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
想起麗江古城,無端地,便感覺墜入了深潭——詩的深潭。絕對的山水詩。因意境深遠,總難以自拔。
無論遠觀、近看,相隔千山萬水或近在咫尺,其古韻清雅總是無遮無攔,撲面而來。那樣的美,因時光打磨而曠遠厚重,經歲月浸泡而延展通透。雖靜默無語,卻傳遞著可意會而難言傳的詩情與畫意。
散落的竹簡、斷弦的古琴、模糊的行書似乎都不足以讓詩的意境留存,讓城的靈魂依托。
最佳的載體非青花瓷莫屬,卻因青花易碎而不宜靠近,多了份距離;典雅高貴卻不夠溫潤,總少著點妥帖。
不知不覺中,便成就了一座城,一幅山水圖。
一軸畫卷,輕輕展開,徐徐滾動,一端便穩當地停佇于宋、元的古樸街衢;另一端卻被時間的軸挾裹著一路向前,停不下,止不住;通向遙遠,卻總有留白。
一幅落于凡間的水墨丹青,沾了煙火,接著地氣。因豁達而從容,因自由而不羈。因接納而寬厚,因明徹而寵辱不驚。
無論平民百姓或達官貴胄,不分地域、民族,不看膚色;無論短暫歇息或長久相守;只要走過,遇見,留在畫中;那一筆,或輕或重、或濃或淡、或直接或婉轉,都成了不可缺。
行走于畫卷,走出,走進;聽故事,成了故事。
徜徉于山水,來來,去去;賞著景,成了景。
想起麗江古城,便想起:
四合院斑駁的墻上露著的土坯;滄桑的青瓦上住著的,喜歡在風中竊竊私語的枯草和小黃花;閣樓雕窗上彈指即破的棉紙;大門上謎一般的黃銅掛鎖。
河邊垂柳處。三五只鴨,隨淙淙流水,順河中水草,游向石橋,穿過木橋;不屑于身旁飄過的菜葉,一頭扎進水底,追逐著魚蝦而去。至岸邊,未抖凈身上水珠,便被木錘聲和濺起的水花驚走。
古城的路,四通八達。早起的商販們為多掙些錢,天蒙蒙亮就推車、挑擔涌進四方街。
五一街的十字路口是個砍價的好地方,有經驗的納西大媽們總能攔下來自龍山、南山的柴火、栗碳或是洋芋和土雞。雨季時,還能買到五角錢一串的松茸、雞樅。
賣完山貨的人,手里數著毛票,便奔四方街而去。
男人們多聚集至大石橋邊的茶館里,茶館外支著的鐵壺一直添著柴,冒著煙,準備著為茶客們續水。
茶館對面的湯圓店熱氣騰騰,糯米團子在鍋中翻滾,膨脹。盛進碗里加入米酒,用勺輕輕一扒便漏出花生、芝麻餡兒,讓人甜到心頭。
上了大石橋,看橋頭坐著的漢子手中架的鷹,眼神犀利、傲氣,藐視眾生;看負重的騾馬小心翼翼地踏過青石板,最終卻滑倒撒落一地貨的狼狽;看人群里擠出擠進的竹筐中的小豬崽、雞鴨和菜……
石橋向下至四方街的涼粉店藏于鬧市中,是個歇腳的好去處。滑爽而有韌性的雞豆涼粉在平底鍋中煎黃,撒上火麻子鹽、韭菜和綠豆芽,用小木勺澆上土罐里的油辣椒、姜蒜水和醋、醬油,一碗香辣誘人的熱涼粉便要游走于舌尖了。最簡單過癮的就是一大片涼粉攤在手,抹上辣椒和鹽,邊走邊吃。
四方街集市,人聲鼎沸,簡易的攤子排滿了街,來自鄉下或山里的貨總是炙手可熱,供不應求。
尋常小菜則干干凈凈,清爽誘人。
青綠的棕葉撕成寬窄不一的細條,簡單的在菜上一繞,打上結,一把把水靈靈、綠油油的小白菜或小香蔥便有模有樣,惹人憐愛起來。
豬肉,甚至是魚均成了棕葉的俘虜:一塊被拴著的肉,一條被穿過唇的魚,被人拎著穿梭于人群,游走于集市。木桶中泡著的豆腐則幸運許多,最后要躺在小竹筲箕里,成了飯桌上的“麗江煮豆腐”。
集市慢慢散去,街便清靜下來。露出了理發店、新華書店和牛肉館。
不大的書店總散發著新書特有的墨香,柜臺上的小人書和春節前掛滿墻的年畫都是孩子和大人們的最愛。
挨近獅子山的牛肉館里,長條凳已擠滿了人,四方桌上的一盅酒,一碟涼片,外加些白水煮蛋、幾碗面,能夠讓賣了好價錢的商販們痛快地吃上一頓。酒肉的香氣隨風而散,飄滿整條街。
不知不覺,夕陽西下,抬眼望去,已是一城金色,一城炊煙。
想起麗江,便想起郁郁古風中,有趣的城。
神秘的語言充斥著各個角落,所有交流均在奇特的詞匯、音調里完成:熟人問候、小城軼事、討價還價……聽懂的便心領神會,不明白的則云里霧里,如解天書。
關于文字的解讀,聽過的最有趣的說法是:
因木氏土司的睿智和眼界(或許也僅只是因避諱),讓麗江古城沒有城墻。一個“困”字,意味深長。
和姓家族,是木老爺的長工,須辛勤勞作。所以“和”字拆解開,“木”上“一撇”代表氈帽,“口”字代表一背筐,形象而生動,身份一目了然。其他姓氏則散落于古城街巷,久居一處,彼此間不免盤根錯節,沾親帶故,所有的淵源,皆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緣分。
曾有人戲謔:在麗江,男人負責琴棋書畫,女人負責柴米油鹽。如古城那些黎明即起,做豆腐、搟面條、攪涼粉、賣早點……辛苦忙碌的女人們和那些放鷹打獵、養花釣魚、彈琴寫詩的悠閑愜意的男人們。
也有人言:田間地頭,皮毛店、縫紉社、鐵匠鋪不乏技藝精湛的男人們,都能養家糊口,閑暇時賞蘭花、演古樂、讀書寫字,極盡風雅之事,是身后女人們的付出與成全。是披星戴月的柔弱肩頭背起了生活的瑣碎,日子從來就是這樣,由古至今。
無論何種說法,均不妨礙麗江人的生活,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
而記憶深處卻總是那些:冬天河邊洗菜的女人;黃昏時背著高過頭的松毛下山的女人;背著大木桶、系著皮圍裙、殺豬的女人。
有趣的城,自然也是特別有“儀式感”的城。
逢年過節祭祀時,供奉著對天地神靈的恭敬和虔誠及對祖輩的緬懷和敬意。
小孩滿月,用紅紙和毛筆鄭重地寫上吉言和“祖父賜名曰……”寄托著對新生命的期望和祝福。
春節時,四合院落里樹枝上纏著的紅紙和花盆上貼的“春”字,拴住了春天,也留下了春意。
甚至于中秋節前就開始準備的月餅——烤黃餅,也是充滿了趣味。
碳火、豬油,豆沙、玫瑰醬一應俱全,等著主婦們大顯身手。詼諧的人忙里偷閑也不忘調侃舍不得往面里多擱油的人:得多放些油呀!不然那餅會硬得從獅子山滾到四方街都不會碎。
想起麗江,便想起:
鄰家大院——茶馬古道上馬幫歇腳的驛站,墻角破舊的馬鞍、生銹的掌釘、廢棄的油燈、歷經百年的石臼。
裁縫鋪里,祖父手中那常常行走于布匹上的滑石、剪刀;那隨時需加碳倒灰的鐵熨斗和那只塵封多年的豆青色的扁扁的鼻煙壺。
古城清冷的月光下,祖母的七星羊皮披肩里傳遞著的溫暖和墜在耳上的碧綠的玉片泛著的溫潤的光。
街頭偶遇的老先生,莊重、小心地抱著古琴緩緩離去的背影。
四合院高高的門檻上,靜靜坐著的納西老奶奶手里拾掇著的小黃韭。
曾有人說,時間是一條直線,所有的前世、今生和未來均無法參與、重疊和預知;而在麗江古城,時間或許是個圓,走進佇立了近千年的城,總會讓人迷失。
行走在古城,有人說,找到了家園;也有人說,失去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