煙的男孩子”,但我沒有這樣說。我不愛說謊話。我把頭低下去,看見媽媽的褲管上濺滿了刷洗菜池時流出來的臟水。
父親在大屋里睡午覺,鼾聲就像夏夜水渠里的青蛙聲一樣呱呱作響。
“我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到他那里去了幾次,他抽煙。”我終于說。
媽的臉上立即有了幾分驚惶失措的神情。我平靜地望著她,心里盤算著怎樣回答母親有關他的名字、年齡、家庭背景、個人表現、身高、體型甚至有無雀斑、有無胡子等等提問。媽目光灼然而憂傷地望著我的額頭,使我感到自己認識這個男孩子無意間欠了媽一筆很大的債。我有些惶惑但無愧疚的感覺,靜靜地等著媽那張嘴里說出平常那些叫我不知如何應付的話。
“帶到家里來讓媽見見好嗎?”媽最后說。
父親的鼾聲止住了,我聽見他起床時發出的那種黏軟的聲音。
“以后再說吧。”我嘴里幾乎是咕噥著說了一句,便從媽那片驕陽般的視線中逃開,去為全家人準備飲料和冰塊了。我聽見媽在后面“唉”地嘆了一口氣,隨后嗓子里發出一串咕咕咕的聲音。
媽下午三點的時候要回她任教的那個鄉下小學去了。父親不停憂郁地瞅她,而媽老是不說話看著我。等到了長途汽車站口,媽肉嘟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說:“小梅,你大了,媽不給你說別的話。我沒辦法老在家,你要愛護自己。下周媽回家,你把他帶回來讓我見見。”
我望著她的眼睛,忽然想流眼淚。等媽上了車,我才使勁地沖著她點頭。我甚至想大聲地把他的名字告訴媽,可我聽見汽車的發動機已轟轟轟地響起來,就沒有再說話。
汽車像箭一樣消失在一片飛揚的黃塵之中。我望著身邊滿面紅光的父親,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獨。
夏天的太陽把一束束粗大可見的光線投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到處金黃刺目。我看著街道兩旁悄無聲息的楊樹,忽然覺得他那幢樓外樹叢中的蟬噪讓我又憂傷又留戀。
我總是在夏天里有點神經兮兮的。
三
我認識他的時候是三月。三月里我常去學院附近的一個公園中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看見發青的水、游人和別人養的德國黑背,心里總想著愛和被愛的事。我在日記中一遍又一遍地敘說自己的孤獨,結果就在一個機會里認識了他。
其實我當時并不想認識他。我在公園的外語角中到處逃避那些粘濕潮膩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時,他正在小道中央和一個肉嘟嘟的外國女人談話。他給我讓道時我望了他一眼,看見他那張清瘦的臉上有許多沒洗干凈的糙皮。他的目光亮得讓人懷疑它能在夜間像狗眼或狼眼一樣發出綠幽幽的熒光。我害怕起來,趕緊慌慌張張地逃到一片空曠地帶跟兩個和我相仿的女孩子交談起來。
不到兩分鐘,我剛才那種預感便得到了證實。他走過來站在我們旁邊,雙手插兜,不發一言。我不敢抬頭,我知道那兩束灼人的眼光正箭鏃一樣射向我。另外兩個女孩子又是聳肩又是撇嘴地說著外語,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覺得那片目光從頭頂像水流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身上,叫我心跳一下比一下沉重。“老不要臉的!”我心里虛弱地罵了一句。
“我覺得你來這里不像是練外語的。”他用中文說,可能我的表情讓他意識到了什么,他立即又說道,“別在意,我也不是為練外語來的。我就在旁邊那幢白樓里上班,有沒有興趣跟我去參觀參觀。”他一口濃重的北方口音,不自覺地讓人想起諸如放羊、土路、牛糞或娶媳婦之類的場景。
“我不去。”我也沒有說外語。另外兩個女孩望望我和他,眼窩里開放出一朵白花來,做出那種鄙視奸情或者糞便的表情從我們身邊哼哼唧唧地走開了。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他問我。
“你不告訴我沒關系,你的校徽讓我能找到你。”
“到中午了,我請你吃飯。”
“我從來不跟陌生人出去吃飯。這是我媽給我說的,我要走了。”我終于說。
他厚著臉皮跟著我出了公園朝巴士站走去,說是去送我。我其實完全可以站住痛罵他或者做出叫任何男人都會感到絕望的古老表情,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心里覺得他是個流氓,是個把女孩子騙到各種黑咕隆咚的地方去涂炭的家伙。但我不敢像對待往日在小道上或電車上碰到的流氓那樣對待他。他那道目光輝煌地照著我,我覺得自己像被一束雪亮的手電光照住的小老鼠一樣驚惶失措,一動不動。
一輛擠滿人的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我心里輕松起來并大膽地望了望他。他清瘦的臉上居然有一絲傷感的味道,這叫我心里暗暗發笑。
“你真的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問。
“我不會輕易就叫人騙了。”我說這句話時想起了媽對我的教誨,覺得我有這樣一個肚子雖鼓但能給我指點迷津的媽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
“你聽著!”他說,“有一天你肯定會跟我去吃飯,而且是晚上。”他的語氣像冷颼颼、硬邦邦的雹子雨一樣叮當叮當地落在我的頭上。我想說“你跟我一樣固執”,但不知道怎么沒有說出口。這時汽車吱的一聲停在了我的身邊,我便心跳怦然地跳上車走了。
“外語角真是個黑社會。”我想起班上幾個同學對我說過的話,覺得自己剛從那個危險的地方逃脫出來,心里滿是僥幸的喜悅。但我覺得自己高興得還有點太早,他那道目光像一只令人恐懼的大手一樣悄悄地從后面向我伸來,使我的心中充滿模糊的預感。
不到一周之后他就知道了我的名字,并強迫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齡、住址以及愛吃辣椒愛抽煙喝酒種種嗜好。這一切如期走向我,我覺得自己像一塊冰一樣在他眼睛的驕陽中無奈地化去。
那個季節楊樹柳樹還沒有發芽,沒過多久,雪花般的絨絮便四處飄飛起來,大街小巷里到處有人唱一首“我很丑但我很溫柔”的歌。
四
學院名氣很小,于是它可憐巴巴地藏在一個偏僻的胡同內。不到千人的學生中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女孩子。她們花枝招展、昂頭挺胸地在校園和附近的胡同中徘徊,惹得胡同口的空地上停滿了個體戶的私人汽車。愛和被愛的傳聞像晚報上的消息一樣不斷翻新。
同宿舍的孫斐、常征都有男朋友了,可我沒有。他到宿舍樓下喊了我幾回后,同屋的女孩子們都說:“你叔又來找你了。”于是我跑下樓去,表情嚴肅地對他說:“你要是為我著想,以后千萬別來學校找我,我有空就去找你。”
最后這句話我原本沒想說。我不是一個輕易給人說這種話的女孩子,我當時給他說這句很有點曖昧色彩的話是因為我看到了他臉上那種憂傷的表情。我沒敢給他說別人以為他是我叔的事。他也就二十五歲,比我大三歲。他之所以如此老糙是因為他給我講的那些頗叫女孩子滋生愛慕的坎坷經歷。但我不會相信自己沒有親眼見過的事情,媽說在大街上晃蕩著勾引小女孩的老色鬼們,每人肚子里都裝滿了催人淚下的故事。
他真的不再來找我了。他幾乎天天寫信來。他的信皺巴巴的,上面一概是叫人動容的言辭。我吃罷晚飯后靠在被子上讀這些長長的來信,就像讀小說一樣不停,想咯咯咯笑出聲來。
當陽光開始叫人煩躁、樹上的葉子鋪開一片醉人的新綠的時節,學院西文系有個皮膚黝黑的男孩子開始追我。他先是當著我們屋女孩子的面漫不經心地拍我的肩膀,后來就偷偷記下我的生日,為我買來許多昂貴的禮物。他不說很多的話,他只是允諾具體的事物并如期兌現每一項諾言。他對自己的介紹簡練而富有說服力:“我叫李文廣,爸是駐外專家,媽是大學系主任,就我一個獨生子。”
我不敢答應李文廣“你跟我好吧”這樣坦率得叫人感到溫暖的要求,但對他的好感卻在心里水一樣漲起。同宿舍的孫斐見到李文廣老是又來送東西又是請吃飯,有一天晚上竟像我媽一樣對我說:“你別跟李文廣黏乎在一起,他可是個花爺,咱們學校多少個女孩子被他騙到手后又甩了。”
“我看他挺好的。又細心又能辦實事。”
“辦實事?他壞就壞在辦實事上,而且是直截了當,不遮不掩。”孫斐的鼻子里發出一種很輕蔑的哼哼聲。
孫斐是我的好朋友,別的同學都不愿意住校,宿舍里常常就我和她兩個人。凡事我一般都聽她的,但這件事我不喜歡她這么說。我想反駁孫斐,但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我忽然想到同李文廣打成一片的楊爭和吳亮都是譽滿全校的花爺。我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孫斐說的也許真有她的道理。
有一天李文廣把我請到了他的家里。他從冰箱里給我拿了罐可口可樂后,就坐在我身邊給我翻看一本本厚厚的影集。那里面有他那個腰圍和臀圍很豐滿的爸爸和各種膚色的外國政要的合影。李文廣當系主任的媽在中午時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請我吃。她白皙得近乎貧血,眼睛白多黑少,莊嚴又有風度。
“我家文廣,”她用餐巾高雅地擦著嘴角的油漬說,“我家文廣在學校里有好幾個條件不錯的女孩子同時追他,可他看不上。他很喜歡你。今天我請你來吃飯,就是想跟你談談這件事。”
“你跟我們文廣好,叫他爸走走路子,輕輕松松就能把你們送到國外去深造。”
“聽說你的家境很一般,但這都無所謂。”
我坐著不說話,就是不停地喝冰鎮的可樂和雪碧。文廣和他媽在旁邊的碟子中為我夾的好多菜我都沒有吃。這間裝飾得很華貴的客廳里燈光明亮輝煌,這卻使我想起了他那間昏暗和凌亂不堪的寢室,想起了那雙噴射出一片強光的眼睛來。
“你看行不行?”系主任說。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嘴里忽然冒出這么一句話,說完后臉上立即騰騰地發起燒來。
我看看李文廣,他滿臉吃驚,但無那種憂郁的表情。
五
一個星期日,我把他帶到了媽任教的那所鄉下小學。我們坐著一輛拉磚的三輪摩托走了三個小時,到學校時他的臉上、脖子里和衣褲的皺褶中全是粉紅色的磚碴子。
媽患胃病躺在床上。他見過面后便立即張羅著掃地、打水、熬藥,然后又騎單車去集市買菜。媽表情嚴肅地叫我坐下,她說:“小林平時也這么勤快嗎?”
“他不勤快,屋子不掃,被子不疊,到處臟兮兮的。”我如實說。
“你當心點。這種男孩子就會見眼色行事,要是人品不好,想騙誰就能把誰騙了。我看你還是不要再跟他來往為好。”
我知道媽是為了我好,但我覺得這種關注中充滿一種類似輕蔑的情緒,于是心頭爬上一絲孤獨的感覺。我知道媽那個破爛的胃仍在痙攣,于是我把想為林平辯護的想法連同一口痰咽進了肚子里。媽也許從我臉上看出了什么,就又說了兩句你自己也不小了你看著處理之類的話。
下午又坐那輛三輪車回去時下了雨。他和我蜷縮在濕漉漉的車廂中彼此無言。他望著向后飛馳而去的道路抽著煙,目光中滿是沮喪。我渾身發冷,心中忽然產生了擁入他懷中的渴望。他卻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像一尊冰涼的大理石一樣叫人望而卻步。
我想說話,想隨便說點什么,問問他對我媽的印象或對那所鄉下小學的印象,但我沒有說。媽說我是個極軟弱無助的女孩子,我也這么認為。
“我媽讓我下周把李文廣帶回家去見她。”我終于憤怒地說。
“我媽說你勤快是見眼色行事。”
“我媽說你瘦得像害了癆病。”
他轉過頭來,那片灼人的目光立即包裹了我,使我凌然的情緒瞬間化為烏有。他眼光中那絲憂傷如同六月的陽光下一條冰涼的大蛇般令人心悸。我不敢再正視從他眼中紛射而至的箭鏃,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種東西慢慢淹沒。
三輪車在雨中的柏油路上孤獨地狂奔,像是在逃避某種危險。
“我下個星期天也去你們家。”他說。
我想了想,沒有說話。我身上漸漸暖和起來,覺得自己剛才想擁入他懷中的渴望卑鄙而丑陋,差點犯了一個引狼入室的錯誤。我向外挪了挪,心里模糊覺得自己夾在他和文廣的追逐中充滿一種快樂。
星期日早上媽叫我買了許多菜,我覺得一種隆重的儀式將隨時而至。他來得很早,這讓媽的眉頭皺了好幾下。我看著爸和媽讓他坐在客廳中說話,心里又興奮又紊亂。我不停地想文廣來后兩人相遇的情景和有可能發生的任何后果,那種亢奮和紊亂在心中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
“姐,另一個也來了。”小弟鉆進廚房里來給我說這句話時,我驚得手中的西紅柿紛紛落到了地板上。我趕緊走出廚房,見客廳中的他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笑容堆砌在他清瘦的臉上,竟有幾分溫和大度之感。
“我叫林平!”他伸手和不知所措的文廣相握致禮。
“坐吧坐吧,別客氣。小輝,給文廣倒茶。”他又坐回自己的原位上。小弟果真順從地給文廣的茶杯中倒了半杯釅茶。
我站在客廳的門口,看到爸、媽和文廣的臉上同時放出一種吃驚的神情。媽臃腫的臉望著他,眉毛又皺了好幾下。
這種結局是我始終沒曾預料到的。我在廚房中做著飯,心中隱隱約約有幾分失望。爸陪著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客廳中便沒了文廣的聲音,我聽見茶杯被誰笨手笨腳地碰翻在玻璃茶幾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中午吃飯時爸給每人取了只白酒杯。林平笑得露出一嘴輝煌的白牙。他給爸斟了半杯后,然后給自己斟了滿溜溜一大杯。
“白酒不勸人,文廣你自己斟,能喝多少喝多少,別勉強,喝舒服為止。”他把酒瓶放在了文廣面前。我不眨一眼地望著他們,見文廣抓起酒瓶,也把酒杯倒得將要溢了出來。
這頓飯吃了近兩個小時,席間林平笑聲響亮妙語不斷,坐在他右側的父親臉膛變得血紅,眼睛里放出一團慈祥的光來。到撤桌去碗的時候,父親就滿意地晃悠著站起來說:“小林,你到客廳陪小梅的同學說話,我去迷糊一會兒。”
文廣沒有到客廳中去坐著說話。他臉色被白酒喝得灰白無光。林平臉上仍帶著那種寬容溫暖的笑容使勁地讓文廣進屋去喝茶,文廣噴著酒氣的嘴里不停說“我要走了”這一句話。林平于是就再一次主動握住文廣的手說:“那好再見,小梅,去送送文廣。”
我覺得自己心里憋滿了悶氣。我想對林平說:“你算老幾!”但這句話怎么也說不出口。我順從地送文廣出門,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那股無名之火便全轉化為對他的一種輕蔑。我心中充滿失望,模糊間覺得文廣作為自己親密的戰友在共同對付一個危險的敵人時,徹頭徹尾地辜負了自己。
我覺得自己不可能再和文廣來往了。
下午再去送林平時,我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是塊老姜,但并不見得人人都喜歡。”
“小梅!”他說。
我望著他的臉,渴望能從那里看到想象中那種自得和滿足的神情。這種渴望是自己從一種巨大危險中擺脫出來的唯一途徑。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雙眼中那條冰涼的大蛇。我的心蒼白地跳動著,覺得自己正無奈地走向一口可怕的陷阱。
這個季節里太陽把一切都曬得黏乎乎的。
六
我們宿舍里的女孩子老是在一起談論男朋友和愛情的事情,我想別的女生宿舍也是如此。女孩子也許都愛談論愛和被愛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又剩下了我和孫斐。她在屋子里穿著睡裙轉來轉去,不停咕咚咕咚地喝著水。我看見孫斐臉上充滿了訴說的欲望。今天下午我看到她在校園的操場上和一個個子高挑的男孩子一圈又一圈地散步,所以我知道她的臉上為什么充滿了訴說的欲望。
我靜靜地靠在被子上,心里想著林平那雙燃燒的眼睛和爬在眼中那條冰涼的大蛇。
“你說說,愛情到底是什么?”孫斐終于說。
“我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孫斐說。
“是下午和你在操場上走來走去的那一個嗎?”我問。
“他叫老溫。我心里亂亂的,我不知道這叫不叫愛情。我媽說這樣的男孩子沒有事業心,我也覺得是,可我心里亂糟糟的。”孫斐臉上呈現出一片迷人的緋紅,走過來坐在我的床沿上。
我原來一直認為孫斐是個極有主張的女孩子,她給我說過別和文廣來往的那番話后我更覺得如此。沒想到今晚她竟然也一臉惶惑無助的樣子,這使我大為震驚。我想到了我媽和孫斐她媽那瞻前顧后的告誡,越來越感到任何一種愛情都是充滿誘惑的巨大危險,一旦走入,就會滿目瘡痍、疲憊不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害怕地想著林平對孫斐說。孫斐臉上那種傾訴的欲望越來越熾熱。我看見細小的汗粒子從她漲紅的臉上泉一般滲出來,就像患了發燒的急病一樣。
“當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呢!”我說。
孫斐吃驚地看著我,就從我身邊站起來,穿著那件白底花點的睡裙出去了。我沒有問她這么晚去干什么,我知道她去找劉賓虹了。劉賓虹是每一個人傾訴愛情問題的對象,是個瀟灑得令人自卑的愛情專家。她和她那個頎長白皙的記者男朋友像兩朵碩大的野花,醒目地開放在校園每一處熱鬧的地方。
屋子里剩下了我一個人,我跳下床將兩盞日光燈和孫斐的床頭燈都熄了。我從小就不喜歡把自己暴露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我覺得那樣會招惹來許多在室外游蕩的陌生男人陰森森的眼光。我在一片讓人踏實溫暖的黑暗中重新躺回自己的鋪位。夜風從窗戶中像燙人的水流一樣涌進來淹沒了我,我怎么也睡不著。我心跳怦然地想著和林平在一起的事,心中的感覺越來越不真實。
我覺得自己注定會走進那個充滿誘惑的陷阱之中。
窗外死寂一片。我想起了媽的眼神和那個總讓我感到壓迫的家,想起了羽翼透亮輕薄的蟬。我不知道蟬在夜晚以什么樣的姿態默不出聲地隱伏在茂密的樹叢中。
七
夏天燃燒到最熾熱的時候,學校里放了暑假。媽從鄉下秦武姚中學回到了市內的家中。在我也放假的第一天她就憂郁地對我說:“小梅,媽在秦武姚中學給你報了名,你去給暑期班初三學生補習英語。我給你二姨打過招呼了,你就住她家。”
我并不吃驚媽說給我的這個決定。自從上次林平來過家之后,爸在一盅酒的時間里忽然成了林平的朋友,而媽的心事仍然從她憂郁的目光中表露無遺,像秋天的果子般沉甸甸地掛在我的心上。媽沒有再給我說過有關林平或者文廣的話,但我知道媽在沉默之中制造策劃某種陰謀,所以媽說這句話時我心里竟泛起一絲言中后的暗喜。我沒有唯唯諾諾地在媽面前應聲附和,盡管我也想從林平那種叫人亢奮的目光中脫離出一段時間。我喜歡媽,但我不喜歡她那種制造陰謀之后眼光中掩飾不住的自得。
“別把這事告訴林平。你需要清清靜靜地思考一段時間。”媽說。
“四十天時間你最好不要回家。媽會不時叫你弟送一些營養品和零花錢給你。”媽又說。
“媽你說林平到底是不是個可靠的人?”我說。
我把頭低垂下去等著媽把光明投入我盲行的黑谷,心中充滿期待。但媽好久沒有言聲。夏天的蟬在樓外遙遠的地方隱伏高歌,屋子里靜悄悄的,大擺鐘的嘀嗒聲像一個暮年老人的心跳一樣遲緩無力。
媽最終沒有說出是或者不是這樣能把我從無邊的困惑之中解救出來的話。媽給我說了許多要多觀察、多冷靜思考之類模棱兩可的話之后,就陰沉著臉到廚房中為全家人燒飯去了。
我坐在沒有開燈的小屋中,忽然覺得家是一個讓人孤獨的概念。爸快要下班了,他眉開眼笑地問起林平的態度和媽的冷漠一樣叫人感到難過。每當想起這些,我心里就涌上一陣陣陌生的情緒,覺得爸媽是在自己周圍展開巨大翅膀來回盤飛的兩只大鳥,他們的影子烏云般跌落在自己的頭頂上。
第二天媽去車站送我時掉了眼淚。我心里酸酸的。我說媽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媽臃胖的淚臉上隨即展開許多欣慰的表情。這讓我想起媽從衛生間解手之后臉上的那種表情。
我所任教的那個鄉下學校坐落在村口一塊高地之上。爬上緩坡,那個用鋼筋焊成的大門上掛著“秦武姚中學”的匾牌,白漆已顯得斑駁光禿,讓人覺得這是一處古廟或別的什么文物。二姨把我接進她家住下時不停地摸著我的手說:“俊呀真俊,姨兩年不見你都不敢認了。”我嗅著從夏天的旱煙地中飄過來的異香,看著環村而起的蔥蘢的樹木,心中充滿被流放的悲苦。
我在遠離家、遠離城市和遠離他的鄉村開始了孩子王的生活。
在開始的幾天里,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和著夏夜泥土潮濕的氣味濃濃地包裹了我。我每夜都躺在土炕上傾聽小院中那匹老馬經夜不倦的咀嚼聲。隔壁二姨和姨夫的鼾聲清晰地傳過來,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正躺在家中那間封閉陽臺中,林平那雙眼睛正透過玻璃死勾勾地向這邊凝視。
“咝……”我聽見一陣嘆息從鼻孔中噴涌而出,像面條一樣熱軟地跌落在地上。我爬起來拉亮電燈開始給他寫信。我心中充滿遏制不住的訴說的欲望。我知道自己和孫斐那個晚上的情景一樣,滿臉都是奔涌而出的小汗珠。林平你說你為什么要擋住我的去路讓我去你的狗窩和給我講那些經歷說那樣的話……
我悄悄地撕碎信紙,丟進窗外的葡萄藤中,渾身像剛吃過飯一樣讓剛才的饑餓感變得遙遠陌生。小院中那匹老馬總是在想什么遙遠的往事,在它疲軟的咀嚼聲中,我感到困倦像一團黏乎乎的東西封住了自己的眼皮。
日子在鄉村靜寂潮濕的空氣中一天天過去,就如同從房檐上一滴滴落入土中的雨水一樣難覓蹤跡。一周過去的時候,林平的影子像我身上沉重的甲殼一樣脫落下去,一種輕松、虛弱、憂傷又舒展的感覺,使我感到泥土的腥味像厚厚的屏障一樣阻斷了林平那極具穿透力的目光。
開始的時候,每逢小弟來送奶粉、餅干和錢之類的東西,我都不停地讓他講家里的事。我想小弟在說爸媽吵架、廁所漏水和貓生小崽的同時,肯定會說林平如何天天給家里打電話詢問我的蹤跡。可小弟沒有說過,這讓我心頭總是泛上一絲說不清的失落和憂傷。可現在我已經不這么想。小弟來送東西時,我就領著他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來走去。我不問家里的事。我不停地給小弟講鄉下小孩子的趣事。我看見他已長出青春痘的臉上露出一縷不耐煩來,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種模糊的得意。
這樣過了二十來天,我已想不清楚自己籠罩在林平陽光般的注視中時的驚慌感,一切都模糊起來。二姨在吃飯時笑瞇瞇地看著我的眼睛,她說:“還是我們鄉下好吧?你看看你的氣色比剛來時好多了,臉胖得像面包似的。”二姨鐘情于一款當地出產的面包,她習慣用面包形容她心中美好的事物。
夜晚,那匹老馬仍在不停地咀嚼。蛐蛐在泥縫中的叫聲像有人在說悄悄話。我睜大眼睛躺在一團漆黑中,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裹了厚厚一層東西般遲鈍。
混蛋林平你并不是真心愛我你只不過是我媽說的那種肚子里裝滿動人故事想把各種各樣的女孩子騙到黑咕隆咚的地方去涂炭的大流氓。在這個夏天你又不知在和哪個像我一樣傻不愣愣的女孩子在一起說那些說過一千遍的話呢……
我心里痛快地咒罵著林平,覺得自己已經從那種危險中逃脫出來,心中滿是僥幸。
八
七月的鄉村到處彌漫著新鮮麥秸的味道。我從村口那個坡上走上走下。臉色糙黑的村人和那些蓬頭垢面的孩子們向我送來畏怯善良的目光,這讓我覺得自己已長得像校園里那些身材頎長、風情搖曳、把許多男孩子左右得魂不守舍的青年女教師。一種模糊的得意燒得我整日臉頰通紅,經夜失眠或夢魘。二姨手指上沾著粉白的韭菜花和黃牛糞,她做飯時一語不發地看著我在院子里不停地摸那匹老馬的鼻子,忍不住憂心忡忡地說:“小梅,你可要當心,別跟學校那個二流子教師攪在一起。你媽把你托付給我,你別叫二姨操心受怕。”
我不說話也不反感。我望著二姨那頭蓬亂的頭發和那雙細小而又發著亮光的小眼睛,覺得我在城市的家是那樣的陌生和遙遠。
在這個奇異的夏天里,我是一只浸泡在春天雨水里的種子,整個生命在飛快地膨脹。可就在這種膨脹即將成為一種自如的習慣的時候,這顆種子卻像氣泡一樣砰地爆炸成了碎片。
那個細雨蒙蒙的上午,一道熟悉的目光從窗戶中透射過來,我立即籠罩在被它彈震而起的漫天灰塵之中。隨即砰的一聲悶響,我感到包裹著自己的那顆巨大的黑色硬殼爆裂成許多碎片,像夢中跌落的東西一樣優雅地飄落而下。
“林平!”我驚叫一聲,手中的粉筆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頭腦里立即嗡嗡嗡鳴叫起來,模模糊糊聽到臺下幾十個臟兮兮的腦袋轉動時發出整齊而巨大的唰唰聲。我渾身的血像凍住了一樣動彈不得,窗外那片粗大灼熱的光線水一樣彌漫過來淹沒了我。
“完了。”這是我當時唯一出現在腦子里的反應。
幾十個鄉村孩子在一陣張望之后,終于開始發出一片巨大的私語聲。我于昏頭昏腦中明明白白地聽見一個聲音說:“快瞧,那是咱們老師的男人。”
我給學生們放了假。看見他們像一窩灰不溜秋的老鼠般從門口逸散而出,這才慢吞吞地向外走去。我的心緊張地怦跳不止。林平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我想林平肯定會用他那憂傷的嗓子說他如何著急如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這兒之類讓我動情的話,肯定會讓我恍恍惚惚地陷入他精心編織的圈套。你說什么我都不聽我再也不是那個蒼白脆弱的小女孩了。我心里亂亂地想。
林平倚墻而立,他不說話只是那么站著。我的頭低低地垂下去等待著他那些叫人動情又叫人害怕的話。風把教室兩旁的椿樹葉子吹得發出森林般的唰唰聲。林平一直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的頭發和額頭上的粉筆灰和一粒粒滲出來的細汗。
“小梅!”他說。
“我其實知道你來這里是想逃避我,我也不該來看你。可我得了病,我夜夜失眠,渾身出汗把被子打得精濕。小梅。”他說。
我不看他也不說話。你再也別想感動我了,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主意。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注射抗菌藥。
“我知道我說什么也無法使你感動。其實我不想也沒有必要讓你感動。我只想來看看你,你媽不喜歡我這我知道,慢慢你也會不喜歡我的。”他的話像成熟的檳榔一樣叮當叮當地落在我的臉上和頭頂,我像被人窺破了陰謀一樣驚慌不安。一種無可奈何又讓人想大聲喊兩嗓子的情緒爬上心頭。我知道自己像只傻不愣愣的小兔子一般暴露在林平黑洞洞的槍口下。
我甚至懷疑自己喜歡被一種明知的巨大危險所籠罩。
夏天的太陽懸空而掛,像誰家爐膛中掏出來的一塊通紅的火炭。玉米葉子泛著油油的墨綠色,泥土的味道腥香甜膩。我隨著林平在坡后的菜園子附近一圈又一圈地走,惹得窩棚中一只灰狗汪汪汪地向我們叫個不停。
林平你要是敢來拉我的手或摸我的肩頭或把我摟進你的懷里,我就大聲地叫喊抓流氓并下決心再也不會理你。我望著在驕陽下閃亮的巨大無邊的玉米地,覺得一種讓人激動不安的危險正從四處向自己逼近。我低頭望著林平屁股上沾著的草屑和土灰,不停地咒罵自己脆弱經不起誘惑以及林平的老謀深算。
林平嘴里干湯沒水地說了一些很沒有意思的話。我看到他的額頭上曬出了許許多多的汗珠子。時間像天上的云一樣一大塊一大塊地飄過,林平仍老驢拉磨一般在菜園子附近轉來轉去。什么都沒有發生。林平你這算什么呢?你來這里看我就是讓我跟著你在這里一邊聞馬糞的味道一邊轉圈圈嗎?
我想著想著,忽然覺得自己恍惚之中在等待什么,心里立即更加慌亂不安起來。
“我得回去了,二姨會到處找我的。”我說。
“小梅!”
“我真的要走了。”
“你是個特別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我得回去吃飯了。”
林平望著我,我又看到了他眼中那團叫人心顫的東西。他很快把頭扭開,鼻子里咝咝地噴出粗重的喘息。
“不管怎樣,我還會來看你的。”他說。
我頭也沒有回就走了。
九
我對于男性的態度總是狐疑滿腹,尤其是對那些身形碩大、充滿危險的男性。這一切都源于父親。童年的歲月里父親總是笑聲響亮地把他的兩個兒子輪番舉過我的頭頂,而我只能蜷縮在角落里,聽男性肆虐的聲音雹子般從半空落下來,砸得地板發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巨大響聲。近二十年的歲月中父親看我的眼神總是那樣冷漠和陌生,而兩個弟弟卻能像火柴一樣點燃他的熱情。兩居室的屋子里除了臃腫的母親偶爾回家時留下來的一丁點乳香般令人想起柔性的氣味外,到處都是男人們種種濃得幾乎凝成液體的味道。我蜷縮在那間由陽臺封閉而成的小屋中不停地讀書上各種各樣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覺得世界上到處充滿兇險。
九月將近的時候,二姨家四周的土地上已剁去了密壓壓的玉米稈,老牛拖著木犁把黝黑的泥土翻開來,蛐蛐的叫聲村前村后響成一片。就在我將要回到家中的時候,林平離開了我。
他最后一次來二姨家找我的時候是個雨天。他和我站在村外一間廢棄的茅棚邊相對無言。大雨白茫茫地拍打著酥軟的泥土,水汽和雨線使近處的村舍和道路顯得朦朧遙遠。我望了望他,見他那道灼人的目光像被雨水淋濕了一樣疲軟地跌落到地上并慢慢化去。一種令人戰栗的憂傷籠罩著我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我感到了一陣悲哀。
“林平。”我小心地說。
林平抬頭望了望我,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看見眼淚從他的雙眸中奪眶而出。林平隨即收起雨傘,瓢潑而下的雨點頃刻和淚水混成一片,順著他清瘦灰白的臉頰奔涌而下。
“林平。”我心頭驀地泛起一絲無比溫暖的感覺,我幾乎想伸過手去,把他那顆濕漉漉的頭顱攬到我的胸前。
“小梅,我要離開你了。”
“林平,我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你對我……”
“你別說你別說!”他聲音像個軟弱的孩子般急躁而嘶啞,隨即一陣沉默,他疲倦地說:“小梅,你什么話也不要說。讓我在雨中就這樣看著你,我累極了,我真的累極了。”
腳下的菜田已汪起了許多泥濘的水洼。大雨落地的聲音在耳邊忽然間變得暴烈無比,頃刻間似要震耳欲聾。我恍惚間感到自己的心跳聲悶雷般在雨中一聲緊似一聲。眼前林平那性感的嘴唇仍在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但我什么也聽不見。我想起公園英語角中的相遇和六月他小屋外的那片蟬鳴,眼淚驀地涌出來模糊了我的雙眼。
等我再一次睜大眼睛的時候,林平已從我身旁走開了。雨霧中他的身影消瘦而單薄。白茫茫的大雨像云一樣一團團從他頭頂飄落而下,林平沒有撐傘,這一刻我覺得這個我一向認為充滿危險的男人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孤獨而無力。
完了,一切讓我亢奮不安或憂心忡忡的感覺都隨雨盡頭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從我心中消散而去。我聽不見雨聲和別的一切聲音,恍惚間如同又回到了陽臺小屋中一樣,一邊聆聽父親漫漫無期的鼾聲,一邊努力搜索記憶中和母親在一起的往事。
而這一刻我的記憶是一片空白。
十
媽的肚子越來越鼓脹,后來就不停地彎下腰去,朝馬桶里嘔吐黃綠色的酸水。她臃腫的臉上顯出一種黃蠟蠟的氣色,神色憂郁地咕噥著說:“我怕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疾病。”父親憂心忡忡地在屋中來回疾走,他看媽的神情老是讓我想起大雨中林平那雙被澆滅的眼睛。
媽被確診得了一種名字很古怪的病。新學期將要開始的時候,她再也不能順著那條行人如蟻的街道去通往鄉下的車站,而是蓋著一條厚厚的棉絮躺在床上。小柜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顏色的藥瓶子,燈光昏暗的屋中四處彌漫著刺鼻的藥味。爸挺著他那碩大的身軀討好地為媽煎藥、倒水,表情溫柔地叫媽的小名。兩個五大三粗的弟弟像住店的旅人一樣一清早就不出聲地離家而去,直到深夜才滿臉疲倦地回來吃飯和睡覺。
我仍舊在家中操起了在廚房中做一日三餐的任務。自從我回到家中后,誰也沒有問林平怎么不來了之類的話。陽臺小屋面臨正街,從玻璃隔斷中看下去,滿街的太陽傘像一朵朵色彩鮮艷的毒蘑菇,在太陽金黃色的光流中緩緩飄移。我常常出神地看著這一切和螞蟻般的行人,恍惚間覺得從這里跳下去,是件十分輕松的事,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自己飄落而下的優美姿勢和跌入那團金色光流中暖融融的感覺。每當這個時候,隔壁屋中媽的呻吟把我驚醒過來,我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全是冰涼的汗粒子。
“別老是一個人怪里怪氣地躲在陽臺上!你媽病了你也不來照看照看,我早給你媽說過,養個女兒還不如養只貓。”父親看我的眼光老是那么冷漠和厭倦。已經快二十年了,我知道這不是媽得了怪病的緣故。媽沒病的時候,她會把眼睛中的白色全部放射出來,使碩大的父親訕訕地住口或趕緊討好地叫媽的小名。可媽現在鼓著高高的肚子不知是死是活地躺在她和爸睡覺的那張大床上不出聲,任我在陽臺小屋中蜷縮成一團,蒼白而憤怒地想象被爸拿菜刀剁成肉餡的事情。
媽你為什么要生出我為什么要到遙遠的鄉下去教書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把林平在我心中變成一只色狼或流氓為什么偏偏在林平離開我的時候又患了鼓肚子的怪病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吱一聲?
為什么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開學的日子還有一個星期,我一次又一次忍不住伏在陽臺小屋的窗上看那些鮮艷的毒蘑菇和如蟻的人群。林平那雙眼睛射出來的亮光越來越讓我想起來揪心。我不斷地想他,想他那彌漫著各種味道的小屋,想樓外噪成一片的蟬鳴,想每一個有林平在身邊時度過的日子。我的心孤獨極了,滿腹都是忍不住想訴說想撲進誰的懷里痛哭的欲望。
第二天下了大雨。我躺在陽臺小屋的小床上,看見玻璃上大雨一縷一縷急速地唰唰滑落,便又想起了和林平分手的一幕幕情景。我恍惚間覺得林平的瘦臉就貼在窗上,淚水在他臉上流淌。窗外的雨聲讓人感到一種將要窒息的寧靜,淚水開始涌出來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不敢再看玻璃窗,可朦朧的淚眼卻著魔般四處搜尋,于是林平那被澆滅了眼火的臉又死人般地貼在雨中的玻璃窗上。
我憤怒地沖過去翻出兩塊床單把小屋圍了個嚴嚴實實,濃濃的黑暗隨即像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吞沒了我。我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伏在枕頭上嚶嚶地哭泣著,孤獨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能有隨便一個什么人走過來緊緊地把我抱在懷里,并用溫暖的大手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呀。
可屋里除了患鼓肚病的母親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間大屋中外,四處悄無聲息。昏暗的光線把屋里的擺設照得鬼影般影影綽綽,一股濃濃的霉味和著母親的藥香漲水般彌漫而至。
我悄悄地走過去坐在媽的床前,拉過她那只冰涼的手抱在自己的胸前,我輕輕地叫著:“媽!媽!”感到淚水又一次不可遏止地噴涌而出。
“媽,我心里孤獨死了。”
窗外馬路上的人聲隱匿在喧鬧的雨聲中,屋子里只能聽見墻上掛鐘的聲音和我的心在一下下跳動。我扭過淚眼望著那間由陽臺改成的小屋,見它像懸在屋外的一口黑棺一樣充滿陰森森的氣息。
我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提前回學校了。
十一
九月將至,秋天的氣息越來越濃。教學主樓前的草坪已由嫩綠變成黃綠色。每逢傍晚的時候,那些和我一樣在存心逃避家或者愛情的女孩子們孤獨地坐在草坪邊的丁香樹下,在殘陽如血的黃昏里形容槁枯。
學校還沒有收假。那邊足球場里沒有那些赤裸上身、來回奔跑的男孩子彈性的身影,顯示出一種令人悵然的空曠。秋天的蛐蛐密密麻麻地伏在蔫黃的草根下,發出一片響亮的叫聲。馬路兩旁的楊樹、梧桐樹和銀杏樹葉子已變得墨綠,除了樹葉在風中瑟然地抖動以外,已聽不見秋蟬那一兩聲悲鳴了。
這個時節里我根本無心看書。我黃昏的時候臨窗而坐或在丁香樹的陰影中觀察那些和我一樣孤獨的女孩子,眼淚總是無端地奪眶而出。林平在樓下一聲聲喊我的情景、他那清瘦的臉頰、憂傷的眼睛和身上的味道怎么也抹刷不掉,它們像夢魘一樣包圍我、困擾我、焚燒我。我甚至不知羞恥地為自己當初沒有和林平有過肌膚之親而抱憾不已。
離開學的日子只有四五天了,可我覺得它像一個又一個漫長的世紀一樣難以越過。
那天黃昏的時候,我正把屋子里的燈全部熄滅,獨自一個人藏在黑暗中想我的林平、我的媽和那間用床單圍得黑如幽洞的陽臺小屋時,萬沒料到劉賓虹推門進來并把兩盞日光燈打得雪亮。我看見她倚墻而立,蒼白的臉上充滿了傾訴的欲望。
“劉賓虹!”我說。
她依舊倚墻而立,燈光下那雙素來明亮又充滿野性的眼睛中滿是無助和憂傷。
“孫斐還沒有來學校。”我說。
“我無所謂找孫斐還是找你。我只是想有人陪著我。”劉賓虹呼吸急促地奔過來坐在我的床沿,我立即觸到了她冰涼如蛇的皮膚。
“你怎么了?”我問。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慰,我知道像她這樣生活得瀟灑而自得的女孩子是不會因受到壞人驚嚇或耗子毛毛蟲之類的驚嚇而會如此孤獨無助的。
“你別問!就這樣陪著我。”
“你跟你的記者鬧別扭了?”
“你別問!你別問!”她幾乎是在尖叫。我看見燈下她的眼睛潮潤得如同一眼山泉,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里面。
“沒有什么的,什么都別往心里想。”我的心忽然充滿安詳和溫情,像扶著自己的孩子般喃喃地對她說。
劉賓虹忽然哇地大哭起來,她把頭伏在我的胸前,一邊捶打自己的額頭一邊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可他就是這樣給我說的,他下午在后湖邊的排椅上給我說的,他要和報社的一個女編輯結婚了。嗚嗚,他說他跟我合不來,嗚嗚。”
“我送他走后一直在屋子里哭,我的心里就像塌了一樣。小梅,你能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孤獨。”
我心里涌起一陣類似找到了相知的感激,我緊緊地把胸前這顆蒼白冰涼的頭顱抱住,覺得母愛般的感情從胸中洶涌而起,而自己好幾天來一直撕心裂肺的痛苦一瞬間變得淡而無味,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無聊地夸大了自己的痛苦。
夜色沉沉地從窗戶中流瀉而入,使雪白的燈光變得更加刺目。我聽見操場上成群的蛐蛐發出午夜般清晰的悲鳴。
“我爸媽都那么喜歡我倆的事。我明天回去怎么給我媽交代呢!天打五雷劈的老尹,我怎么給我家里交代呢!”
劉賓虹漸漸平緩下來。她從我懷中坐起來,我看見她的眼睛已變得紅腫。我知道劉賓虹明天會回到家中去,撒嬌地撲進媽媽的懷中嚶嚶哭泣并在她媽媽憐愛的撫摩中又一次變得平靜,剛才那種急于訴說的愿望立即變得無影無蹤。我挨著劉賓虹已漸漸溫熱的皮膚,一種被欺騙的情緒莫名其妙地使我對她產生了幾分厭惡。
“我要睡了。”我說。我覺得自己的臉色肯定十分難看。
“走時請給我把燈關上。”我又說。
“謝謝你。小梅。”劉賓虹拍了拍我的臉蛋,躊躇了一下然后關燈走了出去,一團濃濃的黑色立即從四面彌漫過來淹沒了我。
宿舍樓后的人工湖旁有人在吹薩克斯管,這幾天他或她夜夜都在吹一些叫人傷感的曲子。我睡不著覺,我不停地數數字或安慰自己都睡不著覺。剛才剛淡漠下去的那種孤獨和被遺棄的感覺又在心里撕咬我,讓我想不停地把眼淚都流出來。
我恨林平又想念林平,我恨劉賓虹,恨我、弟弟和所有的人,我幾乎懷疑自己本身有什么毛病,要不怎么會讓每個人送給自己這么多的痛苦。我充滿嫉妒地想象著劉賓虹、孫斐和別的同學在媽懷里撒嬌或嬉戲的樣子,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孤獨的人了。
媽正鼓著她那奇怪的大肚子躺在遙遠的郊外的家中。我仿佛又能聞見那許多種叫人窒息的藥味了。我雙眼濕潤,心里多么想跑回去搖醒她,把自己心里的事一骨碌說給她聽。
后半夜了,后湖邊的薩克斯管已無聲無息。我起身到樓道里一圈圈走著,見劉賓虹的屋子里仍亮著燈,錄音機里那個叫蘇芮的女人在哭泣般地唱著:
又一次要和愛情說再見
一個人不傷悲
十二
新學期來了個叫佐藤一郎的日本口語老師,同時也來了個姓曹的胖女人做我們的輔導員。佐藤五十出頭,長著一顆類似父親一般碩大的頭顱。曹女人則枯瘦如柴,一副圓形的老式眼鏡下藏著一雙總是在窺探什么秘密的眼睛。
一切都變得新鮮有趣,加上繁重的聽力、口語、精讀、泛讀和一系列有用沒用的選修課,使人目不暇接,整個暑假里都像毒蛇一樣吞噬我一顆怯懦之心的孤獨被漸漸忘卻。在別的同學叫苦不迭的時候,我貧血的雙頰竟漸漸變得豐潤健康,在二姨家時的那種種子般膨脹的感覺似乎在悄悄復蘇。
佐藤老師上課的時候總是笑瞇瞇的。每逢過節假日的時候,他都會拎來一大包花花綠綠的禮物,什么賀卡、金屬書簽、豆塑或小小的草編小人,每次一個樣子,決不重復。其實我開始并不喜歡這個腦袋碩大的外國人,我一直對這種體型又是五六十歲的男人抱有厭惡感,我想這可能是對父親厭惡感的滋蔓。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看佐藤那兩腮長滿硬胡茬的臉,心里總是想起父親那雙陌生和漠然的眼睛。
要是沒有九月二十三日,我想我是不會一瞬間改變對這個東洋老漢的感覺并傻乎乎地把自己拋到以后隨之而來的那些難堪和混亂中去的。
九月二十三日是個陰晦如冬的日子。我心情平靜地坐在書桌前翻開《新日語》第三冊,看見佐藤矮墩墩的身子上挺著那顆叫人討厭的大腦袋走上了講壇。他把手中那個黑色皮包放在講桌上,我看見一團粉塵被撲打起來在秋日昏暗的光線中像小蟲子一樣飄飛。
“早晨好!”他用那種類似患了鼻竇炎一樣渾濁而蒼老的聲音向大家道早安,隨即我看見他又露出那排白白的牙齒笑起來。
“在上課之前,我要浪費一點時間說些別的事情。今天,在你們當中,有個可愛的小姑娘將開始她二十一歲生命的第一天。還有什么比這件事更讓人高興的呢。”
在這個天氣陰晦的秋日的早晨,在我情緒平靜甚至略帶憂郁的早晨,一切都像夢一樣隨即突然地降臨到了我的身上。我眼睜睜地看著佐藤從黑皮包里掏出一束美麗的鮮花走到了我的桌前。
“梁小梅同學,祝你生日快樂。”他把那束散發著幽淡香味的鮮花遞到了我的面前。
“……”這實在是我所料及不到的事情。我怎么會是今天這個生日呢?我其實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聽媽有一次說我生在冬天的一個傍晚,而戶口本上的那個日子是父親在后來隨意填寫上去的。我怎么會是今天這束鮮花的接受者呢?
我不知道這一節課自己是怎么渡過來的。佐藤把花束交給我后都說了些什么,這節課都講了些什么,我一概沒有聽進去一句。那束粉紅色的鮮花擺在我的桌前,一團朦朧的粉色在我的視野中擴展開來,像一床溫暖的棉被一樣嚴嚴實實地包裹了我。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廓里像鼓一樣咚咚作響。各種紛亂的念頭像成群的蜘蛛一樣爬滿了我的每一根神經。在這種猝然來臨的震動中,不可抗拒的巨大暖流一陣陣像閃電一樣從渾身戰栗而過,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眼淚要沖破眼瞼奪眶而出。
這是一種誰也說不清楚的感情。當下課的鈴聲響過三遍以后,佐藤和別的同學表情平靜地走出了教室,而我一直在座位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我最后環顧著空蕩蕩的教室和窗外墨綠色的梧桐的葉子,眼淚還是止不住流了出來。
我根本說不清楚自己那一刻那種難以言傳的感情。
宿舍樓在秋天空曠的景色下孤零零地站在馬路的盡頭。我緊緊把那只裝著鮮花的書包抱在胸口上走過去,想起遠方的家時心中充滿了傷感和陌生。
宿舍的門鎖著。下午沒有課,別的女伴們都回家去了。我看見那扇杏黃色的木門上貼著李文廣寫給我的一張紙條:
小梅,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我請你出去吃飯,咱們好好慶祝一番。
我順門蹲下去,靜靜地在燈光昏暗的樓道里待了很久,然后急匆匆地打開門,把書包撂在床上后逃避般地鎖門跑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帶著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回家去了。
十三
陽臺小屋的床上落了一層灰塵,看上去像個棄置已久的房間。我回到家中時父親正在給媽喂飯。媽臃腫的身體斜靠在堆起的被子上,臉色黃蠟蠟的十分難看。
“媽你說你說,我是幾月幾日的生日?”我急促地說,心里充滿一種急于證實的欲望。
“別老是怪里怪氣的像個神經病。你媽病成這樣也不知道請假回來照看照看。”父親神情疲倦,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媽你說,你說呀。”我執拗地看著媽。
媽的眼睛在燈下發出一片散亂得近乎呆滯的目光。我原來極不喜歡媽憂郁地注視我的樣子,可這一刻我想起來心里充滿懷戀。媽,媽,你可不能這樣呀不能這樣呀!
“小梅,媽累極了。媽記不起你的生日,好像是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媽喃喃地說完又重新躺下去。父親殷勤地為媽拉開那床棉被蓋在仍舊高高鼓起的肚子上。我沮喪地坐在床邊,心里的壓抑轉化為一種一觸即發的憤怒。你要是今天敢再大聲吆喝我再敢臉上流露出那種漠然和厭倦,我就大聲地罵你撲上去咬你撕打你!我昂起臉挑釁地望著父親,就像一頭困獸與危險的獵人相對峙。我覺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野性的力量在我的血管中沸騰。這令我十分吃驚。
父親在暗弱的光線中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他碩大的頭顱低下去收拾著床頭柜上的藥瓶和器皿。媽把他送到嘴邊的藥推開,嘴里發出一串咕噥不清的聲音。我看見父親為難地長吁了口氣,臉上的憂郁濃得似乎要從眼睛里流出來。
又是一個黃昏。亮光像退潮般漸漸隱去,黑暗又從四周包圍而來。我射向父親的仇恨的目光忽然無力地摔到地上,像玻璃一樣摔得粉碎。我望著眼前這個被自己叫做父親的男人,一瞬間覺得他像被蜘蛛縛住了的甲蟲一樣正在被蒼老所吞噬。
我疲倦地回到陽臺小屋中關上了門。溫暖的漆黑隱沒了上、下、左、右和一切能看到的東西。我躺到床上,覺得自己像航行在茫茫夜海上的一葉孤舟。
這一夜我又失眠了。睡在隔壁的我的父母和家離我是那樣遙遠,而佐藤那張笑瞇瞇的臉卻總是晃晃悠悠地在我眼前飛舞。
恍惚中我覺得他才是我的父親。
十四
劉賓虹的失戀風波是校園中最轟動的一件事,它就像正在被觀賞的塔忽然坍塌了一樣讓人內心感到幾分尷尬。而我的林平……其實只不過是曾經有可能被我擁有的林平……卻如同從校園中飄過的一片柳絮一樣悄無聲息。
我覺得女孩子內心的纖細實在是一種讓人討厭的東西。我一方面暗自慶幸自己的失戀不像劉賓虹一樣搞得紛紛揚揚,一方面又為自己的寂寞而灰暗沮喪。一方面覺得連劉賓虹這樣的愛情都難免破產自己更應該變得淡然,一方面又覺得劉賓虹竟能在十來天之后又像奇艷的野花一樣重現嫵媚更說明自己軟弱怯懦自卑像只可憐的丑小鴨。
唉,這個歲月呀這個歲月!在秋風已涼枯葉蕭瑟的季節里,我不知道能向誰訴說自己心中的困惑。
口語課成了我最著魔的課程。我總是第一個走進教室滿腹虔誠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佐藤大腹便便地走上講壇。我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臟亢奮的跳動。我知道我像幼兒園大班里的傻姑娘一樣臉色潮紅,雙眼含滿期待之光。可我無法自持,無法像別的女同學那樣漫不經心地露出成熟和自信。
已是深秋了。窗外的梧桐葉一片又一片地優雅落地,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從教室門望出去,那條馬路上落了厚厚一層銀杏樹的葉子,金黃金黃的像夕陽中的沙灘。我老是在心中想一些遙遠的事情,幾乎聽不懂佐藤在講些什么內容。佐藤穿一件銀灰色的棒針毛衣,雪白的襯衣領翻在外面,親切而又隨便。秋天讓人憂傷的涼風從兩邊的窗戶間魚貫而過,我知道外面高遠的天空和滿地枯萎的落葉,可心中卻充滿一種溫暖。我不斷地想象從電影或書中看到的那幅畫面:冬天的室內,有一個心不在焉的小女孩坐在爐火旁聽鬢角斑白的父親講故事。外面飛雪片片,室內卻溫暖如春。小姑娘并不關心父親所講故事的內容,她在漫不經心地想著自己心里的事情。
我老是在想這幅畫一樣美麗的情景。恍惚間那個小姑娘就是我,我甚至感到自己的雙頰被暖融融的爐火烤得滾燙。我呆癡癡地望著頭發灰白的老佐藤那張笑瞇瞇的臉,越來越覺得他就是我的父親。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幾乎在每一個黃昏里都想到靜苑佐藤那間屋中去坐一坐,哪怕是一小會兒。我喜歡佐藤為我削蘋果的樣子和他臉上那種慈祥的笑容。我把林平的事全部說給他聽,說到傷心處就流淚,每次都雙眼紅腫,甚至嚶嚶地哭出聲來。
“小梅,我給你說。”老佐藤的漢語說得很糟糕,但口吻聽上去給人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
“你對那個男孩子銘心刻骨的思念是可以理解的,但女孩子對初戀的懷念是一種錯覺。她們老是認為某個男孩是如何如何完美,其實我覺得那些美麗而憂傷的情緒是女孩子青春所散發出來的圣光。比如說吧,我在日本教過的一個女孩子一次又一次地給我說起這樣一幅情景:她和她第一個男朋友有一次到公園湖上去踏雪,兩人悄不言聲地把兩串腳印留在潔白平整的湖面上。兩人分手以后她老是想起這幅情景,覺得雅美之至,憂傷之至。而我告訴她這一切并不是那個男孩帶來的,而是她自己十八歲生命所放射出來的光暈。在那個情形下,任何一個男孩子甚至是一個品行不端的男孩子,都同樣會在心中留下這樣優美的記憶。”
“所以,”佐藤說,“既然分手了,就不可再折磨自己。”
“那您說林平對我的愛是不是真心的?”我仰起臉來,急切地看著佐藤四周長滿胡茬的嘴,多么希望他說“不!不是,他會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都這樣”。
可每當這個時候老佐藤都默不作聲,我看見他的目光從我的注視之中逃避開來,軟軟地跌落到地面上。于是一種失望的情緒漫過心頭,使我心里明白,我對林平充滿幻想式的思念將永恒地纏結在心間,誰也無法幫我抹去。
我從佐藤那間散發著橘紅色燈光的小屋中出來,幾乎每次都碰到我們輔導員老曹。她不是提著壺去打開水就是捏著一卷手紙剛要走進路燈拐角的女廁里去。我一直沒有考慮過這與我有什么關系。可是星期四晚上我從佐藤小屋回到宿舍后,正坐在書桌前哼著小曲的孫斐卻對我說:
“小梅,咱倆關系不錯。我想給你一點忠告,現在你們班女生在下邊對你的議論不少,你可要當心點,別搞得自己下不了臺。”
“議論我?議論我什么?”
“說你跟佐藤的事兒唄!你呀你呀,真是天真得可愛。”
“……”
“算了算了,你也別往心里去!在什么地方都有嚼舌頭的人,你自己注意點就行了。”孫斐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我聞見一股濃濃的煙味兒從她披散的頭發間飄進了我的鼻孔。
我木然地坐到床沿上,感到渾身的血一下子全涌進了頭里。我的眼前立即就出現了曹女人那張刀刮般的瘦臉和隱伏在厚厚的鏡片后那雙讓人發冷的眼睛。我像突然跌進了一個陰森恐怖的幽洞一樣彷徨無助,這幾日同學們那種鄙夷和探究的目光夢魘一般在黑洞洞的四周浮起,一種被拋棄的孤獨感像洪水一樣吞沒了我。
我想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把屋子里的東西砸得粉碎或干脆放一把火將整個屋子付之一炬,可這種念頭稍縱即逝。我已經習慣了承受這一切。此刻我只能默默地把頭垂到胸前,任眼淚在臉上像小溪一般汩汩流淌。
親愛的上帝,請擁抱我吧!緊緊地把我抱在你的胸前,讓我在你寬厚的大手中驅散內心的孤獨和寒冷吧!
孫斐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她站在掛鏡前不斷地化妝和看表。當后來樓下傳來一聲男孩子脆亮的口哨聲時,她幾乎是跳起來向門外沖去。在門被有力地關閉的一剎那,我聽見一聲“好好地玩”隨同一股冰涼的秋風一同從外面飄了進來。
我站起來把燈關掉,然后站在窗前久久地看著西北方。林平那間小屋就在五里之遙的前方。我的視線被一座座水晶宮般通亮的樓群所隔擋,可那間小屋卻穿過空間向我的心里飛奔。
林平!盡管佐藤說我對你的思念是一種錯覺,可我怎么辦?我在這秋風瑟瑟、枯葉飄落的夜晚能去做點什么呢?
林平!你為什么要闖入我的生活又夢一般悄悄離去?
十五
李文廣不知從什么途徑知道了我和林平分手的事,因而在開學以后對我開始了大面積的進攻:請去吃烤牛肉廣東乳豬北京烤鴨和芙蓉酒樓的雪花桃泥,邀去看電影聽音樂會逛咖啡店或下卡拉ok歌廳,說我愛你親愛的心肝寶貝諸如此類。可這一切都被我漠然甚至討厭地拒于門外,曾經對他有過的好感不但沒有因為林平的失去而重新喚起,反而更加固執地認為自己當初對李文廣的好感幼稚得像乞丐對殘羹剩湯的好感。
還沒有入冬的季節,空氣中充滿一種潮濕的感覺。操場上的草坪、馬路兩旁的樹木和花草都已枯死。泥土中沒有清掃干凈的落葉已經漚爛,發出一股草腥的霉味,讓人忍不住想起許多遙遠的事情。
等我慢慢明白自己對佐藤老師那種父親般的感情實屬自我多情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像一只離隊的孤雁一樣再也難以入群。我們班那些或高傲或謙卑或放縱或沉靜的女孩子們一齊對我亮出了一片眼白,永遠地把我放逐了。
黃昏每天降臨一次。我在清冷的操場上來回徘徊,總想無端地大喊幾聲什么。我望著佐藤屋中透出來的橘黃色的燈光,那種被自己所擁有的溫暖的感覺早已蒼老。頭顱碩大、面目慈祥的日本人佐藤不是我的父親,而我的父親正在遠郊那散發著霉味和各種藥味的家中做著瑣碎的家務。這種失落的感覺使我心中一片空白,陌生和沮喪日復一日地在瘋狂滋生。
再也沒有必要到那間屋中去說林平的事去默默流淚或默默地享受溫暖了。自從上周佐藤以同樣的方式在課堂上慶祝了另一個女孩子的生日的時候,我的心中立即產生了一種類似被遺棄的情緒。那次整整一堂課,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佐藤那張曾經讓我親切萬方的老臉。他的微笑、他嗡嗡有聲的口音、他雙角斑白的鬢發以及他一切的一切,都一瞬間變成了一個陌人。甚至我覺得他在偶然間投向我的安詳的目光,都是一種殘忍之至、虛偽之至的傷害。
佐藤是日本那個遙遠的島國上的一個陌人,是可以對日本女孩、中國女孩、對任意一個學生都充滿關切和慈善的老人,因而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那個眼神中充滿漠然和厭倦情緒的蒼老的男人。
晚秋的寒意和著暗夜從四周包裹了我。教學大樓和宿舍樓里都點亮了明晃晃的燈光。隱約的音樂聲和女孩子們充滿彈性的笑聲從宿舍的窗戶中落下來,像冰冷的雨一樣淋濕了我的情緒。我仍是滿心茫然地一圈一圈散步,直到虛軟的操場被我踩出一條平整的小徑。
此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回到屬于我的那間陽臺小屋中去,死死地關上門,在一團漆黑中想過去的事或一個人默默地流淚呀!
冬天來了。就在冬天剛剛到來的時候,我們這個樓層中忽然開始鬧賊。今天這個宿舍丟了手套、棉衣和錄音機,明天那個宿舍又不見了兩百元錢、挎包和菜票,甚至內衣內褲、胸罩背心,無所不丟。那幾日樓道和樓門口到處貼滿了催人淚下或義憤填膺的尋物啟事,一些穿著保安制服的人也頻繁地從樓口進進出出,到處充滿了一種緊張神秘的氣氛。
我是個多疑的女孩子,可有時又具備一種驚人的遲鈍。我憂郁地把自己心中孤獨的情緒努力地排擠出去,卻萬萬沒有料到一場災難性的風波正在自己的頭頂像細線懸起的一柄利劍一樣搖搖欲墜。同宿舍的女孩子自從我老去找佐藤起就與我之間有了一層厚厚的隔膜,因而我就無意中忽略了她們眼中這幾日越來越大的白眼仁。直到星期六中午我像一只孤兔掉進了恐怖的陷阱中以后才恍然驚醒。
星期六中午如果我不回來取落在床頭上的那件薄毛衣,或者我干脆沒有去校門口的車站準備回家也就沒有這場事。可我偏就在車站等了半個小時沒有等來一輛車,偏就感到渾身發冷返身回宿舍去取毛衣。我從樓梯口走到光線昏暗的宿舍門前,剛要推門,半掩的門縫里傳出的談話像電流一樣傳遍我的全身,使我渾身戰栗,像癱軟了一般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梁小梅這種人,哼!連外國老師都敢勾引,什么事情干不出來。”
“你看她怪里怪氣的樣子,八成是有點變態。連胸罩褲衩都偷,說不準還是同性戀呢,哈哈哈。”
“什么樹結什么果,什么家出什么貨,你沒聽說她家的事。”
“往后咱們把東西都鎖起來,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
屋子里女孩子們的話像一簇簇毒箭從門縫中射出來戳進了我的胸膛,我感到自己的心臟上千瘡百孔,一股一股暗黑的血液正從越來越枯萎的心臟中流出來、流出來。
親愛的上帝!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要不就給我力量,讓我沖到屋子里去把她們的嘴撕成碎片,讓我當著她們的面痛快地哭喊叫罵,痛快地把自己的清白撕開來給她們看吧。
喔!我親愛的上帝,你究竟在哪里呀?
我癡癡地站了一會兒,感到眼淚沖破眼眶正從臉頰上紛落而下,便拿手絹捂住哽咽的嘴,瘋了般噔噔噔地從長長的走廊上跑了出去。
初冬的下午,蔫軟的太陽落滿草葉枯黃的草坪。那里有幾個老人坐在排椅上曬太陽,相對無語,眼神中滿是創傷和疲憊。
十六
在學校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收到過父親或者母親的信,沒有電話沒有來人沒有家里的任何消息。我只是在每隔兩周的星期六回家一次,去重新喚起對父母、對家遙遠的記憶。
這一切還是在剛上大學的那個學期培養成的習慣。那個時候媽的肚子還沒有這樣恐怖地鼓起來,那個時候媽還沒有這樣背叛地走向沉默而使父親的厭漠如此放縱。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認識林平!
星期四孫斐把一封歪歪扭扭地寫著我的名字的信交給我時,我心里竟產生了一股戰栗般的感覺:難道是林平寄來的?他會說些什么?敘說排除不了的孤獨和思念,敘說和我一樣的渴望和懊悔?
而信是父親寫來的。父親像拍電報一樣地寫了這樣一行字:這一個星期六回家來有事和你商量。
“商量”這個詞使我心中滋生起一絲莫名的得意,這種得意類似于被承認或被重視的情緒。我感到自己在一瞬間有了長大成熟的感覺。可隨之而來的猜測、懷疑和擔憂使我在以后的兩天里心驚膽顫。難道是媽死了或者家里出了類似于媽死了一樣的事情?在漆黑的漫漫長夜中我經夜失眠,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像潮濕的霧氣一樣在黑暗中越聚越多。媽不管怎樣你也不要死呀你哪怕是鼓著你的大肚子永遠躺在床上不出聲你也不要死呀媽媽媽!媽死掉被人抬去燒成一捧黑灰或掘地埋入墓穴的情形總是在我眼前飄舞,越想我越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漸漸凝固。
星期六上午有佐藤的兩節口語課,我沒有上就急匆匆地跑回家了。我能想象出自己當時坐在車上的樣子:六神無主、臉色蒼白,像只被大雨澆濕了全身的小貓一樣可憐兮兮。站在我旁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胡子男人一直死勾勾地盯著我看,使我覺得世界上到處都隱藏著一雙雙危險的眼睛。我不敢看他,心中慌亂不堪,只有靠幻想林平坐在自己身邊來自我鎮定。灰暗的樓房從街道兩邊急匆匆地劃過,我想起第一次從林平那里坐車回家的情形,覺得那綠蔭下一片響亮的蟬噪并不是發生在剛逝去的那個夏天,而已經是非常遙遠的往事了。
媽并沒有死。媽臉色蠟黃地靠在疊起的被子上在跟父親嘀嘀咕咕。屋子里老是不開燈,光線總是像黃昏。我打開門時一縷光線射到父母的臉上,我看見一種驚慌不安的神情像波一樣從父親和媽的眼神中掠過。片刻我看見父親的眼睛中向我射來一縷憤怒。
“媽!”我輕輕地叫了聲,坐在茶幾旁的小馬扎上。父親和媽坐在床沿上,居高臨下像兩尊神像。
“你你你!”父親的聲音很粗大。他拿手指不停地點著我,想了半天又說:“你你你!”
媽把父親的手一把打下去,然后又好像給他使了個什么眼色。這是一種默契,一種對已達成的陰謀的默契。我冷冷地望著媽,心中全是被出賣的情緒。
“小梅!”媽說,“你是媽的好女兒。你給媽說實話,你拿人家同學的東西了沒有?拿了不要緊,咱還給人家或賠給人家就沒事了。小梅,女孩子一定要誠誠實實。”
“……”
“小梅!家里又沒有缺過你的錢,你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你別瞞我了,你們曹老師星期一來家訪了,你沒偷錢人家怎么會來家訪!”
“唉!唉!”父親喘著粗氣,在一旁不斷地捶打自己那顆碩大的腦袋。
“……”我想說,“媽你要相信我不是我……”可我說不出口。我一聲不發地坐著不說話。不爭氣的眼淚從眼眶中紛擁而出,撲簌簌地落在我的手腕上。媽你連這點都不相信我你還能相信我什么?我淚眼朦朧地抬頭望了望媽,忽然覺得坐在那個被我叫做父親的陌生男人身旁的媽也是這般陌生,這般遙遠。
我想站起來歇斯底里地叫“是我偷的什么都是我偷的我殺人放火蒙面劫道撬柜翻墻偷雞摸狗”!可我渾身顫抖不止,我覺得自己像烈日暴曬下的雪人一樣正化成一汪清水。我總是這樣怯懦,我恨死了我自己。
“你你你!你還有臉哭?你知道人家曹老師都說什么了嗎?你知道人家議論你跟那個外國老雜種什么了嗎?唉,我上輩子做了啥孽生下你這么個丟人現眼的東西!”父親終于咆哮著站起來,一邊指指點點地罵我,一邊把冰涼的唾沫星子濺得我滿臉都是。
屋子里忽然靜極了。墻壁上鬧鐘的聲音清晰得像靜夜中誰的呼吸。我的心中充滿逃的欲望。我緩緩地把屁股下那只小馬扎收好放在床下,最后一眼環顧這個家和被稱作父親母親的男人和女人。
媽卻哭了。
正當我要默不做聲地從這間屋子中飛奔著跑出去再也不準備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一串瑩亮的淚珠從媽蠟黃的臉上滾落下來。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心中充滿一種無力的感覺。“逃出去,逃出去!從這個鬼屋中永遠地逃出去!”我不斷地鼓勵自己,可另一種情緒像魔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我,讓我像個泥人般散軟開來。
“媽,我向你發誓,我要偷別人一件東西叫雷劈水淹了。曹老師不光家訪咱家,她每個同學家都去過了。”
我噙滿淚水說完這句話,渾身已被屈辱和悲哀燒得顫抖不止。我搖搖晃晃地走進我的陽臺小屋,一下子無力地倒在了那張落滿塵土的小床上。
啊!溫暖的黑暗呀,擁抱我,緊緊地擁抱我吧!
十七
冬天像一輛破朽的牛車一樣咯吱作響地行進在北方的原野上。寒白的太陽升起來,落下去,又升起來,又落下去。
十八
在學期還沒有結束的時候,佐藤要回日本了。一個北京大學東語系的副教授調來擔任我們的口語老師。在臨行一星期前,系里就為佐藤舉行了歡送會。那是個寒風呼嘯的傍晚,同宿舍的女孩子們吃完飯后成群結伙地去系會議室的時候,都向我投來一絲充滿詭詐的眼神。孫斐過來拉我一道去,我推說有點頭疼就上床去用被子蒙上頭睡下了。
屋子里的燈被孫斐臨走時關上了。黃昏的氣息從玻璃窗中透進來,四處冰涼寂靜。佐藤就要走了,那個曾讓我滿心溫暖的父親般的老人就要永遠地離開這片土地了。我忍不住這樣想,心中泛起一絲孤零零的感覺。我不斷地對自己說:他只不過是個異國的陌人,他并不是你的父親。他記得你所謂的生日只是他的習慣,他記得每一個同學的生日并表示了同樣的祝福。你那種幸福感溫暖感也不過是一種“十八歲的女孩子青春所放射出來的光暈”,是“一種錯覺”。可我無法說服自己,那種憂傷和孤獨的感覺仍像兩只黑鳥一樣棲在自己的心頭,怎么也趕不走。最后氣得我不停地咒罵自己:你這個小笨蛋!你這個無知的小傻瓜!
校園后湖邊那個吹薩克斯管的人滿腹裝著說不完的傷心事,他低沉憂郁的傾訴在嗚咽的夜風中猶如有人在遠處隱隱約約哭泣。我知道此刻佐藤正坐在熱氣騰騰的系會議室中,春風得意地看著眾多漂亮的女孩子們在為自己表演節目,春風得意地致辭或春風得意地和大家合影留念。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他那張胖臉在燈光下微笑時的樣子。此刻有誰能想起我呢?父親嗎?媽嗎?或者任何其他的誰嗎?我這樣孤獨地想著,真想走到后湖寒冷的暮色中去,不出聲地站在那個吹薩克斯管的人后面,默默地聽他憂傷的傾訴。
這個冬天可真冷啊。
明天佐藤就要離開學校了。我吃完晚飯后一直心中悵然地在操場旁的小徑上來回徘徊。暮色如期來臨,一片溫和的橘黃色燈光從佐藤的小屋中透散出來。佐藤啊佐藤,讓我再坐在那片燈光中,在你那蒼老而安詳的目光的注視中,再聽一次你布道般的聲音吧!可我不能去,我知道這又是那種“錯覺”在誘惑自己。我在風中把大衣的領子豎起來,六神無主地沿著那條老磚甬道向后湖慢慢地走去。
當我想哭的時候
風是我的朋友
蘇芮的歌聲從宿舍樓明晃晃的窗戶中飄進暮寒,像肥皂泡一樣紛紛破碎、消失。布滿黑云的天空越來越低,最后竟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我仍然緩慢地順著甬道往前走,我不想回到宿舍去。
哪兒都不是我的歸宿,哪兒都沒有能靜靜地傾訴的人。后湖那悠悠的薩克斯的音樂離我越來越近,它穿過紛落的雪花,像一片凄涼的寒光一樣向我彌漫。我的頭發和雙肩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雪粒子,但我不能回去,遠方的音樂像熊熊燃燒的篝火一樣讓我不可抗拒地走向它、走向它!
轉過一片竹林的時候,我忽然看見排椅上坐著一個熟悉的人。佐藤?我腦子里慌亂地閃過這個念頭。果真是佐藤!盡管朦朧之中他的臉無法分辯,但那碩大的頭顱和矮胖的身材說明那只能是佐藤。老人的頭頂和肩頭已落滿了白雪,在暮色中像一尊沉重的雕像。他坐在這里干什么?也許他犯什么急病死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在我腦子里急速閃過,使我精神恍惚、駐足不動。
佐藤抬頭看見了我。他沒有說話,只是像看見老朋友或完全不相干的陌人一般靜靜地看了我幾分鐘,然后往排椅一邊挪了挪,指指空位子示意我坐下來。我像一個聽話的小女孩子一般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身旁。老人又重新把頭低下去,一切都復歸寧靜,只有憂傷的薩克斯的曲調在蒙蒙飛雪中飄舞。
“多么好的音樂啊!”我聽見一串渾濁的聲音從佐藤的喉嚨中傳出來,并伴隨著一聲沉重的嘆息。大雪越下越密,幾乎在一瞬間就讓冬青樹、甬道、假山和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道雪褥。我心中泛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溫暖,我多么希望世界就這么安安靜靜地被潔白的雪花所覆沒啊!
當那個吹薩克斯管的人離開后湖以后,佐藤仍久久地在排椅上坐了半天。然后他站起來,說:“小梅,該回去了。”
“青春是多么美麗啊!”佐藤喃喃地說。
“我卻希望自己能盡快蒼老。”
“是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這么想過,也這么憂傷敏感,可現在呢?唉,不說了,走吧走吧。”
佐藤不再說話。我們默默地順著那條鋪雪的甬道往回走,我忽然覺得這個安詳慈愛的老人心中也裝滿了苦澀的記憶。
“小梅,明天我就要回國了,可我并不想回去。”
“你不想你的家人嗎?家對你們來說是多么溫暖呀。”
“家?”佐藤喑啞的嗓子發出一陣陌生的笑聲,“我孤身一人,從來沒有過家。我的整個青春都是在對一個女孩子的思戀中度過的,而那個女孩子于我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圣化了的一個偶像。現在回憶起來,我的整個一生都被這種撕心裂肺的憂傷淹沒了。”
“佐藤老師,您能給我講講嗎?”我心中又無端地滋生出一片重獲相知般的安慰,孤獨漫步的靈魂像望見了天國的大門一樣充滿渴望。
“……”
“您說給我聽吧,說給我聽吧。”
“不,小梅同學。這些秘密藏在我心中已快四十年了,就讓它永遠地藏著吧。本來我已努力忘了它,可這幾天我老是來聽這神奇的音樂,憂傷像記憶中的青春一樣又一次淹沒了我。我多么想能像你們一樣重新經歷一次啊。”
雪片仍在大簇大簇地紛落而下。我和佐藤都沒有再說話地往回走。我原來心中對佐藤那父親般的依賴一瞬間無影無蹤,而忽然覺得走在自己身邊的這個胖老頭像迷途的孩子一般孤獨無助。一切都在我心中漸漸散開,我覺得自己像隱沒在水中的一塊石頭一樣,忽然因水潮的消失而裸露在同樣裸露著石頭的沙灘上。
在那盞發出幽幽螢光的路燈下,我主動伸出手握了握佐藤的手。
“保重!老師。”
佐藤把手伸出來和我握了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寒白的路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中充滿一種從未有過的憂傷。佐藤轉過身走向那間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小屋,一直沒有再回頭。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那間曾經讓我羨慕不已的溫暖的小屋就像孤零零懸在樓外的我的陽臺小屋!
大雪仍在不停地紛落。
十九
學院放寒假了。曹女人面帶鄙夷地把那張寫著“口語45分”的成績單給我時,鼻子里發出沉悶的幾下哼哼聲。我溫和地朝她笑了笑,然后穿過許多女孩子鬧哄哄的一片議論,從教學樓里走了出來。
轉過操場向宿舍走去的路上,正碰見李文廣從那邊走過來。
“小梅!”
“李文廣!”
“你晚上有空嗎?”
“我想去林平那里看看。”
冬天的陰云仍沉重地壓在頭頂上。我順著那條熟悉的小路走到佐藤曾經住過的那間小屋,見一個年輕的歐洲女人正把一架電烤箱搬進去。我不斷地想起佐藤,想起林平、媽、孫斐甚至李文廣、曹女人,覺得每一個生命都讓人感到親切異常。盡管我對林平的記憶也已成為一種“圣化了的偶像”,而他那曾讓我為之戰栗的目光早已模糊遙遠。盡管我知道媽仍肚子鼓脹、臉色蠟黃地躺在家中,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暖洋洋的感覺充盈著我曾經冰冷和孤獨的心。
這溫暖來自我自己。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