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一
有個女子安安靜靜秘藏自己在上海灘私宅,呼吸了九十年帶法國梧桐味的空氣,從未出門在外過夜,連一夜也沒有過。
她住在南京西路江寧路口美琪大戲院附近,當然曾到美琪看過戲,這是正當娛樂。不過,當她送走青春歲月,門外馬路變得常常喧聲震天旗幟飄揚,她發現自己除出門到老虎灶上打冷飲水,到附近飲食店買大餅油條豆腐漿或生煎饅頭黃咖喱湯,已沒足夠理由走去南京路或更遠的地方。
于是,她一天天適應天地,心靜如水,日復一日在自家天井、客堂及自己臥房之間,在一小片方寸之地上,慢慢度過了余下的五十多年。是她自己這么做,不能說成一種軟禁。
人難免回憶往昔,記憶有如一匹展開的布料,刺繡著不同的花紋。
她記得父兄當她面談論陸榮廷,或談論孫中山;記得父親主持的道觀矗立在公共租界最熱鬧的十里長街,香火盛得像仙界凡間相互抱持于乳白煙氣里纏成一只八卦球;她記得道觀城隍廟邊九曲橋,在湖心亭喝茶,可以推窗看荷葉和金鯉魚;她記得日本飛機炸南市,聽人說那邊馬路上落滿斷手殘臂;她也記得有女童子軍爬進四行倉庫給國軍送慰問;她記得杜月笙杜先生到她家小花園來客客氣氣喝過一回午茶,茶水是她泡開了龍井端到紅木桌上去的,這個有名的上海男人溫柔地點頭,“謝謝儂,小妹”……
她記得父親過世,全家在白云觀做三天道場,上海灘最出名的道士們一個個穿戴整齊放聲祝禱,她的嗓子被香火氣熏得發毛;她也記得一九四九年解放軍進城之夜,軍人晚上躺在馬路邊,連門都沒敲。一大清早,姆媽喊了她們姊妹幾個,端茶水點心出去請軍人用早飯,一個當官的操著北方口音謝絕了她們的好意,請她們回進宅子關嚴門窗,保證老小安全;她還記得一段懸掛起來的長日子之后,家里最終決定交出自家道觀的所有權和經營權;她記得后來大阿哥在分配去工作的廠子里為救人犧牲了;她記得八十年代家里老宅被動遷,老小們租下隔壁363弄人家潮濕的空房過渡,三年后全家“回搬”到離原址一百米遠的新建工房里,她和兩個弟弟一起分得了一套小單元……
后來則算近事,不用回憶。
這輩子,兩個圣約翰大學畢業的弟弟同她一樣,都沒婚娶過。自從老宅被分配來三教九流二十多戶人家無償居住,姊弟三個開始擠在天井西廂房里度日,直到動遷搬家;搬了新工房,他們還是只能住一個單元互相照應,漸入蒼老之境。
大弟和小弟都常說:“阿姊有些事記不得了,福氣!”
是啊,一個人,如果將那么些年茫然地遺忘掉,真可算有福之人。
離京回滬前夜,蕭瑜接受了集團CEO秘書、地道北京大妞崔西的邀請,一道去胡同吃火燒。也許為了最后一天做同事,他倆覺得不能馬馬虎虎分手,于是,在窄窄胡同里,先吃過驢肉火燒,又喝豆汁,最后走進涮羊肉館子,和一個愁著礦難的山西煤老板擠在一張木桌子上。崔西抱歉說:“你在北京三年,我們都沒好好照顧你,這還第一次帶你逛前門呢!”
回到寄寓的廣渠門外大街金橋國際公寓,蕭瑜很快進入了夢鄉……
他的出租車在滬上新閘路、江寧路十字路口等紅燈,車窗外飄起了淅瀝瀝毛毛雨,初春的法國梧桐捂著黃黃嫩芽,一棵棵憋著氣的樣子。
出租車大轉彎,滑行,停在他出生的老房子前,他多久沒回來了?
兩層帶樓頂大曬臺的白墻黑瓦飛檐角有天井有小花園的房子建于清朝末年,沒什么建筑風格,顯得有點老舊,但不破敗。二樓方家對著江寧路的玻璃窗擦得干凈明亮,窗框還新涂了暗紅油漆。樓房前門虛掩,上面用黃漆寫了“71”的門牌號。
蕭瑜推開門,正對大門的小過道和右手邊黃家灶披間里一個人也沒;前方公用的自來水臺上還是并列著五個水龍頭,卻同樣杳無人跡。蕭瑜左拐,然后向右踏上暗影中的木扶梯,咸濕老木頭味直沖鼻翼。
到了二樓,光線仍舊暗淡,蕭瑜猶豫了一下,暫時放棄向右再上更高一層的大曬臺,向左一直走到盡頭13室門口,那是父母、妹妹和他曾寄寓十六年的家,一個十二平米的小房間。房門剝落了不少淺綠色油漆,露出褐色原木紋路。
多久沒回來了?門沒鎖,蕭瑜推開門,一切還是原先模樣:
棕梆床上疊著花面棉被,窗簾還是那綠花的,安寧地拉攏著。房間里也顯暗。
蕭瑜抬手摸索到墻上熟悉又顯生疏的位置,打開日光燈,蒙了一層毛拉拉灰塵的燈管一亮一暗,發出嗤嗤聲。他拉過紅漆木凳,踩上去拿南墻櫥頂上的紙板盒,那里面是他中學參加生物興趣小組時采集的昆蟲標本。
紙板盒頂積厚厚一層灰,蕭瑜聽見一聲沉重的嗡;他撣去灰塵,讓塵土輕落櫥頂,又感覺一聲刺耳的嗡;蕭瑜慢慢提起紙盒蓋,一排蝴蝶標本躍入眼簾,有箭環蝶、大大小小幾種眼蝶和黃色的天目山粉蝶,色彩絢麗,然后又是一陣驚心的嗡嗡聲!
紙盒右上角,一只被昆蟲針透心扎住的鐵嘴胡蜂振動翅膀,六只腳一起蹬動,頭上觸須不耐煩地搖晃……哎喲媽呀,蕭瑜哪年做的胡蜂標本呀?他記得自己把它扎在泡沫塑料底座上時它嗡嗡著,可怎么可能?這么多年過去了……
他忐忑不定,小心翼翼把昆蟲針從胡蜂背上拔出來,放那老胡蜂在窗臺上,打開對著天井的窗。
它自由了,就像南非的黑人曼德拉。
可胡蜂并不飛走,學蒼蠅木愣愣用腳摩挲透明翅膀,先爬出窗框,在垂直的墻邊翕動全身,幾乎就要起飛,然后它退縮了,在毛毛細雨中瑟縮地爬回窗框,回到了安寧的室內。
蕭瑜離開時悄悄關上門,注意到門框上細心地扎了一塊手絹,這樣子關門不會發出聲音。這想必是樓下孃孃還在照料這房間?
蕭瑜沒上大曬臺去,他下樓右拐,進了客堂間。丁家和朱家都悄無聲息,蕭瑜往前走到天井里,看見一大隊螞蟻,大的領著小的,浩浩蕩蕩從石柱子縫隙里列陣出來。蕭瑜立刻回憶起孃孃拿一壺滾燙開水澆擊螞蟻軍隊的往事,成千上萬兵蟻和工蟻在冒白蒸汽的開水里放松了細胳膊細腿。孃孃趕盡殺絕,堅持往石柱縫里多灌了整整兩壺續滾的沸水……
蕭瑜悄悄拉開孃孃家鑲薄薄毛玻璃的木門,聽見和緩的鼻息和文雅的呼嚕。孃孃和她兩個圣約翰大學畢業的弟弟都在午睡。
蕭瑜復又回到天井,陽泥溝散發出尿臊氣。他推開后花園門,被征用為倉庫的后花園搭起遮雨的鐵皮頂,周圍編起涂滿黑漆的竹籬笆,一片孤寂。只有沒被鐵皮頂罩住的隙地上,幾棵碧綠的薄荷憑借快活的長勢,散發幽靜香氣。
蕭瑜拉上后花園門,跨過涌動如波的螞蟻兵團,走出老屋大門,在“71”兩個數字上輕輕撫摸了一下,觸覺斑斑點點,布滿細小缺口,是年月的吻痕。
他揚手攔下駛經面前的出租車,剛坐上去,就在北京的寒夜里醒了來。蕭瑜知道自己是在夢的結尾處,于是就清醒地補上一句:“到廣渠門外大街!”
二
她仿佛永在那兒。你總可以在離她臥室二十米的范圍內見著她。
幾乎沒人喊她的本名朱淑瑞,同輩的人喊她小妹,連兩個弟弟都跟著這樣喊,把她當姐姐的感覺湮滅了。只大哥養育了一群孩子,小輩和鄰居們稱呼她孃孃。
孃孃,孃孃。她明白這棟老宅子里只有她是孃孃。她是小一輩共同父親的姊妹,她樂于照料他們每一個。鄰居們(其實是被分配來無償占用她家房產的陌生人們)跟著喊“孃孃”,如前頭加“朱家”兩字,說明生分得很,也表明有些人占了別人私宅居住,心里并無愧疚或歉意。當然,大部分鄰居們都不加“朱家”兩字,就稱呼她孃孃,聽上去親近些,好似尊她一分。
是啰,盡管你們住進來是上頭分配的,盡管朱家私宅已被抄過家,幾近沒收了一大半居住面積,但人心是類同的吧?你終歸知道自己住的是別人造的房子,別人不是自愿請你來住。
分配到朱家私宅來住的都是全家只幾個人的小戶,大多數本就在上海沒房子。有的是外地大學畢業分配來滬的教師、醫生或工廠技師,有的是部隊上復員的兵士,有的是附近公交公司和三輪汽車出租場的司機。有兩家特殊一點,自己大房子被沒收了,是上海灘上小開被拔光羽毛,分兩個好一點的大單間讓他們蝸存。這兩家鄰居的男女叫“孃孃”時不但帶一點尊敬,還帶上暗暗同仇敵愾的熱情,但孃孃并不呼應他們那隱恨,大方冷淡應一聲,絕無想同他們交頭接耳談心的念頭。
孃孃在幾十口人的大家庭里,在自己同輩里當小姑和當姐妹的位分上,早練得寵辱不驚。何況,她那時差不多四十多了,老姑娘已當得資格很老了。她也立誓清凈無為,不會盼望婚姻了。她無欲無求,沒準備和任何鄰居交朋友。
經濟上比從前任何時候都難。道觀交出去之后,道士們被勒令解散還俗了,香火錢終于枯竭到絕無。在父親開道觀前,家里是在浦東種水稻,父親這邊的親戚們至今仍有種著田地的。他們從前是窮親戚,有點羞于來上海城里上門,現在好了,勞動光榮,水稻田里的淤泥腿比滬上親戚曾經西服革履的外貌更說明好身份。
這些親戚們一個個昂揚來城里上門了,父親過去對窮親戚不錯,現在他們要報恩。浦東農地里的土產常被他們搬來。一年到頭,玉米、南瓜、葵花籽、洋山芋和茄子絲瓜什么的,常兀然被堆進客堂間,間或叫人驚喜地在蔬菜瓜果里冒幾聲急促尖叫,拴住腿的公雞母雞被城市的昏暗和逼仄嚇壞了……
她和兩個弟弟住天井邊西廂房,南窗外本是蠻出名的“朱家小花園”,某種程度上被周圍老街坊與那“張園”相提并論。房子被充公后,小花園花草讓人拔了個干干凈凈,平整地面,蓋起了鐵皮頂,造就一個大大半露天的丑陋倉庫,成年累月儲備橘紅色戰備磚,散發經久不散的稻草味和土粉氣。西廂房樓上住了南京畢業來上海執教的蕭老師夫妻,住進來不久,生出一個眼睛滾圓頭發卷曲的男孩。孃孃看了,覺得小孩子是好玩的。
只是,她沒想到蕭老師的愛人莊老師會來同自己打商量。
莊老師剪一頭齊耳短發,模樣就像宣傳畫上的人民公社女社員。當然她比女社員有文化,她爹是個有見識的富農,不但及時把自己的地分給了窮鄉親避免戴帽子,而且敢把這前妻生的女兒送縣里讀高中,一下子好比中女秀才,接著又考進南京城讀完大學。
莊老師最大的好是她熱烈的平等心,她總覺得別人比自己應該得優先,即使孃孃家屬于被扳倒了的階級,她還是處處表露自己的謙恭。孃孃對很多家鄰居是從不稱呼的,哪怕只說一聲“儂好”,但她對著熱情友愛的莊老師,總搶先說,“莊老師呀,吃過了伐?”
莊老師提出請孃孃幫自己帶兩歲大的兒子,她在藥水弄那種地方教中學生,白天上課時兒子曾寄在棚戶區里蘇北人家,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若孃孃肯,她每月從三十六元工資里勻出十二元謝她。
孃孃眼里是沒十二元這種小錢的,不過那是過去。屬于她的那些財物現在都不在她自己身邊了,不曉得被那些陌生人搬去了什么地方。她使的是哥哥給的家用公費。另外,莊老師是好的,她鄉下出來讀大學,分來上海灘工作,但她高看朱家所有人,知道自己先天不如人家足,禮貌和尊敬都蠻當真。莊老師的小孩若交給藥水弄那種蘇北人家帶,將來必要廢掉。就算為了這眼睛亮而圓的小孩吧,孃孃愿當從沒當過的寄娘。
她問過了大哥,大哥說好的,十二元錢小妹自己留著用,有個小孩在客堂天井走走,也添些喜氣。
算起來,蕭瑜出生在朱家小花園那年,孃孃大概四十二歲。蕭父蕭母把蕭瑜托付給孃孃帶。
等新世紀里蕭瑜和妹妹第一次一同再去看望孃孃,孃孃已高齡八十多了。她兩個圣約翰大學畢業的弟弟都已駕鶴西去。
那年蕭瑜差不多算衣錦還鄉:從德國漢堡應聘回國,聘到跨國公司北京總部當副總裁,回上海探親。他和妹妹蕭珊都是孃孃帶大的,探完自己父母,就想去望孃孃。
“阿哥,你曉得朱家小花園老樓是怎么拆掉的嗎?”當了畫家的妹妹問蕭瑜。
“地皮讓人看中了唄,”蕭瑜搖頭,“朱家到底是大戶人家,有見識。選擇回搬,還在同一地段有房。”
“太難得了這種時代,”蕭珊撇撇嘴,“六十年代抄人家的家,快九十年代了,又硬拆人家的房,要他家祖宅地。朱家種地開道觀,又沒作孽,怎么這么倒霉?”
“嗐,你別說,這時代對你我可不錯,沒這種時代,姆媽恐怕還做農家女。”蕭瑜露出一個含義不明的淡笑,“去看望孃孃,當面可別提讓人家掃興的事。”
“嗯。”蕭珊答應著,“寧愿做那種起先什么也沒有、慢慢有一點的人,千萬別做大觀園里貴小姐。”
兩兄妹路邊揚招一輛市出租公司的白的士,明明朱家回搬的新住宅是在陜西北路上,蕭珊還是對司機說:“師傅,請你從江寧路走,我們想看看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
從熱鬧的南京西路一個彎拐到筆直的江寧路上,車駛過美琪大戲院,平滑得像手在絲綢上撫過,那種輕柔帶著一絲夢的氣息。
“喲,南角子的南貨店還在!”蕭瑜興奮地一指,“記得小時候這里的椒鹽花生米最好。”
“奶油棒冰也是這家的好。”蕭珊笑了。
“你們同學辛虹家老房子沒拆!”蕭瑜認出了一棟紅磚樓。
“路這一側還有幾棟老房子,”蕭珊說,“辛虹一家移民澳大利亞蠻多年了。”
兄妹倆齊齊向左側路邊看:哪里還有記憶中度過童年的二層老房?連老房子里側弄堂深處都看不見熟悉的房了。該是那老房子的地盤上,強硬地矗著一棟四十二層高的商品住宅樓,底下街面房是大銀行的小小支行。
蕭瑜鼻子里哼一聲:“如果現在要動遷這地段一棟房,朱家立馬就成億萬富翁。但當年的氣候,你敢不被動遷!拿如今眼光看,就是明搶啊。”
蕭珊不接嘴,她吩咐司機拐彎。
“還好回搬,留在了這寸土寸金的地段,現在他家的房子總還值錢的。親戚黃家拿的是動遷賠償,買房買到五角場去了,那虧大了。”她補道。
下車的地方正是農工商超市,兄妹倆進去,哥哥負責挑補品,妹妹負責買巧克力和日用品。兩人手提肩背,垂垂掛掛,走到孃孃住宅樓下。朱家老輩四兄妹里三兄妹沒結婚,大哥生十一個孩子,每個孩子一套單元,單這棟六層住宅樓里朱家就占了好多套房間。
蕭瑜抬頭看看,對蕭珊說:“地段是好的,樓太普通。”
蕭珊點頭:“總是叫人欺負狠了。”
他們按了門鈴,立馬聽見了孃孃恒久不變的那溫和淡靜的聲音。
上得二樓,孃孃枯瘦短小的老太婆身子站在門口,笑盈盈望兄妹倆:“小瑜和妹妹來了?哎呀呀,辰光過得飛一樣。”
兩兄妹甜甜叫著“孃孃”,好多年沒叫,老老少少眼淚忽然都冒出來。
進門是暗的廚房,過道右邊有個徹底無光的洗手間,然后里頭兩間房,放著簡單的三張行軍床。南邊有陽臺,封好了,路上喇叭聲還滲進來。
蕭珊和孃孃拉著手,談各自家人近況。蕭瑜接過孃孃熱水瓶,往早已準備好的龍井茶杯里倒熱水,泡得綠葉飛旋。
隨著同樣龍井茶葉的旋舞,蕭瑜眼前又出現了朱家小花園老樓寬敞的天井,一到雪天天井儲滿白雪,大家開玩笑說是天上送白糖。二樓往鐵梯子盤上去,有更大的曬臺,能眺望整條江寧路的法國梧桐樹冠。蕭瑜小時候沒趕上見識那花園原貌,但很多次溜進竹籬笆圍起的倉庫,在磚堆上攀爬。到如今,他鼻子里還留著那股子干草和粉磚混合的怪味……
朱家每個該成家立業的子女各分得一套小單元房,大的兩房兩廳,小的一房一廳,這里地價昂貴,所以雖住得差些,房子價值還是高的。蕭瑜想,本來一棟大樓房,獨門獨戶,好比蜂巢。如今好比分散進窯洞,沒了大戶人家那富貴而熱鬧的勁頭。
他偷眼看看孃孃老態龍鐘的模樣,心里生出旅歐者對上海的晦暗傷感。歐洲很多城市的格調恒定不變,譬如巴黎,即便在二戰中也沒毀壞,歐洲多少代人懷有故宅依舊的那種溫馨感。而孃孃,這藏身私宅從不外出的女子,她傳奇般無聊的人生被分成了兩段,現在她是否只能在穴居的后半段里回望擁有天井、客堂和廂房的中年,以及擁有一切璀璨富麗和熱鬧享受的少女時代及青春呢?
三
“孃孃,飯飯飽飽了,講故事!”
蕭老師和莊老師的兒子是個故事精,不是講故事精,是聽故事精。
八十多歲的孃孃回憶往昔說:“格辰光,小瑜穿一件雙排扣燈芯絨小夾克,白底黑格子布褲,黑布鞋,騎落了丁家放天井里的舊木馬上,對每個人討一個故事。”
老年人想起那一幕還是很懷舊的:“樓里廂每個人搜刮肚腸,把是故事不是故事的怪事都告訴了這小囡。”
孃孃還記得自己被勒掯出的第一個故事:
從前,有個女小囡,生落了大人家。女小囡見風就長,老是望窗外面鬧猛的馬路。
她學會走路的那一年,爸爸決定帶她去見識見識上海灘啦。他們坐馬車,印度阿三當馬車夫,頭上包紅頭巾哦。爸爸先帶她去的是南京東路上頭那道觀,觀里有一股香氣,燒香人真不少。管賬道士拉開上鎖的鐵抽屜,笑嘻嘻對她講:“小妹妹,看見過伐,這是金條子。讓爸爸做朵金花你戴戴。”爸爸取了一塊金,對她笑:“妹妹,阿爸做一只小金鞋子給你。”
后來,印度阿三趕馬車,爸爸帶她去大世界。小姑娘沒準備呀,在大世界里嚇了一大跳。爸爸先讓她進一個大房間,站到鏡子前看自己。她看看自己,曉得自己還是蠻好看的。不過,后面一張鏡相一相,她看見自己變成了胖豬;往旁邊一躲,又一張新鏡子,自己又變成一根油條,只有眼睛還是自己的。她心里一哆嗦,就哭了。爸爸連忙告訴她這是哈哈鏡,開開玩笑的,其實她沒變丑。
她嚇到的時候沒想那么多,哭了。阿爸為表示歉意,就吩咐印度人趕馬車去城隍廟。城隍廟就是一座道觀加一個有橋的池塘。橋一曲一曲共有九曲。阿爸帶她到小籠店二樓雅座吃南翔小籠,透過雕花牌窗看九曲橋,她記得荷花粉紅,跳跳地印在她心上。后來阿爸朋友潘叔叔來了,他們就一起轉到九曲橋上茶樓喝茶。一男一女兩個長衫先生上來叮叮咚咚彈一種琴,講蘇州話。阿爸說:“妹妹呀,這個評彈好聽哦。”她回答阿爸:“先生長衫好看煞了。”
回轉去屋里廂,阿爸給小姑娘買下八種梨膏糖和一包五香豆。好吃呀。糖紙頭都壓平了,夾在老賬本里。
蕭瑜握住老太太手,那只手暖暖的,卻枯瘦枯瘦,有很多干活兒的粗和燥綴在皮膚上。蕭瑜對妹妹笑:“孃孃講第一個故事那時還有道具的,她把老賬本拿出來了,給我看了梨膏糖紙頭。糖紙頭本是油的,放在老賬本里,糖紙的油脂滲到賬本上,糖紙去了油,乳白色,舊得像一片片老布頭。”
妹妹神秘一笑:“你沒我福氣好。孃孃只給你看看糖紙頭而已。孃孃后來帶我那時候,給我看的是那只她爸爸送她的小金鞋子的老照片。哎呀,你要是親眼看見就好了,那鞋子豈止是金的?鞋子尖尖上綴紅寶石呀,好看煞了!”
“照片?照片有什么好看?直接看看金鞋多好?”蕭瑜不解。
老太太沒說話,渾濁眼睛透過帶灰塵的陽光看一只飛動的麻皮蒼蠅。蕭珊朝哥哥使了個眼色,把話題給岔開了。
蕭老師有了一子一女之后,莊老師每個月貼孃孃二十一元,白天把兩個孩子都寄在樓下,晚上才上樓睡覺。蕭老師到周末,帶上兒子女兒,全家一起去他大姐家玩。
蕭老師的大姐住得不遠,簡直就很近,近在武定路常德路口。對蕭瑜和蕭珊來講,姑媽家是個樂園。
不但姑父從土產進出口公司帶好吃的回來宴客,分給姑父一家居住的小洋樓二樓房間還有獨立灶披間。灶披間里有個帶洞孔的煙囪從墻里經過,現在沒人生壁爐,煙囪不冒煙了,但表哥們說那蓋木蓋的洞孔里有妖怪的,會吞小孩子的耳朵吃。蕭瑜并不怕,蕭珊則真誠地提防著那煙囪之洞。
姑媽把準備了兩三天的盛宴端上桌。顧不上阿爸姆媽代表全家客氣,蕭瑜和蕭珊筷子像快蛇出洞了。大快朵頤之間,姑父喜歡和蕭瑜阿爸討論他那江寧路房主家的事情:
朱家十一個孩子八個被送去上山下鄉,當媽的硬把兩個兒子跟小女兒留在身邊,其他八個女兒一個個哭著去了祖國的山山水水,最遠的到達黑龍江。當爸的留在工廠里監督勞動,兩個圣約翰大學畢業的叔叔罰到蘇州河上撈垃圾!
姑父尤其對朱家被抄沒的家產感興趣:聽說一座女人用的梳妝臺就鑲幾十顆瑪瑙和紅綠寶石!
蕭瑜阿爸說可惜了兩個高材生,絕了結婚念頭,跟姐姐在一起過長日子。
蕭瑜一塊接一塊吃油汪汪香噴噴的桂花肉,想起朱家大爺叔跟小爺叔那份瀟灑:不去蘇州河撈垃圾的日子,他倆早上起來,孃孃已燒好了熱水,洗臉刷牙,然后從紅漆屜盤里拿出切成兩半的咸鴨蛋、小油煎過的榨菜絲、雪里蕻咸菜,叫蕭瑜下樓,一起吃白粥。
早飯后,小爺叔和大爺叔一個看《文匯報》一個看《解放日報》,一字不漏。在早晨十點多鐘的太陽里,看完報紙的兄弟倆和嫂子、姐姐及在家的侄子侄女們閑聊,等開中飯。
中飯是好辰光,要喝一壺由孃孃加上姜絲溫熱的特加飯,特別有興致的日子不喝特加飯,從一口缸里倒紹興朋友送的黃酒。下酒無非梅干菜、醬蛋和炒菠菜之類。
喝得臉有點紅,兄弟倆就睡午覺,打著悠長的鼾聲。四五點醒來,去馬路上,一直往南逛到南京西路,轉東到王家沙買黃松糕,或在凱司令買水果蛋糕,轉回來準時聽收音機里放評彈:咚滴龍滴咚……
晚上蕭瑜回家隨父母吃晚飯,不太知道兩位爺叔還喝不喝酒,但七點半他們就睡了,趴到二樓地板上,就能隱約聽見他們安安心心的鼾聲,只有良心平安的人才有的那種鼾聲。
姑媽招待親戚吃飯,很安靜,從不半途插嘴,總最后說一聲:“那家人蠻好。”
四
蕭瑜戴上紅領巾之后懂得了阿爸蕭老師和姆媽莊老師一直在叨咕的一個老問題:阿爸勤奮得以校當家,那是為了啥?
據說姆媽生蕭瑜那天,阿爸送她進中心醫院,送完竟溜回學校去了;蕭珊生的那天,他也如此勾當。蕭瑜年紀小,本不會去想為什么,阿爸講學校有事跑不開嘛。
戴紅領巾那天,學校老師領著一班學生把手舉過頭宣誓,念叨著誓詞,蕭瑜一下子把阿爸姆媽平時片段的對話連綴起來,看到了奧妙。
阿爸蕭老師在學校一直要求進步的,但他的申請書總石沉大海。蕭瑜不止一次聽到姆媽生氣地甩開阿爸手,叫他自己去問他姐夫。后來有一次蕭瑜去姑媽家玩,小表哥同他關起門玩玻璃珠跳棋,莫名其妙對他講:“我姆媽為你阿爸的事跟我阿爸吵架,我阿爸為難啊,我當兒子的也沒戲,小舅他委屈啥呢?”
蕭瑜聽不懂,問:“啥?”
小表哥莫測高深地一笑:“聽見過飛虎隊嗎?美國人跟國民黨一起打小日本,打得日本飛機不敢往西飛。飛虎隊的機場在云南,我爸當年就在那機場干!”
“啊,姑父是英雄?”蕭瑜肅然起敬,聲音放大了。
“噓!”小表哥豎起手指放唇上,“喂,成熟點好嗎!我爸是抗日英雄的助手那沒錯,可惜他也是國民黨!記住了,你爸,還有我,要進步是沒人要的。你么,還小,我不曉得,將來可能另當別論。”
“那么,姑父能改造好嗎?”蕭瑜怯怯問,小表哥鼻子里一聲哼。
這種事也沒啥大不了的,日子過著過著蕭瑜就把這忘記了。可是,他有時看見樓下大小爺叔,心里會突然浮起問號:“大爺叔和小爺叔能改造好嗎?不是已經在蘇州河上撈垃圾撈很久了么,改造得差不多了吧?”
不過,仔細考究起來,蕭瑜覺得未必。不去勞動改造的日子里,大小兩位爺叔還是老樣子。
他們喝喝加熱放姜絲的特加飯,挺愜意地吃吃孃孃包好的菜肉餛飩或煮到正好的肉絲面,把當天報紙翻翻,然后報紙蓋臉上,開始聽收音機里“咚滴龍滴咚”的評彈……
蕭瑜去翻翻他倆的書櫥,里面沒大家都珍藏的學習資料和選集,只有《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這種文言老本子和《東周列國志》《封神演義》這種蕭瑜也看得懂的舊小說。對待向陽院批斗他們的會,蕭瑜覺得他倆總有些陰陽怪氣,讓人看出心理上的抗拒。
唯一對現實生活從不抱怨的人是孃孃。她很久以來就是個中性的沒脾性的“為人民服務”的女同志呢。說她“為人民服務”,當然不可能有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的好機會,但只要她醒著,總每時每刻在為全家老小服務,為由她帶大的蕭家小兄妹服務,什么臟活累活她都毫不猶豫地干。她雖不怎么笑,但絕不氣惱,絕不讓你覺得她有什么不樂意。即便碰上蕭瑜偶然為什么破事發牛脾氣,踢打孃孃家柜子,她也像沒聽見沒看見,靜等失態的小家伙自己平靜下來。
孃孃帶了蕭瑜整整十六年,帶蕭珊整整十三年,倆兄妹懂事了一起回憶,這老姑娘竟沒在他倆面前發過一次脾氣!
她沒脾氣,她就像一池塘死水,不起任何波瀾,連漣漪也沒有。
莊老師每個月付她錢的時候,孃孃總不停念叨“罪過罪過”,像這些錢夠得上她的付出似的。蕭珊還沒長大就對蕭瑜說:“我長大拿工資了,我另外付錢給孃孃,給她買衣服穿。”
蕭瑜后來對這事好奇,他苦苦回憶了蠻久,終于想起一件事。他得意地告訴蕭珊:“記起來了,孃孃還是罵過一次人的。那次大卡車在街上拉人游街,里頭有幾個亂搞的男女被拉起臉來讓大家看。我聽見孃孃罵過一句‘真正不要臉!”
“是嗎?”蕭珊毫無興趣,“反正我從沒見她失去過大家閨秀的端莊。孃孃是我的女神!”
“每一天她都在干各種各樣的活兒,從早忙到睡。”蕭珊憐惜地說。
“是啊,”蕭瑜嘆息,“孃孃就是這樣啊。這樣的人似乎很少有呢!”
逗留位于北京CBD國貿大廈的公司兩年七個月之后,驛動的心又不平安,蕭瑜打算在下一個晴天向老板提出辭職。記得正是這微妙的幾天中的某個黑夜,他再一次夢回江寧路那棟老樓房。
這夢里,左鄰右舍終于都從沉睡里醒來了。
蕭瑜不是從那道始終當出入口的正門進來的。剛開始他是餓了,他似乎和誰一起在靜安寺閑逛來著,他看見七十年代那種飲食攤子,那兒點著小油鍋,在賣油墩子、粢飯糕、老油條和咖喱牛肉小湯。蕭瑜挑呀挑,沒選定坐哪個攤。于是,他就看見了從陜西北路幼兒園通往家里的小弄堂,弄堂拐角泥地上,還長著碧油油的豬草。蕭瑜忘了餓,走進弄堂,看見灰色的石庫門房子,窗戶外照例晾著女人的內衣內褲和被叫成“咸黃魚”的月經帶。走出弄堂,他吹著口哨“啊老朋友再見”。弄堂口老楊煙紙店高高的玻璃柜臺里,冰糖話梅、椒鹽花生和魚皮花生打著白油紙三角包。蕭瑜撥開柜面上放的衛生草紙,踮起腳把五元錢放在老楊紅鼻頭前:“椒鹽花生和冰糖話梅各要三包,魚皮花生和五香豆各兩包!”“小官兒,儂發財了買介許多?”老楊太太躲在小店深處,在她自己的白頭發下微笑,臉皮上都是電車軌道……
蕭瑜看見老讓竹籬笆擋著的后院門打開了,工人從被占為倉庫的后花園里往外背橘紅色戰備磚。蕭瑜托著話梅花生豆,從工人們的藍袖套間滑過去,站到天井的黑色大板門前。門邊上的薄荷長得很高了,發出刺喉嚨的氣味。黃家外婆在窗臺上擦洗,朝蕭瑜笑出掉了門牙的窟窿……
蕭瑜撥開大板門,孃孃、大爺叔、小爺叔和他們的大嫂都在天井里講張,一邊嗑著瓜子,看見蕭瑜都招呼他:“長遠未見呀?”
蕭瑜把零食包遞過去,看見客堂間的老貓窩在煤爐前,煤爐上燉著開水,也許他們在等孃孃端出一碗碗小餛飩吶。
踏上二樓,喔喲熱鬧:一只綠色黃臉的虎皮鸚鵡從蕭瑜家方向飛過富生家門口,勇勇張開一條滿是破洞的海軍汗衫撲上去;虎皮鸚鵡從他胯下左一下右一下躥出來,呱呱叫著落到煤爐上,被燙得尖叫了一聲,直躥到房梁上去了,那里一片昏黑,張偉張軍兄妹倆抬頭看。誰都沒注意到蕭瑜。蕭瑜從他們身邊走過,看見自家的煤爐上燃著煤球,紅炭上架了鉗煤球的鐵鉗,鐵鉗分開長腿,上面烤著兩只白白寧波年糕,一股米香。蕭瑜看見了烤得金黃的硬皮,口水從舌頭深處溢出來。
這瞬間,蕭瑜夢見了深淵。
深淵是一朵小花,紅紅黃黃的,就在他身邊,他從沒注意它。周圍刮起風來,在樓房間發出凄厲嘯音。他變得越來越小,小得如一只迷路的蜂,懾于狂風淫威,一下子,只一下子就躲進了那朵小花的花冠,藏在它質感而穩定的花蕊后面……
這就是深淵,偽裝得完美無瑕的深淵,被他夢見了。
五
搬進陜西北路上的新居之后,從未婚嫁過的三姐弟就開始了老年生活。
他們還是像原來那樣睡在同一間房間里,每人擁有一張單人床,互相能聽見溫和的鼾聲,半夜醒來能看見黑夜里有一絲絲隱約的金線在空氣里蕩漾。這種黑夜漫長而平庸,編織著生活一半的紋理。
世界已經發出公道的聲音,即便被剝奪的一切只歸還一小部分,但朱家還是收到了一些退賠的錢,這錢不夠數,但至少象征著對往昔的否定。
孃孃的大阿弟英文不錯,在本地一家大學找到了差事。小阿弟在重新建立起來的道教協會當秘書長,也算是繼承了父輩的衣缽。現在兩個小老頭都成天出門上班工作了,家里只剩下孃孃,頭發已花白的孃孃,她留在孤單的白天里。
被動遷走的是她家祖傳的樓房和花園,在那個已消失的家園里,一個女子雖說成天足不出戶,仍舊有天井望得見藍天白云,有花園曾經盛著樹木、花圃同草坪,人的青春在花園里徘徊不去;去樓上,還有大曬臺,白云悠悠飛過,蝴蝶成群飛來,蜻蜓如小飛箭,從附近的樓房飛到面前。遠處,成群鴿子翻飛,也有紙糊的鷂子在天上擺動長尾……孃孃可以留在家里不出門,但她跟所有人一樣擁有天空、草木和喧鬧的人聲。
現在,她漸入老境,那些景象從面前消失了。她能做的就是踱步到三四個平方米的陽臺上,打開窗戶,讓太陽光照進來,落在君子蘭綠葉上。她能聽見馬路上的聲音,她眼前是栽種時間不長的小法國梧桐樹的樹冠。若肯探出頭(她覺得那樣子不雅觀),能看見小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要是往左前方高空看去,就能看見那棟形狀可惡如同開了小洞的煙囪般的大樓,就是動遷了朱家老樓建起的僑匯房,四十多層高啊,每層八戶,掙夠了錢。相比房產商掙到的錢,動遷朱家幾乎就接近于零成本。
不要去想這些,想這些沒用。退讓是孃孃這一代生存的唯一法則。哪怕退無可退,依舊有蜷縮起身體的余地,堅持這種求生的哲學吧。
她不太愿意下樓去馬路上散步,哪怕大家都告訴她這有益健康。大阿弟每天一早先去菜場買菜,然后才去大學講課。等小阿弟也去協會辦事,孃孃就開始慢慢洗菜做飯,等兩個弟弟回家吃午飯。現在他們中午不喝黃酒了,他們吃過午飯喝她用滾水泡開的龍井,然后稍微睡會兒午覺,就再梳洗了出去辦事。臨到老了,反倒成了上班的人,但這是好事,他們是男人,他們應該出去做事,成為這個世界里有用之人,不再荒廢到底。
孃孃下午就打掃房間,把每個角落都弄得干干凈凈。侄子侄女都有了小孩,這些小孩有時會突然出現在門口,喊她,送些日用品來。她喜歡這樣的瞬間,就像很多小魚會游來她蝸居的洞穴門口,喋喋著,鬧出一些漣漪。
她有時候上樓去,樓上有大哥遺下的寡婦,她的嫂子。嫂子這些年心思舒暢,十一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下一代,依舊團聚在她身邊。她慢慢有些發福,她堅持著向她的孩子們聲張她的生活理念,監督著家里所有人遵守清心寡欲的生活規范,不要迷失本性。她堅信這個世界會在苦難中反復,唯有堅守在甘于淡泊的護城河里,才能像過去一樣幸存下去。
孃孃未必同意嫂子的堅忍態度,她更傾向于同情小輩們對享樂的追求,但她從來沒發表過自己的意見,她自出生到如今垂垂老矣,從沒有提出過自己的主張。她有一個狹窄的空間可以活動可以生存,她就在那里活動,在那里呼吸,在那里乖乖地存在著。
蕭瑜和蕭珊是她僅有的一手帶大的兩個孩子,他們是兄妹倆,同她沒有血緣關系。但要說起一個女人的母性體驗,這兩個孩子喚起過她的母性,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她容忍他們那些乖張的時刻,她把好食物留給他們,她覺得自己沒權利取代莊老師來教導他們,但還是努力在小孩子面前做該做的那些事。
蕭瑜念書是個天才,這曾令朱家老樓里所有的住戶感到驚訝,他從復旦大學本科畢業就到德國深造去了。蕭珊到高中,也隨蕭老師莊老師搬到城市的西面去了,但她是最眷戀孃孃的。孃孃知道這女孩對自己的感情,沒婚嫁過的老姑娘感受到一種來自女兒的深情。
蕭珊常來這個樓房新單元看望她,蕭珊大學畢業后工作的設計所就在陜西南路淮海路口,在原先法國俱樂部的老樓里。蕭珊給她帶來各種各樣新奇的食物,并且轉達她哥哥從遙遠的歐洲對孃孃的問候。蕭珊最大的暖處是她會同孃孃談那些女人家之間的小話題,而孃孃作為朱家的長輩之一,侄子侄女同他們的小孩們素日里關心她飲食起居,卻很少會同她平起平坐談這種女人家心里的雞毛蒜皮,這種無比重要、不能不嚼嚼舌頭的雞毛蒜皮。
孃孃的小阿弟是姐弟中最早離去的。他歷來是個安靜的男子,對任何虐待都抱持冷靜姿態。他的病也不是很明顯很折騰人,有一陣子他感覺不舒服,總發燒,但沒有厲害的癥狀。他還是出去上班,回家就很少飲食,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無聲無息,眼睛定定地看那白色天花板。
小阿弟彌留的時候,他同居的二哥問他有什么要交代。安靜的病人搖搖頭,手慢慢抬起來,指指繪著兩只朱雀的舊木柜。孃孃打開柜子,里頭有小阿弟陸續收集的十幾條毛巾毯,就是夏天用來抵擋空調涼氣的小毯子。他交代說給每個侄子侄女一條,也給蕭瑜和蕭珊各人一條,留一個念想。
小阿弟沒了之后,大阿弟愈發孤孤清清。不過,他是個挺樂觀的老頭,除了在大學里同年輕人處得愉快,回家吃了飯,就拿出《古文觀止》殺時間,也愛看晚報,把城里發生的細碎講給阿姐聽聽。
姐弟倆相處著,日子流水般又是十年。
終于有一天大阿弟喘不上氣來了。孃孃對他說“你抽煙太兇”,大阿弟在單人床上仰著臉,喉結一滾一滾,面色發青:“我最不喜歡去醫院,不要送我去醫院,讓我在自己床上!”孃孃點點頭,去擰涼水毛巾,敷在大阿弟額頭上,看他吃力地喘啊喘,每個侄子侄女都來看過他,喊過他“大爺叔”了。夜深時候,衣不解帶的孃孃聽見大阿弟的呼吸弱了下去,一點一點暗弱,就像曇花收起了花瓣。到凌晨,大阿弟也過去了。
孃孃沒有哭泣,她安靜等待過了弟弟們的結局。兩個弟弟畢竟都是圣約翰大學的畢業生,他們得體地守住了自己的人生,他們并不曾淪陷。
從德國回滬度假,蕭瑜曾獨自找到孃孃家的新工房去看望三位長輩。他每次都先憤恨地到舊樓的宅基地(如今摩天商住樓矗立之處)團團兜上一圈,他看見了再也不存在的老屋的飛檐,他看見那些青色的舊瓦,瓦上成團的褐色麻雀……他像一個野蠻人那樣朝摩天商住樓吐一口口水,發出聲音咒罵“搶劫犯”。
他從遙遠的德國回來,大家視之以平常心,像他就住在附近什么地方,只是長遠未見而已。
他曉得這三個老人都是道家,自有一股藐視人間煙火的仙氣。蕭瑜跟著朱家的小輩稱呼三位老者孃孃、小爺叔和大爺叔。孃孃從小把他帶大,取代了莊老師一大半母親的職能。蕭瑜知道,內心深處,若論親切,孃孃占一大半母親的親切;若論教養,他覺得自己的教養大部分是潛移默化來自朱家,從孃孃來。
看見成人的蕭瑜,大爺叔和小爺叔不曉得同他說些什么好,畢竟一方在到處漫游、成天開眼界,一方固守在原地,大家沒有共同話題。但兩個老漢愿意傾聽年輕人零零碎碎各種感想,仿佛那些破碎的感受帶來營養。若要講起德國,兩個老漢只能躍入回憶的河流,溯流而上,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仿佛另一次人生里的舊租界,當然還有圣約翰大學的某些教授和校董們。那,實在太老久,無從敘述的。
孃孃會準備一些老年人還可以親手準備的餐食,譬如餛飩,譬如湯圓。蕭瑜一吃到孃孃做的食物,淚水就潤濕眼眶,他通過獨一無二的孃孃做的食物與自己的童年撞個滿懷,那不變的滋味,那一旦孃孃老到不能做飯就失傳的滋味,是他和往昔的秘密牽連。
蕭瑜喜歡孃孃按這大城的舊習慣稱呼他“弟弟啊”,這“弟弟”是對小男孩的昵稱,他聽見了就知道自己和朱家有著家庭式的關系。而這種家教是老天賜給他的禮物,以至于讓他在歐洲也感到自豪,感到自己有大戶人家的底子撐著。
當大學英語教員的大爺叔其實是柔順和折衷的,所以他臉上有紅光,在大學里行走自如。蕭瑜知道小爺叔暗自清潔自高,他清潔自高了一輩子,一句自高的話沒說過,但蕭瑜明白他心里沒人能留下油膩或灰塵。小爺叔似乎沒真正在人間生活過,他是秘密的旁觀者,他忍受了他必須忍受的,但他得到沒人能得到的自由:他和人間沒牽扯,他擔任著道教協會的秘書長,他正是那個無為的人。
后來再來一回,小爺叔已經不在了,孃孃和大爺叔同再次飛回來的遠人蕭瑜講談。蕭瑜發現孃孃已不再做飯做點心,朱家小輩做飯,給他們兩個老人一份。那種參與構筑蕭瑜童年的滋味不復存在。
他得到了小爺叔留給他的毛巾毯,一條天藍和白色相間的薄薄的毯子。他把它帶回了漢堡,鋪在自己單人床上,疲累的時候抱在懷里,覺得一切都可以用小爺叔的眼睛來看,無所謂,不值得。
再隔幾年造訪,只剩下孃孃還在冰涼的能聞到水泥氣息的新工房單元里,她梳著整齊發髻,頭發灰白,好好地堅韌地活著,弟弟們已成掛在墻上的相片。
孃孃問蕭瑜阿爸姆媽好,問妹妹好,也問起蕭瑜新娶的德國媳婦有沒有一起來滬。蕭瑜想,是啊,從小到大,孃孃就只談論她眼前的這些人、手邊的這些事,也許跟蕭珊還多說幾句,跟自己就是只談這些的。
聽說蕭瑜來了,孃孃的大侄子正好在家,笑嘻嘻扯了蕭瑜去樓下陜西北路上吃飯喝酒。蕭瑜從小喊他大哥哥,現在大哥哥俊俏的身材無限發福,挺了個足月的大肚子,走路有點像大白鵝。他倆喝得高興,蕭瑜的洋老婆引發了大哥哥的好奇,“怎么不帶來讓孃孃看看呢,”大哥哥喝著老酒,興高采烈,“我們從來沒真正和洋姑娘喝過酒喲。”
蕭瑜有點醉了,管不住自己嘴巴,笑道:“大哥哥,我總是在想你是個瀟灑人物。你看,你們家從前那么富豪,要是沒發生那些年掃興的事,你就是個闊公子。你呀,你被搶劫了,但還是活得高高興興。”
大哥哥愣了愣,冷笑說:“講那些有啥用?搶去的又不會還來。來,酒瓶子要空了,我馬上再叫一瓶,你要是喝多了,今晚就睡我家!”
回家見妹妹蕭珊,又說起懷舊的話。蕭瑜問:“你常去看孃孃,她同你說起從前他們家闊氣的年代么?”
蕭珊搖搖頭:“這是我最想不到,也最佩服朱家的,他家老老小小每個人,從來不提過去的好日子,也從來沒見誰埋怨過自己的命運。他們家所有人,只談面門前的事,過眼下的日子,過得堂堂正正的。”
是的,朱家孃孃帶大的蕭家兄妹倆,年紀也都老大不小了,但他倆覺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實在幸運,能寄身在從前的朱家小花園老屋里,像是浸潤在與他家小輩同樣的家庭氛圍中,那種淡然的自守的坦坦蕩蕩又開開心心的過日子的氛圍。蕭老師和莊老師不能給子女這樣的啟迪,他們總憂心忡忡,要求蕭瑜和蕭珊當心這個提防那個,好像前途布滿了陷阱。
孃孃八十五歲那年心臟病發作,她的小侄子正好在家,又正好去她房間給她送飯,太湊巧,孃孃捂著心站不起身。小侄子喊救護車送她去了中心醫院,經過手術,她擁有了一具心臟起搏器,然后生活又回到了既定軌道上。
自那之后,孃孃的態度有所改變,連偶爾來的蕭珊和蕭瑜都知道了她對“起搏器后時代”的看法。孃孃慈愛地埋怨小侄子不該搶救她,搶救她這個只會吃飯的廢人有什么意思呢,眼看要往九十歲活上去了,真正不曉得老天的意思,誰好意思如此這般老而不死呀?
大小侄子和他們的姐妹們都覺得老太太好笑,活著有人送飯,定期幫你洗澡,又沒有什么負累,為啥要不好意思?你是長輩,你活著我們都開心么。
不過,孃孃對蕭珊和蕭瑜都說了,有時候她并非一個人住在孤清清的房間里,大阿弟和小阿弟都在,只是不講話而已。她看見弟弟們坐著看書,坐著喝茶,她也泡茶放在他們面前的。
“蠻好,孃孃。”蕭瑜對她講,“這不是蠻好?”
“是的,蠻好的。”老太太笑著回答,顫巍巍要給蕭瑜的茶杯加熱水。
“孃孃,你多多保重哦,下次我回上海,就把我德國老婆帶來給你看看咯!”蕭瑜告辭的時候對老太太講。
“我會一句德國話的,”孃孃忽然笑了,“毛根。”
蕭瑜覺得這個單詞不是來自萬里之外的德國,倒要溯流而上,經千回萬轉,一直追到舊租界時代去。
“是的,我的德國老婆會跟你說毛根(早上好),我教了她上海話,她還會問你早飯吃過伐。”蕭瑜揮手道別,他沒想到這就是永恒的告別。
那是孃孃一生中的第三萬三千夜,那個夜里,孃孃回頭看看上海灘上駐足的九十年,她啟程了。
蕭瑜搭機,趕上了孃孃的追悼會,他還跟著靈車去了火化中心,他第一回帶著不舍的心看一個人被焚化的過程。他看見火團在棺材周邊飛騰,他看著一個個人的時代羽化而去。
吃豆腐飯的桌上,孃孃的小侄子在,他是個科研人士,平日里不怎么愛講話。他感謝蕭瑜和蕭珊的到來,對他兄妹倆露出兄長的笑容。
“那么,孃孃去得很平靜吧,那個年紀了。”蕭珊問,蕭瑜也轉頭來聽著。
“怎么講呢,”朱家小哥哥猶豫了片刻,“其實是有些預兆的。那年她發心臟病,完全突如其來,沒預兆,所以她繼續活。這回,大概有幾個月了吧,她總是告訴我夜里看見人。看見她阿爸姆媽和兩個弟弟,所以,我們已經留心她了的。”
“哦,”蕭瑜和蕭珊點頭,“是的,這個好像是的,聽說過類似的情形。人到了那個關口,她總是想起了故人了。”
朱家小哥哥點點頭:“孃孃走的那夜有點不一樣。”
蕭瑜忽然看見朱家小哥哥臉一抽搐,好像特別傷心,他伸出手,握住了小哥哥手,想說節哀。
朱家小哥哥深呼吸,睜大眼睛看著蕭家兄妹倆:“我大概晚上十點下去二樓看看她,想看看她是不是門關好燈熄掉,倒看見老太太站在門外走廊里,這有點怪。我問她為什么不進去睡,很晚了。孃孃就有點別別扭扭,她房里燈全部打開,亮得晃眼。她說她不能進房間去,房間里有人。”
“什么?”蕭瑜問。
“我看看房里,什么人也沒有。孃孃不進去呀。我想扶她進門,她才跟我說清楚。”
“說什么?”蕭珊有點毛骨悚然了。
朱家小哥哥等了等,說:“孃孃說不能進去,里頭有兩個來抄家的小將坐在她床沿上。他們手里拿著她阿爸送她的小金鞋子,還不肯走!”
蕭珊嗚咽了一聲,蕭瑜聽見了,他渾身寒毛都豎起了。這時候有人喊大家一起去餐廳門外過火,眾人紛紛站起來,話題就打住了,沒機會再往下說。
蕭家兄妹倆吃了飯,告辭朱家,兄妹倆一起打車回市區。蕭瑜嘆氣說自己這下子算成人了,孃孃終于騰云而去,留下空曠的天空。
妹妹蕭珊沒接嘴,她在出租車上沉默了很久,直到下車才對哥哥說:“我倆長這么大,從沒聽她訴過苦,一次也沒有。我好傷心,九十多歲的人吶,原來她還是藏在心底里!”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