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民
做豆腐
過年,每家每戶都要做豆腐的。想起做豆腐,腦瓜子就被和風梳理著,心尖兒就被香味抓撓著。
還是在臘月初,我們就盼著作豆腐了。每天放學回來,都要繞道到豆腐坊前邊的山頂瞅一瞅,那升起的炊煙飄過來,仿佛都是豆腐的清香,一會兒,口水已經吞下許多了。豆腐坊不大,也就是一戶人家而已,一列的瓦房約六七間,矮矮地坐著,樸實可喜。我們看來,這些房子能生產出美好的豆腐,多少有些神奇,也許藏了很多魔法;那些做豆腐的設備,無論是木質的,還是瓷器的,黑黑的,不十分精巧,卻散發出穩當當的光澤。
做豆腐的工序蠻多,有磨豆子、揉豆漿、煮豆漿、點鹵、上匣、壓緊、下匣,等等;耗時也不短,往往是母親帶著我和弟妹,當天傍晚趕去豆腐坊,第二天清早才完成工作回家。這還是排了隊的!做豆腐,我們小孩子幫不上啥忙,磨豆時推不動石磨,最多是往石磨洞里喂一會兒泡好了的豆子;揉豆漿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我們摻和不進;煮豆漿時,我們倒是可以添幾把柴;然后呢,就是當觀眾了;看久了,也就厭了,就去捉迷藏、做游戲;瘋夠了,玩累了,就去柴火房睡去,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們的臉比映山紅更紅。不知啥時候,夢還沒做夠,鼻子下突然熱熱地一沖,有一種香像雨后山林里的蘑菇,像梔子花在早晨的盛開,像黃花菜于黃昏里的喧鬧,酣酣然鉆入肺腑來。我們一個激靈坐起,母親正笑瞇瞇蹲在眼前,手里端著一碗熱乎乎、白生生的豆腐腦。我們傻乎乎一笑,抹一下惺忪的眼,撲地站起,小心翼翼接過碗,“噓噓噓”吹著豆腐腦,想快點讓“燙”降下溫來。母親又變戲法一樣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解開,往碗里放白糖,還幫我們用筷子把豆腐腦攪碎拌勻。“性急吃不得熱豆腐”,但豆腐腦涼了,就沒啥味道了。豆腐腦只要不燙嘴,喝下去,全身才會來精神,一股暖意一定會在胸中躥得猛高。
母親做的豆腐腦,滑滑的、溜溜的、軟軟的、甜甜的、香香的、嫩嫩的、細細的、酥酥的,神仙肯定吃不到。也只有剛做出來的豆腐腦最好,否則就老了、粗了、澀了,還會板結凝滯,也就不能叫“腦”了。母親還嘗試在豆腐腦中滴幾滴土醋,這樣,豆腐腦除了添了一些酸味,香甜的感覺倒是更有勁道,好滋味也會在口腔中停留得更久些,是那么依依不舍。這絕對是真的。
掃揚塵
過年,當然含了辭舊迎新之意。辭,很多內容就是清掃洗浴的意思,古詩也講過:“茅舍春回事事歡,屋塵收拾號除殘。”
小年一過,家家戶戶就“掃揚塵”了。碰上好的天氣,每家每戶忙著搞大掃除,打掃墻壁、屋頂的灰塵,洗滌門窗、鍋碗和衣服被褥,這些,主要是母親的工作,我們也能湊合抹桌子啦、掃灶灰啦、清理雞塒啦,等等。一天下來,我們灰頭土臉,成了黑張飛和包公,還彼此取笑著。
在“掃揚塵”中,也包括“掃”自己,就是要洗個大大的澡。母親燒好了幾鍋熱水,三下五除二剝掉我們的衣服,把我們扔到腳盆里,使勁幫我們搓洗。如果下雨刮風,就在屋內洗,出太陽呢,就在屋外洗。其實,在屋外洗,不管陽光多么大大方方,那時的節氣已不是“小寒”就是“大寒”,天氣確實是蠻冷的。不過,母親總能掌控好水溫,一雙手把我們的皮膚“管理”得好舒服,我們被洗得熱氣直冒、渾身紅嘟嘟的,真像一只只小胖豬。一邊洗,我們兄弟倆(妹妹很少在屋外洗的)一邊光著身子互相取笑、戲水,“冷”這個家伙,也只好躲了起來。在屋外洗,鄰居小伙伴們都來瞧熱鬧,用手指比劃著短長,又用手扮成手槍狀,對著我和弟弟的下身“開槍”;光著身子的我倆也用“手槍”還擊。在此情此景中,母親總笑著罵大家:“莫吵,莫吵,你們這些小雜種,小雞雞哪個都有,將來要作大用的,堂客們都會喜歡的。”是啥“大用”呢?八九歲多的娃娃肯定不懂,只是有些朦朧的想象,當然想得那么不著邊際,但又很美好。
四貼
“四貼”就是貼年畫、貼春聯、貼門神、貼財神。這四個工作,我們都能積極主動作為。至于為什么要“貼”,肯定是懵懂的,也不去想,只覺得,過年就是要貼,天經地義。
貼年畫有老貼和新貼之分。老貼就是貼傳統的木版水色套色年畫,在土紙上印刷,不易褪色;年畫的內容有“老鼠嫁女”“金玉滿堂”“麒麟送子”等等,都是圖個喜氣。不過,老貼的情形不多見,只是隔壁的唐大爺家每年貼。聽說,這些畫還是從好遠的地方寄來的,都是黃黃的紙上繪著故事,很古拙淳厚的感覺;造型也很夸張,比如,老鼠的嘴巴和耳朵都畫得好大,憨憨的歡喜的樣子,并不令人討厭。我家是新貼。父母給我們塊把錢,我們就跑到供銷社買年畫回(一般一毛錢可買一張),再跑到家里貼上,主要貼在堂屋和臥室。這些年畫就是新印刷畫,內容好多好多,與傳統年畫相同又不相同,父母都管它們叫年畫。父親喜歡“麻姑獻壽”“八仙過海”“嫦娥奔月”“鯉魚跳龍門”“五子登科”等,也喜歡“毛主席去安源”“天安門”“高峽出平湖”等,還有《西廂記》《紅樓夢》等戲曲畫;我們自然喜歡“十大元帥”“南昌起義”和《楊家將》《群英會》《寶蓮燈》等等,因為這些畫里面都有打仗、較量、比武的內容,能滿足我們對鼓角齊鳴、刀光劍影、硝煙彌漫、沖鋒陷陣的遐想。“畫中要有戲,百看才不膩。”這話很有道理,簡單畫幾座山,描幾朵花,我們不喜歡。那時,我們不明白,有時,簡約,也是好畫的一大特色呢。關于年畫,后來,我們又喜歡起那些美人畫來,主要是電影演員的頭像和劇照,比如張瑜的、劉曉慶的、龔雪的、李秀明的。現在想來,那時幼小的心靈已經萌發出了對異性的一點點迷戀、一點點傾慕、一點點向往,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擋是擋不住的。
貼春聯的事,是父親寫,我們貼。那時,每年有那種小開張式的新歷書買,封二和封三往往刊登了好多春聯,父親一般從那里選取內容而書寫,這是爛熟的套路。我記得他寫的春聯有“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凱歌聲中辭舊歲;長征路上迎新春”“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猴揮如意棒;雞唱吉祥歌”等等,內容端端正正,意思吉祥美好,但多少有些太傳統了。我到了十二歲,父親就逼著我寫春聯了,我不敢,因為這絕對是趕鴨子上架,主要還是毛筆字寫得不好,歪七歪八的,怕丟臉。一天,父親說了兩個“金句”,教育了我,使我終于動筆了,也叫我一輩子受用:“敢上南天門,就能摘星星”“孔夫子不嫌字丑”,意思就是要我勇敢去面對,要好好練出點文氣來。過了幾年,我的字也寫得像模像樣了,鄉里鄉親來登門,看見我寫的對聯,都夸獎幾番,說陳家出了個秀才,聽到這些,父親的臉上就笑意翻滾。我寫過這么一副“聞雞人起早;勵志我爭先”,此聯得到的贊揚最多,以至于我足足實實飄飄然過了一個春天。我還抄寫過一位大學老教授的對聯,特有文采:“數點梅花,報春天消息;半間書屋,藏秋水文章。”確實,這副對聯,很切合知識分子身份,又很大氣,有深意,是難得的佳作,顯示了儒雅的氣質和風度,又表達了心里邊一種躍動的喜悅。太棒了!
貼大紅的春聯,是過年中最文化的事,總是把我沉浸在一種激情之中。當下,好多人家繼續貼春聯,但大都是買來的印刷品,好精美、好漂亮,我總覺得內容有些千篇一律了,喜氣倒還是有的,民俗的形式也傳承了,但韻味少了,有些可惜!
貼門神(畫)和貼財神(畫)簡單些,這些畫都有人送來。聽說門神和傳統年畫都是一個路數。那時的門神,用紅紙印著,一例是黑色的圖畫,不十分清晰,印的是秦叔寶、尉遲恭、關羽、張飛、程咬金等武將形象;一般是堂屋兩扇大門上左右各貼一張;這些武將都很厲害,武藝了得,把他們當作鎮宅驅邪的保護神,確實合適。我們在小人書里就喜歡上這些武將了,送門神的來,我們主動給一把米,接過畫就趕快往門上貼,貼得端端正正,對稱整齊。送財神的來,一般還有贊語,比如:“財神到你家,富貴享榮華,日進千層寶,時招萬里財。”財神的像,好像只見過趙公元帥,后來知道,趙公元帥是武財神,還有文財神呢,就是比干和范蠡。財神不一定貼門上,可貼大門兩邊,也可貼在神龕兩側。送財神的比送門神多,貼得多了,墻壁上,大門上,紅中帶黑一大片,雖有些凌亂,卻實實在在抬升了節日的氣氛。
如今,生活富足了,送財神、門神的沒有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邊,總有一絲絲的失落。
年夜飯
除夕的晚飯,是一年中最后一頓飯,也是最豐盛、最好吃、最見母親廚藝的一頓飯。對于各家各戶,即使一年過得很困頓,對這個年夜飯也不含糊,要準備好久,使出渾身解數,好好構思,搜羅眾多食材,把這一餐盡量弄得歡實起來。
七點鐘左右,母親把飯菜做好了,我們洗完手,抹把臉,立馬上桌。那么滿滿的一桌菜,直叫我們眼花繚亂。父親和母親是不太動筷子的,笑著看我們狼吞虎咽,并不時叮囑:慢點,再慢點,沒人搶。這是父母一年中笑容最燦爛最好看的時候。母親的臉在燈光里呈古銅色,泛著紅潤,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但放著光亮,在我們三兄妹中照來照去;父親在抽著卷成喇叭的紙煙,總是長抽一口,然后把煙慢慢地、慢慢地“噓”出來;父親還要端上酒碗,一次次咂大口的米酒,每次要咂出很響的“嘖嘖”聲來,每一口,至少要響出四個“嘖”來。
這一大桌菜,雖是家常農家菜,真值得好好炫一炫的。菜的品種總是雙數,至少要湊成“八”個,“八發八發”,取發達之意;要么是“十個”,圖“十全十美”的吉利;更多的是“十二個”,那就是“月月紅”的滿堂彩想法了。
大魚大肉是必不可少的。用豬肘子蒸成一大碗,我們叫“捧子”:皮是深深的棕紅,溜光、好看、軟嫩,像琥珀;皮下的肥肉不厚,不很膩,滑嫩,下肚快,不必勞費牙齒;肥肉之下是精肉,一夾可成絲、成條,送進嘴里,淺淺一咬即斷,如此一來,舌頭上粘住是香,口腔里婉轉的是肥,牙齒上牽扯的是脆爽,味道妙不可言!
蛋糕花(蛋卷)肯定也是有的。用紅薯粉作底料,外層包著雞蛋燙成的蛋皮;蛋卷之中放了橘餅(或橘子皮),放了片糖,放了碎碎的肥肉,等等,這內容大可顯創新之能。蛋糕花不炒,主要是用蒸的法子。這個菜成了,被切成一塊塊(片片)橢圓形,碼在碗里,你靠著我,我靠著你,香氣攜帶著熱氣向上冒,只要看著,就會饞死你。聽說,這個菜前幾年還上了央視節目,令家鄉一舉成名。這是必須的,也是肯定的,就是,成名來得太晚了。
雞也是有的。是一年內長成的嫩雞,兩種做法,或燉、或炒。燉顯得復雜些,一般是取一整只雞燉,放進幾個整蛋,放一些干的桂圓或荔枝,也放天麻等藥材;燉上個把小時,就可端上桌來:肉軟爽,湯香甜,骨酥松,一只雞被造化成至上絕味。炒呢,就是把雞剁成小塊,放剁辣椒或酸辣椒,放大蒜籽,放姜絲,味道也特別來勁。
白菜也必須要有的,象征新年百事順遂。但白菜平時吃得多,可不細表。還有,臘肉也來了,一片片的肥肉透明,精肉則泛著淺淺的粉紅。魚是鮮魚。母親一般用紅燒的法子做草魚,對雄魚(大頭魚)則用燉湯之法,加豆腐,湯燉成乳白色;無論哪種做法,怎一個“鮮”字了得。還有炒洋姜,脆中帶甜,甜中夾酸。豬腳燉蘿卜,有時也是有的。蘿卜平時吃得多,肯定不喜了,但被豬腳“提攜”一下,味道就上了好幾個層次,竟然被我們搶著吃:豬腳有韌勁,值得撕扯和咬嚼;蘿卜已無青澀之氣,辛辣味也跑遠了,只剩軟軟的酥、嫩嫩的香、松松的甜,還有溜溜的、輕輕的脆,醇厚溫潤,更有一絲清亮的酸,也有一絲微妙的苦。
現在,年夜飯的名堂更多了,但怎么吃,也吃不出我們孩提時母親做出來的那一桌有滋有味了,就那么一桌,除了味美,還十分純粹,又特別有情意!這年夜飯啊,宛如母親的懷抱,叫我們幸福,叫我們歡暢,又叫我們安穩。
守歲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年夜飯之后,就開始守歲了。
俗話講:“年三十夜的火,元宵夜的燈。”“明燈旺火”,是傳統守歲最基本的要求。我們全家人圍著爐邊坐成了半個圈,吃著瓜子,打發時間。母親給我們泡好了糖水,是紅糖水,放了切開了的幾瓣紅棗,雖然特別甜,但也不沖,喝下去肚子舒服,漲了暖和。父親打開收音機,聽著評書。年三十夜的評書都是好內容,比如“穆桂英掛帥”“三打祝家莊”之類,我們也聽得津津有味。當然,父親不聽評書,就考我們課文,還要我們三兄妹比賽背唐詩、做算術。背唐詩肯定是我勝出,無論是背通篇,還是接龍,無論是課本上的,還是課外的。記得讀小學四年級時的那次守歲,我竟然把《春江花月夜》《長恨歌》和《蜀道難》背得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我總覺得必須是這樣,否則就丟臉,因為我是兄長啊,兄長就應該有兄長的樣子嘛!但做算術題,小我兩歲的弟弟常常奪冠,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他一般隨口就能答上。當然,父親的題目并不死板,常常以故事和詩歌來敘述,很具趣味性。比如一道算術題:“食堂阿姨手腳快,一方豆腐切八塊,最多只能切三刀,怎么切?”又比如另一道:“木馬板凳三十三,共腳一百,幾多木馬幾多板凳?”這些題目都簡單,但我這個榆木腦殼,就是斗不過弟弟這個鬼精靈。
對于守歲,爐子里的火確實是好火,紅彤彤、亮堂堂,整個屋子啊,因為暖和和的,就有了一種沉靜的氛圍。守著火,我們做兩件事。一件事就是取些小柴棍,插到火堆里,估計柴棍燃完“炭化了”,馬上取出,跑到地坪里,對著夜空舞圈圈,或者寫字,紅紅的柴棍子舞出好多火花;這些火花不能點亮夜色,但黑的夜幕有了這些火花的攪動,就有了許多的生氣;紅是橙紅的紅,在紅的照耀下,我們的臉明明滅滅,一閃一閃,既憨實,又嫵媚。當然,我們還對著天空唱兒歌:“黃雞婆,尾巴拖,三歲伢子會唱歌,不要爺娘告訴我,自己聰明學得多。”又唱:“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學打鐵。”還唱:“天上滿天星星,地下滿地金銀。拿了地下滿地金銀,買了天上滿天星星。”這些兒歌啥含義,我們是糊涂的,反正唱著順口,好玩兒。還有一件事,就是煨雞蛋:爐子里多好的火,別浪費了。母親用濕報紙包上雞蛋,我們把雞蛋埋到火灰里,五六分鐘后取出,雞蛋就熟了。把雞蛋殼剝了,那么一枚稍微有些燙的蛋躺在手掌中,比玉石好看,像童話畫冊里的寶貝;最舒服的是,那種“軟”被托著,我們靜靜盯著它,掌心正蘊藏著一股躁動,仿佛有好多故事人物會從蛋中蹦跳而出。這種蛋,熟得快,也蠻好吃的,主要是滿滿的清香、清爽,只是,微甜的蛋黃,多少有些粘牙。
一天累了,我們的守歲難以堅持到新年到來。到十一點,瞌睡蟲來襲,母親讓我們洗完腳,就把我們送到了床上。一上床,我們立馬就沉入夢鄉。那些夢,好不生猛,很跳躍,很激烈,把時間鬧騰得五彩繽紛、七零八落……
壓歲錢
過年了,長輩給晚輩一點“銀子”,就是壓歲錢。壓歲,音同“壓祟”,就是希望一年到頭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古代歌謠唱道:“三星在南,家家拜年;小輩兒的磕頭,老輩兒的給錢;要錢沒有,扭臉就走。”我們沒扭過臉,即使壓歲錢得到不多,或者沒有得到,最多只是不高興三兩分鐘,然后繼續做高興的事。
壓歲錢是我們最大的幸福。那時候,家里不寬裕,因為父母特勤快,日子過得也不至于困窘。壓歲錢,總會給我們每人一毛、兩毛,最多時能給個一塊、兩塊。又圖個新,父母總要想辦法把這些錢換成脆爽爽的新票子。外婆、外公(爺爺、奶奶去世早,我們沒見過),還有伯伯、姑媽、姨媽,也想法給我們一毛、兩毛的。我們也曉得,壓歲錢要被多給一點,關鍵在嘴甜,于是乎,看見長輩,立即脫口而出:“拜年拜年”“長命百歲”“恭喜發財”“福如東海”。有些長輩,本無給壓歲錢的打算,看見我們如此可愛和“潑皮”,就樂得趕快“意思意思”了。得了“銀子”,我們嬉嬉鬧鬧,似乎成了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人。
壓歲錢干什么,買糖,買小飛機、買積木,大家各有愿望。我們三兄妹則達成統一戰線,就是買書。這點“碎銀子”,太值得珍惜了。平時,撿松球、聚牙膏殼、打栗子換來的錢,都要用于“正途”,去買鹽啊、買醬油啊、買火柴啊、買煤油啊,而壓歲錢可充分釋放“興致”和“自由”。正月里,只要手里有錢,我們就直奔供銷社買書,主要還是買小人書(連環畫),八分至一毛,就可買到一本。小學五年,我竟然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說唐》成套的小人書買齊了,《楊家將》也差不多是齊的。這些書,哺育了我的文學夢。到初中、高中,我按照這些書所講的故事,找原著來對照讀,那些故事就顯得更生動和飽滿了,因為,文字的陳述已經更完整、更豐盈、更流暢,能把幻想的空間擴大許多。還有一層,長大后的閱讀,自然增加了“涵養”和“思考”。
拜年
過年,拜年也是核心內容。
到了大年初一,拜年就開始。我們一群小伙伴,一家一戶挨著拜,勤快點,能把整個大隊的人家拜完。小屁孩拜年,一圖熱鬧,二圖收獲。收獲確實很多,最多的是香煙。明知我們都不抽煙,幾乎每家都發我們每人一支煙,香煙牌子大都是“豐收”“紅桔”“五嶺”,一毛錢左右一包,能夠得到“大前門”和“常德”,已經是很高檔的了。拜完年,回到家,口袋里都是煙,樂顛顛全交給父親,幾百支呢!我們曾戲稱,“拜年”就是“拜煙”。其次是人參米。就是大米膨化后的“果實”,每粒米已經長得胖胖的。人參米放了糖精,香甜為主,其實雜了些苦味;接了人參米,我們就往嘴里填,回到家,已所剩無幾。還能得到紅薯片。有兩種,一種是紅薯切成片,煮熟曬干,再炒干而成,香脆得很;另一種工藝復雜些,就是把紅薯煮熟,攪拌成團,放芝麻、放橘子片等等,然后攤成一片片,曬干,再炒成,并且剪成三角形、菱形,好看,更好吃。炒的過程放些茶油、豬油,味道占全了香、甜、脆、爽。當然,這種紅薯片不多,即便有,我們在路上就吃得一干二凈了。
拜年,碰到稍微殷實的人家,還可得到糖。一個小橘餅,酸中帶甜;一塊片糖,甜中帶酸;一條牛軋糖,黏黏的;一粒花生糖,脆脆的。最是那糖粒子啊,被我們揣得久、吃得久、含得久、舔得久、嚼得久,當然也甜得久、香得久。這種糖粒子極少有軟糖,牛奶糖更是稀有珍貴,如果有,我要把它們分成幾段幾截,分成幾天吃,或者留給母親、妹妹吃。糖粒子主要還是硬糖,不一定發光,是結晶體,有純透明的,有片的,有圓的,有方的;顏色么,白紅黃綠青藍黑都有;味道,經常攜帶有蘋果、香蕉等水果氣息。反正有糖就是好,有糖就是福,就是美,就是樂。那些糖紙,有塑料的,有純紙的,五彩斑斕,圖案各種各樣,我全部收集,或作書簽,或貼于桌面,這樣,到了年中、到了中秋,聞一聞這些糖紙,“年”,就立馬奔到了眼前。
到了大學,讀到過女詩人娜夜的一首詩,把我扯到了拜年吃糖的情景里。詩的內容深切,好多喻意,題目也大,叫作《生活》。全詩如此:“我珍愛過你/像小時候珍愛一顆黑糖球/舔一口馬上用糖紙包上/再舔一口/舔得越來越慢/包得越來越快/現在只剩下我和糖紙了/我必須忍住:憂傷。”多好的詩啊,現在我每每朗讀默誦它,除了對生活的啟迪,就想起兒時吃糖,可是,我無法忍住是:那甜甜蜜蜜的鄉愁啊。
看戲
平時看電影多些,而春節期間,唱戲的就多起來,十分熱鬧。
大人們看戲最熱衷,我們是跟著跑,跟著起哄。只要是方圓幾十里有唱戲的,我們都不放過,會待上一天半天,碰上唱戲的地方有親戚,又碰上演戲演得長,我們就吃住在親戚家,能待上好幾天的。唱戲主要唱的是花鼓戲,也有湘劇。本地戲班子影響小、勢力弱,只演些小折子戲。哪家哪戶講排場,就請城市里的大戲班子來,呵,那架勢就是不同,演員就有好幾十人,服裝道具都要裝上幾個車子。
對于戲,我們是看不懂,也看得不十分認真。我們看見這么多人,就圍著戲場子來回打轉轉,觀眾們發出掌聲喝彩,我們就跟著吆喝,生怕場面不刺激;何況,戲場子周邊有許多做小生意的,炸臭豆腐的、賣瓜子的、賣包子的、賣糖果的,我們掏出幾分錢,也不讓嘴閑著。當然,戲也是必須要瞧瞧的,主要是看喜好,喜歡的戲,就盡量細聽一陣、細看幾眼,或者盡量擠到戲臺子前去看,其實還是看不清楚和明白,視線都被大人們擋了。我們主要是遠看,在墻上看,在樹上看,站在凳子上看。對于《蔡坤山犁田》《五瞧妹》等戲,不怎么喜歡;對于《白蛇傳》《打龍袍》等戲,一般喜歡;對于《大破天門陣》《逼上梁山》《大鬧天宮》等戲,是特別喜歡。內行看門道,我們不僅看熱鬧,更多看扮相,看功夫。孫悟空出場,我們就數他能翻多少個筋斗;林沖亮相,特喜歡那桿槍舞出一片片雪一般的亮光,看那桿槍戲弄得那些兵士上下翻滾;法海來了,看那些蝦兵蟹將如何扯他的眉毛、揪他的耳朵。我們常聯系電影來想象舞臺,對于幾個軍士,想象成千軍萬馬;鼓點驟響,想象成喊殺聲驚天動地。
看戲,當時有一些疑問,穆桂英頭上插那多旗子,還有兩條長長的羽毛,美是美了,怎么打仗?不方便啊!一出戲,有時演來一個上午,好幾個演員要講話對白,還要哇哇哇唱好多句子,又怎么記得住呢?我們生產隊李奶奶,六十八歲的人了,是個老戲骨了,平時走路慢,風一吹,仿佛身子就要倒,可她上了臺扮演白娘子,哎喲,已看不出半點奶奶樣子,而且好俏麗的,只要回眸一笑,全場爆彩,掌聲雷鳴,硬是活生生的一個“十八姑娘一朵花”。且看“盜仙草”一場,她劍舞得一片光芒,還能金雞獨立呢;更絕的是,“仙草”是仰著身子用嘴銜住的,呵,那身子,咋就這么軟呢?李奶奶回到家,我們表面上去拜年,實際上圍著她團團轉,左看右看,還是看不出究竟:奶奶還是那個奶奶啊!戲里那個“美女”躲到哪里去了?李奶奶發給我們糖吃,看著我們笑:“你們這幫兔崽子,快長大,長大了,就懂戲啰。”說話時,李奶奶滿臉皺紋里開出的笑,確實好看,像桃花那樣,有些迷離,有些醉意。
不說了,如今過年,鄉下極少唱戲了。我每次回老家,只要站在過去搭戲臺的那些地方停一停,想一想,鑼鼓聲還是會猛然在周邊響起來,又分明看見李奶奶扮演的白娘子、穆桂英、梁紅玉,向我、向村莊、向天地,拋下了一串串的媚眼……
元宵節
元宵節又叫元夕節,是整個年節期間最后的一天。
元宵節一般要突出一個“鬧”字。記憶中,這天的“鬧”主要還是舞龍燈、花燈,還有耍獅子。這三項主要活動雖在元宵日最盛,卻早在春節開始,各個村莊就紛紛組織啟動了,由經驗豐富的長者牽個頭,組成隊伍,大有互相比試之意,看誰的隊伍壯觀、燈飾漂亮、“舞”藝高超。往往,三項活動一起進行,你家耍了,他家再來。
舞龍燈技術含量高,龍頭為“掌舵”,龍尾為“收盤”,兩者很關鍵,直接決定成敗。這個活一般由青壯年來主導,每個人握一根棍子,棍子上頭連著龍身,鼓點一響,龍就舞起來。轉個圓圈很簡單,但起跳旋轉,做各種姿勢就很有難度了。一霎時,龍身翻滾,騰挪跌宕,仿佛風云際會,加之銃響、炮仗也響,像電閃雷鳴,特別震撼,特別威武。
耍獅子,只要兩個人就行,舞出各種姿態,很可愛的。這里也有講究,一邊舞獅子,一邊還有演員在旁演些小戲,諸如《張先生討學錢》《小姑賢》《麻姑獻壽》《劉海砍樵》等,主人家是要送上紅包的。我們特喜歡演丑角的演員,他特別能插科打諢,開些玩笑,把場面搞熱:他戴個花色帽,鼻子上涂上白色,臉蛋上也涂白色,眉毛畫得好粗,只要一眨眼,或扮個鬼臉,就令人忍俊不禁的。獅子一邊舞,還有人唱贊獅子歌:“金雞飛過鳳凰山,金絲鯉魚奔沙灘,今日到此非為別,一道喜來二問安。人隨春意喜堪夸,天降麒麟要發家。九天日月開新運,萬國笙歌醉太平。”
舞花燈,我們也能參與。花燈是做個四方箱子,用根棍子舉著;箱子四周糊黃紙,紙上畫些吉祥圖案。箱子中裝煤油燈或蠟燭,點燃,即成花燈了。只要舉得起,拿得穩,走得穩,即可舞花燈。每個人跟著“頭燈”走步,旁邊有人唱贊歌。花燈好不好看,取決于走出多少花樣,橫走、圓走、直走、穿花走,都有些名堂,前提是燈不能倒,不能滅(一般防風),油也不能灑。村里幾乎每一場花燈,我和弟弟都能舉上幾把,舞上幾圈,都是些容易的花樣。
“鬧元宵,煮湯圓,骨肉團聚滿心喜,男女老幼圍桌邊,一家同吃上元丸。”這是古代歌謠所唱。元宵節,家家戶戶都做好吃的。那時沒有元宵買,母親就做糯米丸子。用糯米磨成粉,放些白糖,揉成圓球,風味如何,全看餡如何。母親的餡做得別出心裁,用酸菜做底料,放些臘肉,放點桂皮,灑些芝麻,絕對美死你!母親的糯米丸子,乃全村一絕!
元宵過后,年節就結束。俗語講:“喝了元宵酒,犁耙握在手。”就是說,過了元宵,緊張忙碌的各種勞作就開始了,我們也開學了。實際上,此時,年味并未散去,還繼續在我們腦海里奔騰,還要奔騰好久好久。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