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川
一
萬馬完小的小劉老師,這段時間遇到了一件煩心事。
聽母親電話里跟她說,脫貧攻堅工作要搞易地扶貧,征收土地,集中安置建檔立卡貧困戶,給他們修建住房,還要在安置小區周邊建醫院、學校、超市這些生活設施。他們家的五畝包谷地就在征地范圍內,這些土地,一直是父母的命根子,他們祖祖輩輩在這片土地上耕耘,在上面播撒希望,收獲口糧,對土地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每年、每個季節、每天都在用心侍弄著它,呵護著它?,F在卻突然要征走,要讓他們撒手,他們心中自然是有著萬般的不舍。
母親說,我們堅決不答應搬遷,堅決不在搬遷協議上簽字!母親還說,農民沒了土地,還能叫農民嗎?以后讓我們種什么?吃什么?喝什么?農民沒了地就像老師沒了學生,醫生沒了病人。日子倒是過得清閑了,可心里卻總是沒著沒落空得慌。雖然鄉政府的干部說,搬遷后會給他們十分之一的返還地,用這些返還地可以請施工隊統一規劃修成商鋪,商鋪修好后各個被征地的農戶可以自己經營小生意,也可以出租,一家一個20平方米商鋪一年的租金收入,比種五畝地包谷的收益要多得多呢!可干部口中所說的商鋪大家總感覺像是空中的云彩,像畫出來給人充饑的大餅,看不見摸不著,虛無得很。
后來,小劉老師打聽到,縣里要把居住在“六類區域”的建檔立卡貧困戶,易地搬遷到集中安置點,實行整村脫貧,其中有幾個安置點就選在縣城。按照被征收土地的人的說法,這是讓山里的貧困戶跟城里的農民爭地盤。父母本打算等她出嫁時給他們一塊地建房子,現在看來如果土地被征收,這個計劃肯定也要泡湯了。
有了心事的小劉老師,白天吃飯不香,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啦啦的風聲,怎么也睡不著。
萬馬完小,是小涼山深處的一所小學,離縣城60多公里,小劉老師大學畢業后通過事業單位招錄考試被縣教育局錄取,分配到全縣最邊遠的鄉,鄉里再把她分配到全鄉最邊遠的小學——萬馬完小,這是個被人們稱作“鳥不拉屎”的地方,接到分配通知后,很多新老師都在為自己沒被分到萬馬完小而感到慶幸。
第一次來這個偏僻的學校時,她與山里的人、牲畜一塊擠在狹窄的農用車車箱里。山里人的汗味,牲畜的臭味讓她從一上車就開始頭暈、一路嘔吐著往目的地進發。當農用車戰戰兢兢地一直開到再也沒有路可以繼續開的地方后,終于停了下來。下車后,小劉老師背著行李又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山路才到學校。小劉老師一下子從城里人變成了山里人,很多個寂靜的夜里她不知為此悄悄抹了多少眼淚。
從城里去萬馬完小難,從萬馬完小回城更難,那輛農用車走的那條路是當年林業局伐木,運輸木材后留下的一條土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整個村委會方圓二十里只有那唯一的一輛農用車,開車師傅要等夠一車人才進城,進城后他就住在城里的小旅館,一邊喝酒打麻將一邊等人,等湊夠一車人才回山里,進山和出山的路只有這一輛車,師傅心里就沒有酒駕這個概念,每走一趟都是只有下車后腳踏上大地的那一刻,她在心里才會長長地舒一口氣,終于平安到達了!
當小劉老師第一次看到萬馬完小這種破舊的四合院小平房時,她感到很吃驚。好在她住進這所四合院沒多久,國家就實施了“校安工程”,把小平房拆掉,建了三層小樓,還通了電,通了網絡。小劉老師感覺這是從原始社會一下子跨越到社會主義現代社會,現在這里不僅可以看電視,而且可以上網,課余時間很快就打發過去了,日子沒有原來難熬了。眼下跟之前一對比,竟生出些許幸福感來。
當初一心想著趕快離開萬馬完小,調到縣城學校的想法也沒那么強烈了。隨著跟學生們相處時間的增加,慢慢地,她發現山里的孩子都很純樸,對老師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敬,他們對生活要求不高,很容易滿足。夏天,他們會把家里的蘋果、梨摘來送給小劉老師,或者周末在山上放牛放羊撿到的蘑菇,他們會把最好的挑出來送給她;冬天殺過年豬時,他們總是要把最好的那一塊豬肉帶來給她。看著一群懵懂小孩在她的調教下變成一個個亭亭玉立的知性少女,青春少年,她很有成就感。
然而萬馬完小硬件設施雖然越來越好了,生源卻在不斷萎縮,條件好一點的家庭,在千方百計找親戚朋友幫忙說情,將孩子轉到城里的學校,租間房陪孩子念書。原先一百多人的學校,現在只剩下五六十人,每個學期開學報名時學生數還是在持續下降,教室逐漸空了下來,最少的一個班級才三個學生,老師們戲稱,一個老師帶三個學生還真有導師帶研究生的感覺。
一晃四年過去了,小劉老師的年紀在一年年變大,成了二十六七的老姑娘,婚姻大事又成了父母的操心事??稍谶@個山旮旯里,能接觸到的小伙子那么少,又去哪里找合適對象呢?由于山高路遠,同學朋友的聚會參加不了,親戚的大事小情也參加不了,這四年下來,她似乎成了修仙的隱士,山里的道姑。
暑假里,父母逼著她相了幾次親,人家第一眼看她長相端莊,談吐不俗,都有想要進一步交往的意向,可一談到工作,知道她是個鄉下老師,剛剛熱起來的心馬上又涼了下去,每次相親的結果都是潦草收場,再也沒了下文。
對于談婚論嫁這樣的終身大事,本就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調往縣城附近學校難度很大,其中的彎彎繞很多;不調的話夫妻倆各在一邊,生活不方便,難以照顧家庭?;橐錾罹褪沁@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大融合,大雜燴,哪兒考慮不周,一點小事指不定就成為你以后生活中一個大大的絆腳石,一不小心就把你絆個大跟頭。
父母是鐵了心要把她嫁出去,只有把她先嫁出去,她弟弟才好順理成章地找女朋友結婚,父母的邏輯天衣無縫?,F在她想,即便調不到縣城,調到鄉里也是好的,鄉里的交通條件要比萬馬這里好許多,從鄉里到縣城只需一個多小時,營運車也多,周末可以準點回家。
她想到這些,又想到同事,想到自己的學生,平日里的事這會兒也一股腦集中到她腦海里,怎么也趕不走,如一撮亂發攪在一起,扯不斷理還亂,找不到出路。
二
萬馬完小三年級的李單同學,這段時間遇到了一件煩心事,他從縣城里的民族小學轉回村里來讀書了。
李單是本不愿回來的,奶奶帶著他在城里的民族小學念書多好!校園很大,一起玩的小朋友那么多,每門課都有不同的老師在上,有專門的老師教他們唱歌跳舞畫畫。完全不像在這兒,全校就五個班,五個老師,所有課程都是一個老師從早教到晚,老師累,學生也審美疲勞。在民族小學,有很多像他這樣的孩子,父母外出打工,爺爺奶奶帶著他們,在學校附近租房讀書。
可是,李單在深圳打工的爸爸生了場大病,花光了這幾年的積蓄,還欠了一些外債。沒有錢,他們只能重新回到萬馬。
城里讀書生活開支大,一出門就需要花錢,單獨租房就是一筆大開銷,沒錢連房子都租不起。李單起初不同意回村里,民族小學的老師說他是讀書的好苗子,將來一定是考大學的料。見他不愿意回萬馬,一家人只好輪番做他的思想工作,把家里困難的經濟情況都跟他說了,李單是個懂事的孩子,為了生病的爸爸,年邁的奶奶,他別無選擇,只好轉回萬馬完小。他一回來,父母和奶奶也從城里搬回了村里,父親抓了些草藥,在家調養。
李單插班進了小劉老師教的班,他的到來,讓這個班新鮮了幾天。班上原來有8個學生,他一來就是第9個。他到班上不到半天,大家就彼此熟悉了,同學們將家里帶來的蘋果、梨子這些零食分給李單吃。他們一到下課就圍坐在李單周圍,聽李單講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兒。
萬馬完小地處川滇交界處,所以班里還有一部分孩子是四川的。別說部分孩子從沒到過縣城,就連他們的爺爺奶奶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活了幾十年也沒進過幾次城。
他們祖祖輩輩在小涼山里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鹽巴、衛生紙、筆墨、衣服、鞋襪、洗衣粉、打火機、火柴這些生活必需品,商店老板會從城里拉到村里的小賣部售賣。山路遙遠,他們沒有下山進城的必要,也沒有閑錢去逛縣城。貧窮是這里的常態,土地里種的洋芋、蕎麥只夠人畜糊口,家里剩不下什么東西變賣,換不了錢。因此村里的年輕人不甘于一輩子被困囿在山里,都想出去打工,多掙點錢,看看大山外面的繽紛世界。
李單家離學校還有十多里的距離,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他家的房子建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幾間木楞房,三間人住,五間關牲畜,圍墻是用柴塊子圍成的籬笆墻。
李單家幾代都沒有識文斷字的人,只有李單天生聰慧,一進學校就有不俗的表現,老師們也對他很看好,這大大增強了家里人供他上學的決心。父母四處托關系才將他送到縣里民族小學讀書,還特地讓奶奶到城里陪讀,家里只留下爺爺看家,與其說是看家,不如說是爺爺不想到除老家之外的其他地方去,更不想去縣城。
家里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他們家是那種一個石頭打進去碰不到一個壇壇罐罐,聽不到一點聲響的窮家。只是老頭過于固執,非要守著家守著火塘不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一輩子住在這個地方,這里的每一個樹樁、每一片草地、每一塊石頭都是那樣的熟悉和親切,離開它們一到別處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次搬回來,房子因為好幾年沒有修補,看上去更加破舊不堪。山里秋雨綿綿,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滴在盆里,嗒嗒作響。李單的母親請親戚來幫忙將破損的瓦片換下來,屋頂不漏了,屋里暖和多了。
來看望李單爸爸的親戚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找找村委會、鄉政府,看看能不能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國家補貼點錢,修修房子,看病也能報銷。
這幾年,李單的父母在深圳打工,省吃儉用,每個月能攢三四千塊錢,日子過得還不錯。按收入不符合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條件,便也沒去爭取,讓村子里那些老弱病殘、更窮的人去享受國家的好政策??刹辉?,人一倒霉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
李單的媽媽說,等把房子修補好,翻一下地,就去村委會找政府。李單在一旁聽著大人們說這些操心事,心里也跟著煩。
媽媽安慰他,要他只要管好好讀書,其它的事大人們會解決好,不要操心。媽媽越這么說,李單越想這事,晚上睡不著,上課老走神。這天小劉老師課堂上提問叫他的名字時,他才一下子如夢初醒,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來。
下課后,小劉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做思想工作,在她的親切安慰下,李單說出了家里的事。小劉老師讓他不要著急,大人的事大人們會處理好的,小孩子只管讀好書,少讓父母操心就是對大人最好的幫助。小劉老師還說,學校的營養午餐現在是搞得越來越好了,要他安下心來,輕裝上陣好好學習,等下個學期幫他爭取一個資助項目的名額。有什么困難要及時告訴老師讓老師來想辦法解決。
小劉老師托同學找鄉政府的人打聽,能不能將李單家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現在他家的房子已經漏風漏雨,有兩位老人需要贍養,李單爸爸又得了一場大病,現在這個家風雨飄搖,就只靠李單媽媽一個人支撐著,他家應該是“因病致貧”。如果能將他家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他家的就醫、住房就能得到解決,如果能進入易地扶貧的搬遷戶中,李單的上學問題也就解決了。小劉老師認真地向同學描述著李單家的情況,生怕遺漏了哪個細節。
可是,她心里也清楚,世間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就像她天天期盼調工作那樣,你在想,別人也在想,不知有多少人在打聽,在活動,在找關系呢。
幾天后,同學反饋的結果正如她預想的那樣,鄉政府早已把各村委會上報的信息按程序上報到縣里,并錄入省里的系統,無法再報了。
老百姓誰也沒有想到,這次國家動了真格,拿出真金白銀來真幫實幫貧困戶,幫扶政策空前的好,第一批沒有被納入的貧困戶,現在都在想方設法地去找村委會、鄉政府。爭取列入建檔立卡貧困戶的人家太多,每一家都能羅列出一大堆理由,他們都在訴說著家庭的各種不幸,各種困難。若是第一次聽見,大都會被感動得稀里嘩啦,淚流滿面。鄉政府的領導們一進辦公室就被堵在里面,一大群人爭先恐后地反映問題,有吵吵嚷嚷的,有大喊大叫的,有說到激動處哭天抹淚的。弄得鄉政府的領導們每天來上班都戰戰兢兢。
小劉老師沒有把這個壞消息告訴李單,她不想讓他家剛燃起的希望馬上破滅,那樣對這個家庭,尤其是這個孩子太殘忍。同時她也讓同學隨時關注扶貧的信息,有什么情況及時告知。
三
縣里的動作很快,征地公告發出一個星期,工作組就緊鑼密鼓地開展工作,挨家挨戶動員,好話講上一籮筐。但涉及到切身利益,大伙心里都像編了一張密密的網,警惕得很,絕不輕易相信干部的那些口頭承諾。然而千條理由萬條理由,歸結到一點,就是大伙對這個賠償地價很不滿意,覺得太低。這是一錘子買賣的事,他們還盤算著用土地換來的這筆錢去發展其它事業呢。少了,當然不行!
工作組走完整個村子,沒有一家人爽快地同意,再去的時候,那些脾氣暴躁的人家,根本不準工作人員進家門,任狗追著他們咆哮。
聽說先前改擴建街道,鎮黨委班子成員到群眾家中做工作,很多群眾不理解,不配合,老百姓對賠償不滿意。
后來,他們開會反復研究,決定采取各個擊破的方式再動員,先從領導干部開始,然后是國家公職人員,之后是村組長,一批一批地來,各個系統,各個行業再根據實際情況分類進行。
教育局領導把涉及到征地拆遷的老師召集起來集中談話,不同學校的七八個人,都是由他們各自的校長陪著,小劉老師想想感覺有些好笑,這好像是校長押犯人似的,生怕他們會悄悄溜掉。
局領導顯得和藹可親,征求大家的意見,他要大家有什么想法就都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大部分老師反映賠償標準太低,先前有人私買私賣,價格是國家征收的三四倍,要求縣里再提高點標準,再多賠償一些房屋拆遷款和青苗補助款;有的老師要求把家里年邁的父母納入低保困難補助,鄉下教書的那幾個老師最大的愿望是局里把他們調到縣城或者縣城附近的學校。
之前教育局就讓中心校校長找小劉老師單獨談過,讓她回家做父母的思想工作。中心校校長說,脫貧攻堅是全縣的頭等大事,城市建設是當前全縣工作的重中之重,需要我們每個人舍小家顧大家,要算好經濟賬也要算好長遠賬。中心校校長說得苦口婆心,說得情真意切,說得感人肺腑。
小劉老師的想法被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輪到她,她也沒什么可說的。局領導說,大家反映的這些問題他都會向縣領導如實反映,符合國家政策的,都會考慮盡量給大家解決。局領導還說,關于調動的事,有些難度。家里涉及征地拆遷的老師都提拔,都改行,都調到城里來,這不太現實,也不太公平。但大家家里的土地被征收了,這些土地是用來建易地搬遷的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安居房的,這些安居房一建好,就會有大量的農村貧困人口涌入縣城,我們還需要建設配套的醫院和學校,縣里現在計劃要在安置點旁建一所全縣最好的九年一貫制學校,滿足搬遷戶子女就學。學校等土地征收完畢就馬上動工,預計后年9月就可以開學,我們局里的想法是通過公開考試從鄉下學校選拔一批優秀的老師,到這所九年一貫制學校任教。大家可以利用課余時間提前復習準備,到時憑真本事考調上來。既然要建學校,我們教育系統的人就得支持我們的教育事業,作出一點犧牲一點奉獻,為了千千萬萬的學生,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局領導的話說得意味深長,大家都低下頭。
局領導的話給小劉老師點燃了希望,她去書店買了幾本備考資料帶回學校。她把原來追劇的時間都用來復習備考資料。她想,機會已經擺在那兒,得好好把握。
俗話說,這世上就沒有談不成的買賣,只有談不攏的價格。各個擊破的策略非常奏效。其余的,發動親戚朋友勸一勸,做做思想工作。不到一個月,村子里的人陸續在征地協議上簽了字,最后還有那么三五家釘子戶,卻也不再影響搬遷大局了。
征地拆遷戶盤算著用分到的賠償金,新建一套漂亮的房子,或是去做點小買賣。什么土地不土地的也不再那么執著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在返還地上修了商鋪,租出去,錢就嘩嘩地進了自己的口袋。
每次進城回家,晚飯后小劉老師都要去易地搬遷安置點的工地上看看,順便到不遠處的河邊走走。她家的包谷地已經隱藏在一大片工地上,找不到具體的位置了,幾百號工人干得熱火朝天,打地基,架模,扎鋼筋,砌磚,她似乎看到高樓大廈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
深秋的寧蒗河,兩邊是垂柳,河水在一側由遠及近,歡快地流淌著。站在雜草叢生的河堤上,兒時跟著一群大孩子在河里捉魚摸蝦、玩耍的情景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往上走一百多米,小劉老師看到有挖掘機在作業,再往上,有人正在用大石塊砌河堤,聽說這里不僅要建安置點,建醫院學校,還要修河濱走廊,小公園,這里將會成為縣城人晚飯后休閑散步的最佳去處。
夕陽西下,她彎下腰,在流經童年歲月的寧蒗河河灘上,撿起幾個紋路頗為漂亮的鵝卵石,然后戀戀不舍地回家。寧蒗河有魚有沙有鵝卵石,是一條有韻味的河流,這或許會成為她最后的記憶。
四
脫貧攻堅戰打響后,很快進入白熱化的狀態,除了領導干部掛鉤幫扶,上級各級政府還派了駐村扶貧工作隊隊員,隊員們吃住在村委會,每天走村入戶,白加黑,五加二地干工作。先是摸排貧困戶基本情況,然后是幫助農戶修橋鋪路、搞產業、建房造屋,提升人居環境。
剛開始時按文件要求每位領財政工資的干部職工掛聯3戶建檔立卡貧困戶,結對幫扶,后來又說老師們教學任務重,教好書就是最大的扶貧,況且脫貧攻堅“五個一批”中還有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教育脫貧一批”。老師站講臺教書育人,就是在為脫貧攻堅出力,是斬斷貧困代際傳遞最長遠的治本之策。為此,萬馬完小的老師們高興了一段時間。
有能力的單位給錢給物,幫助村子爭取資金協調項目,老百姓皆大歡喜。而學校老師們去走訪幫扶,沒錢沒物,只是單純的情感慰問,老百姓提出的困難,啥也解決不了,提了也白提。問多了,還不招人待見。
需要農戶填的表冊很多,上報的表冊也很多,村委會的人大多文化程度偏低,下苦力干實事是真有一套,可說到用現代化的辦公設備,錄入數據,上報資料,就抓瞎,有勁使不上。駐村工作隊缺人手,便來學校抽人,整個完小就小劉老師年齡最小,而且是學校里唯一的大學畢業生,懂電腦,工作踏實認真,便被抓了壯丁。鄉中心學校校長特意給小劉老師打電話,說脫貧攻堅是全縣最大的政治任務,務必要積極配合,利用課余時間協助駐村工作隊做好工作。
既然領導這么安排,小劉老師只得服從。原本想著盡力上好課,教好學生,現在想著能在脫貧攻堅工作中出一點力,讓老百姓早點脫貧致富,自己也有成就感。她每天上完課,就到村委會幫工作隊填表,錄數據。
小涼山是國家級貧困縣,是脫貧攻堅工程的硬骨頭,不僅縣里單位掛包村委會,連省外的一些大公司大企業也加入到扶貧攻堅隊伍,實施對口支援,修路,援建教學樓,搞項目,還派來管理人員。
萬馬村委會轄區自然環境惡劣,這里只有雨季和旱季兩個季節。漫長的旱季,萬馬村的人畜飲水就成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這里是全鄉扶貧的難點,也是全縣需要全力攻破的幾個堡壘之一,市縣鄉領導三天兩頭地往萬馬村跑,調研,想辦法,出點子。
為了加快脫貧攻堅進度,市縣鄉領導對全縣駐村工作隊人員進行了充實。上級部門派了王林來擔任萬馬村委會駐村工作隊第一書記。王林:上海人,碩士研究生畢業,現在是上海一家國有上市公司的中層干部。村委會沒地方住,領導們就把他安排到萬馬完小跟老師們搭伙解決住宿的問題。剛開始時王林大多數時間白天都在各村組跑,摸情況,解決問題,一直要到很晚才回來,第二天天一亮又出去了,基本上沒能跟學校老師一起吃過一頓飯。
小劉老師本想著駐村扶貧工作隊充實了能干的隊員,自己可以撤回來一心一意教學生了,不想王林書記卻不讓,他說小劉老師干工作踏實,對電腦也熟,讓她課余時間還要繼續幫助駐村工作隊。
上級的檢查指導大多集中在周末,學校里其他老師周末都回家了,只剩下小劉老師和王書記。雖然同在一個學校,一棟小樓里住,但見面的時候并不多,在村委會工作的時候見面還相對多一些。見了面彼此點頭示意一下,很少有更多的交流,小劉老師知道自己在這樣的場合只是個編外臨時工作人員,會上她很少發言,萬不得已確實需要說的時候也只會發表一些有關數據錄入,電子表格的填報這些技術方面的意見。
星期六,縣里的領導來村里搞調研,對近期的工作評價頗高,大家高興,喝了點酒,飯吃到很晚,等領導們走后,天早已黑了。王書記喝多了,說話大著舌頭,站不穩,村主任請小劉老師幫忙把王書記送回宿舍。
學校離村委會六七百米,土路,坑坑洼洼,王書記走得磕磕絆絆,小劉老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送回屋,扶上床,蓋好被子?;氐阶约何堇飼r,她已累得滿頭大汗。
第二天,小劉老師剛起床,王書記就來找她,表示歉意,說自己失態了,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還問她昨晚自己有沒有胡說什么。小劉老師不知道他所說的胡說指的是什么,于是搖搖頭。王書記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說,沒說就好。
工作隊修整一天,大家回家的回家,補瞌睡的補瞌睡。
小劉老師洗衣服,王書記也拿自己的衣服出來洗。小劉老師問需不需要幫他洗,他說不用,才幾件衣服,一會就好。
在萬馬河邊,他們無話找話,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后來小劉老師提到班上的李單,說,他原來在縣民族小學念書,他爸爸媽媽在外面打工供他上學,后來他爸爸生病了就只好回來。李單是個讀書的好苗子,但是轉學到咱們萬馬完小后思想很不穩定,成績就落下來了。
他家每個月都要到城里買藥,實在不方便。像他家這樣的情況能不能請你們為他家爭取一個建檔立卡貧困戶名額,那樣的話他父親的藥費就有著落了,家庭負擔也會輕些。最好是能夠易地搬遷進城安置,那樣的話他媽媽也可以到城里打工,有點收入,李單也可以到好一點的學校繼續他的學業。
王書記說,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已經了解清楚了,他們家所在的那個村子屬于“六類地區”,李單家屬于“因病致貧”,按政策他家是應該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的,不過第一批上報的時間已經過了,等下一批我一定會按規定將他家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
那我就先替李單一家謝謝王書記了!小劉老師高興地說。
不用謝,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都可以說,何況你說的這事本來就是我工作的份內之事,而且你也只是替你的學生在爭取,并不是為你自己呀。我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就不要老叫我王書記了,聽著見外。以后你就叫我王哥吧!
小劉老師點點頭。
整個校園空蕩蕩的,除了幾只小鳥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聒噪,就只剩他們倆。中午,小劉老師做好飯,邀請王書記一起吃。這天,小劉老師從王書記這兒知道,王林有一個未婚妻,在上海的另一家公司上班,她父親是那家公司的大股東。他們原計劃今年冬月間就要準備結婚了,不想他突然被公司派到這里來搞脫貧攻堅工作。王書記還說了很多,但小劉老師再沒有記住后面的話,她心底隱約有些失落,好像突然丟失了什么東西似的。后來他平靜下來在心里想想,感悟道:好男人肯定是緊俏貨,早被條件比自己好的姑娘搶走了。這樣一想,心里便平衡了一些,慢慢也就釋然了。
晚飯后,王林經過小劉老師的房間,約她一起去散步,這里除了山還是山,只能在山路上走走。這幾天天氣很好,站在山巔,一伸手似乎就能抓住飄在天空的白云。
山里空氣格外的好,小劉老師有空的時候喜歡獨自到山路上走走,她喜歡追逐落日的感覺,在晚霞中融解疲憊,她還喜歡坐在那塊大巖石上,托著腮,看著山下的河流?,F在還沒有到旱季,小河里還有清冽的河水,繞著山,繞著村莊行走可一到旱季,河里就不會有一滴水。
河流很奇怪,當你看著它兜個圈子即將繞回來的時候,其實它是在積蓄力量,尋找機會再度出發!小劉老師和王林并肩走著,王林沒話找話說道。
他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繞來繞去,王林把話題又繞到脫貧攻堅工作上,哪個自然村需要修路,解決村民出行的交通問題;哪個自然村需要引水,解決村民的人畜飲水問題。王林是個工作狂,談起工作來滔滔不絕,這多少讓小劉老師有些沮喪。他們才走出來七八百米,王林就接到電話,縣里臨時決定要在晚上八點召開視頻調度會,要去鄉里集中。王林只得折回去騎摩托車趕去鄉里。
在小劉老師眼里,工作隊員們忙得除工作外的其他什么事都顧不上了,他們不分白天黑夜,也沒有周末假期,開會隨叫隨到,工作做得不到位,還經常被上級領導批評,他們夾在領導和老百姓中間受氣,她莫名地為王林抱不平。
五
縣里進行第二批摸底排查,貧困戶應納盡納。李單家因病致貧,順利被評為建檔立卡貧困戶。李單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小劉老師,他盼望著父親的病早點好起來,也盼望著能再次回到城里讀書。盡管這里的老師和同學對他都很好,但這里的老師太少,只能上文化課,音體美這些課程開不起來,他的夢想是將來能當個畫家,到世界各地采風作畫。
其實,小劉老師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李單家的信息是經她的手錄入電腦的,他家的每個家庭成員她都記住了,但她還是和李單一樣高興,他家能被評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就可以解決這個家庭的許多實際困難。晚上,等王林回來,小劉老師又再次把李單家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希望能將李單一家納入易地搬遷戶進城安置,她生怕王林因事情多而忘記。
令大家費解的是,在被列入易地搬遷進城安置戶后,李單的爺爺卻堅持不肯進城,故土難離,離開這個地方,就像根被斬斷了。他對兒子兒媳說,要去你們自己去。不僅他不愿意去,他還不讓老伴去。親戚們好說歹說他就是聽不進去,他就是覺得山里好,不肯松口。
安置點這邊,縣里在河邊又劃了一塊地,只要精準確定了易地搬遷進城安置最終的戶數人數,就馬上動工。統計到最后,整個村委會就剩李單家還在猶豫中。這邊基層的數據報不上去,就會影響全鄉全縣的匯總工作。
周末,王書記約上小劉老師,買了些煙酒餅干,到李單家做思想工作。李單家的木楞房里面倒還算干凈,只是從外觀看上去比村里其他人家的更破舊。一進屋,李單的爸爸趕緊給王書記遞煙、倒酒,李單的媽媽則忙著給他們泡茶。
他們圍坐在火塘邊,很快切入易地搬遷的話題。
王書記對李單的爺爺說,進城安置的地點,選在縣城的黃金地段,到時房子建好,拎包就可以入住。這些房子在市場上可是值三四十萬呢,小區的管理比城里的很多舊小區都好。
王書記還說,安置房小區旁邊就有醫院、學校、超市、菜市場等設施,還有公交車,到哪兒都方便。
有火塘么?有菜地么?有豬圈雞圈么?李單的爺爺問。
這些倒是沒有,城里不能養豬養雞也不能種菜。是公寓式房子,五六層,養不了的。王書記說。
不種地,不養豬養雞,吃啥?喝啥?李單的爺爺問。
你們可以就近打打零工,縣里也會考慮安排些公益性崗位。王書記說。
李單的爺爺還是表示懷疑,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擺在眼前,他是不會相信的。以前鄉里和村委會讓他們種植草烏、獨定子、桔梗這些東西,每次動員的時候都說得天花亂墜,好像只要種了他們推廣的這些東西,到時候一收獲一變現就可以“一夜暴富”,可到頭來呢,這些東西種出來了卻一棵也賣不出去,當初那些動員大家種植的干部卻再也不露面,讓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小涼山上的老百姓能找誰去?
李單的爺爺想,聽說安置房修好后還要拆舊復墾復綠,舊房子拆了,種上樹木。他怕的是搬走了,在城里生活不下去,就再也搬不回來了,那時別說破房子,恐怕連落腳的地都沒有了。
王書記好話說了一籮筐,李單的爺爺依舊無動于衷,這時小劉老師補充說,李單是“秀才命”,是讀書的好料子,培養好了將來是肯定能上一流大學的,光宗耀祖呢。
孫子李單是他爺爺的軟肋,李單打小聰慧,懂事,學習成績更是一家人的驕傲。李單的爺爺看見倚在門框的李單,眼巴巴地看著他,李單期盼的眼神比火塘里的火苗還旺,灼得他渾身不自在。他想,如果自己不搬,家里人也不能搬的,按工作隊書記的說法,只要他同意搬遷,上級政府還會補助幾萬塊資金,在村子里找塊牢固的地基,幫助修建人均25平方米的小平房。如果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耽誤了孫子的前程,那罪過可就大了,也太自私了。火塘上茶壺里的水燒得翻滾,一家人都在等待著李單爺爺的表態。
終于,李單的爺爺在喝下一杯酒后,答應在搬遷協議上簽字。一家人高興,執意要殺雞,留王書記和小劉老師吃晚飯。王林也高興,不僅是攻下了最后一戶堡壘,更是因為一戶人家馬上要脫貧,如果李單將來有出息了,那么這家人的明天就越來越光明了。王林陪李單的爺爺喝了兩杯酒,又聊了些家常。
從李單家出來,天已經黑了,幸好有月亮,能勉強看得清山路。山路崎嶇,王林是高度近視,走起來踉踉蹌蹌的,小劉老師打開手機上的電筒,給王林照路。小劉老師說,王書記沒酒量還要面子,這下醉了吧。王林說自己沒醉。小劉老師故意說,但凡醉了的人都說自己沒醉。王林說,好好好,醉了,醉了,醉在山里了。王林說著又絆到一個石頭,差點摔倒。小劉老師連忙跨過去,抓住王林的胳膊,扶著他爬坡。小劉老師說,好好走路,一不小心摔下山崖,就粉身碎骨了。
上坡又下坡,吹了幾陣風,王林的酒完全醒了。王林說他明天要到縣里開會,匯報近期工作情況,順便跑跑項目,問小劉老師愿不愿意跟自己一道下山。小劉老師倒是想去,但轉念一想下去了又難得上來,便索性不去了。再說王林是去開會,自己不能去那里干耗著,星期一回不來她的那班學生就沒人教了。
王林還說,為了做好扶貧工作,他想買一輛二手車,從城里到村里來回方便。他已經協調好資金,準備把鄉里到村委會的道路擴寬硬化,一直延伸到學校。
小劉老師欽佩王林這種說干就干的精神,這段時間他已經幫助村委會協調了好幾百萬的資金,實施了人畜飲水工程,從二十來里之外的水源地引來了清澈的山泉水;還幫助村委會安裝了太陽能燈;用引來的山泉水,幫學校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建了洗澡室,讓全校師生都能洗上熱水澡。村委會干部,村民都打心眼里佩服這個上海來的第一書記。
王林還盤算著,等進山的路修好了,還要將通往各村組的路全部硬化。到那時,老百姓的出行就方便多了,老百姓的日子好了,肯定會買機動車,種莊稼再也不需要人背馬馱了。再過兩年,村子里還要搞加工廠,對村里出產的這些原生態的蕎麥、土豆進行深加工,增加這些農產品的附加值。還要搞生態雞豬牛羊的養殖,在萬馬村這樣的高寒山區出產的農產品沒有受到過任何現代農業的化學污染,在大城市是人們最喜歡的真正的綠色有機農產品,一直很受歡迎呢。他還想到要利用電商平臺、直播帶貨這些當下流行的銷售渠道來銷售這些農產品。
王林說,脫貧攻堅短期靠勞動力轉移就業,中期靠產業支撐,長期還得靠教育。
在皎潔的月光下,王林向小劉老師描繪著一幅山村欣欣向榮的藍圖,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田園風光,桃花源。小劉老師聽到許多新鮮的觀點觀念,王林好像一個智慧的預言家站在講臺上描繪著萬馬美好的未來,她在下面聽得心潮澎湃。
六
弄完各村組的道路硬化工程,又進行農危改,建檔立卡貧困戶拿著國家的補助資金,在工作隊隊員們的幫助下,從城里運來鋼筋水泥等建材,請來專業的施工隊伍,進行修房造屋,村莊的面貌,正在一天一天發生變化,實在不愿進城的,就在村子路邊選塊牢固的地基就地安置,修新房子,親戚朋友都來幫忙,就連小孩子也想來搭把手,想著即將住進新房,大家干勁很足。
人們祖祖輩輩在萬馬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生活,多少年來受到地理環境的制約導致了他們的貧窮,貧窮讓他們自卑。他們從來沒想到國家的政策會這么好,幾十年前還禁受著土匪的欺凌,活得戰戰兢兢,沒有尊嚴,而現在國家不僅出錢給他們修了房子,還出錢給他們看病,出錢讓娃娃去學校讀書,連娃娃的吃飯住宿國家也全部負擔了,這在以前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p>
離脫貧攻堅檢查驗收的時間還有一年半,全縣各單位各部門加班加點地干工作,駐村工作隊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兩天用。除了工作上的事,王林抽不出時間與外界聯系,包括他的父母和未婚妻。
王林沒能如約回去與未婚妻舉行婚禮,他們之間的爭吵越來越頻繁。小劉老師偶爾能在他宿舍外面聽得到電話另一端歇斯底里的吼叫。
未婚妻限他年底回去,不要在這個破地方耗費青春了。
王林說,脫貧攻堅到了最關鍵的時候,這里離不開我。
離不開你?地球離了你照樣轉!
這不同。
有什么不同?
王林不能解釋,沉默了一會,那頭已經掛了電話。
遇到困難的時候,王林也曾想過要放棄,但他想到那個70多歲的阿西老人,在萬馬村通山泉水的第二天晚上,拿著一罐土蜂蜜和幾斤蕎面來找他,老人說著并不流暢的漢話,說要當面感謝他。他說全村世世代代都只能喝屋檐水,下雨時把屋檐水收集在水窖里,一年四季大家都只能靠著這些水供人畜飲用,有時候水窖里會漂浮著死耗子,死壁虎這些臟東西,沒別的法子弄到水,大家只能把臟東西都撈走,在漫長的旱季還是只能繼續喝這些被污染的水。說到動情處,阿西老人眼淚汪汪的。阿西老人的感謝,讓王林感覺到自己在這里工作的重大意義,當然,這些在上海的未婚妻都是無法理解的。
后來,聽說未婚妻跟王林分手了。小劉老師的心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麻酥酥的幸福感。她想,如果不能相互理解,不能相互尊重,勉強結了婚又能怎樣呢?
王林將這些事在心中隱藏得很好,白天他依舊是進村入戶,幫助村里謀劃產業,指導農戶進行建房造屋,修大門、硬化道路、弄圍墻。晚上回宿舍時卻不再哼小曲了,只是靜悄悄地從小劉老師的窗前經過回自己的房間。
城區道路進行大規模改造,易地搬遷戶安置點已進行收尾工作,配套的九年一貫制學校、幼兒園、公園已初見雛形,縣里還將中醫院遷建到安置點旁邊。河堤已砌好,正在上面修健身步道。
小劉老師家原先的那片包谷地里,早已高樓林立,父親給弟弟買了輛工程車,為工地拉渣土、沙子和磚頭,一個月下來能掙一萬四五千塊錢,母親盤算著,到時如果能分到個鋪面什么的,就開個小吃店,趁著還年輕,多掙點錢,將來兒女結婚買房時為他們出一份力。
王林在村子、縣城兩頭跑,縣里下了死命令,第一批易地搬遷戶進城安置務必要搞好,民生問題無小事,上萬人搬遷到縣城,這么大的規模在全市都是第一次,各種問題都要落細落實,不能出現任何紕漏。
小劉老師清楚地記得,那天傍晚,他們工作隊一干人從農戶家回來,在村委會的食堂吃飯,縣里突然打來電話,要求鄉鎮領導,駐村工作隊隊長書記第二天一早在縣政府禮堂開會。
王林接到通知時,晚飯才吃到一半,他趕緊放下碗筷,給村里的其他隊員交代了幾句,就開著他的二手面包車下山了。刺骨的寒風肆意地刮著,有的路段積雪還沒完全融化。小劉老師當時想跑出來跟他說點什么,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又覺得不好意思。
當小劉老師統計上報完當天的數據,回到學校準備休息時,有人敲她的門,打開門一看,只見校長神色慌張,語無倫次地告訴她:王林出事了!王林出村在走那段下坡路時車子在雪地上輪子打滑發生了側翻。校長安排了一名老師留校,其他的老師跟村委會的人一塊到城里看王林。
小劉老師急切地問:王書記他人呢?他人咋樣了?
校長說:王書記被路邊那個村子的人送醫院了。聽說他的面包車滑下路時幸好被一棵大樹擋住,不然他就連人帶車都車都翻下深溝去了。
聽到這里,小劉老師松了一口氣,但馬上又焦急起來,她趕緊問王林的傷重不重,校長說他也不是很清楚,具體的情況還得到城里才知道。小劉老師坐上校長的摩托車,直奔縣城,一路上校長感覺小劉老師的身子一直在瑟瑟發抖。
王書記還在手術室。小劉老師他們一干人只能在醫院樓道上等著。小劉老師感覺等待的時間是那么的漫長,這么的難熬。她心亂如麻,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禱王書記能化險為夷,有驚無險。
病人的腿摔斷了,手術接好后恐怕會留下后遺癥,醫生說,不過萬幸的是他只傷到了腿,別的地方都沒有大礙。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這可能是得益于王林在村里做的都是功德無量的大善事吧!小劉老師想。
王林因工受傷,在這兒又是孤身一人。校長和鄉長他們商量后決定讓小劉老師留下來照顧王林,一方面她家就在縣城,晚上回家方便;另一方面,她是女孩,和王林在工作上有默契的配合,是最了解王林的人,她心地善良,心思縝密,是照顧王林的最佳人選。
安排好醫院里的事后,校長和其他幾個老師就連夜趕回了學校,明天還有學生等著他們上課呢;村委會的人也得趕回去,脫貧攻堅的工作一刻也耽誤不得;鄉長也回到了鄉政府繼續接下來的工作。
王林傷到了腿,手術雖然做得很成功,但是恢復得很慢,王林雖然下不了床,但他心里想的全是村里的事,哪家的房子建好了沒有?哪家廁所的太陽能安裝好了沒有?哪家門前的道路硬化工程完成了沒有?想到什么他就馬上打電話。
小劉老師埋怨他:你這到底是在養傷還是在工作,你還想“云指揮”?瞎操心,你這樣怎么能養得好?
王林嫌她覺悟不高,沒有大局意識。
小劉老師說,小老百姓只要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可以了,什么是大局?說歸說,小劉老師最佩服王林的就是他干事不服輸的那股勁。
王林的父母從上海趕來看望兒子,見有一個姑娘悉心照料著,放心不少。他們要求公司將王林撤回去好好養傷。王林卻堅決不肯,他說哪有到緊要關頭臨陣換將的,再說他這一年多來已經將村子里的情況摸熟了,對村里的事他都了如指掌,其他人代替不了他的工作。
王林的父母拗不過兒子,只得隨了他,他們最了解自己的兒子,王林打小就懂事,他認定了的想法是輕易不會改變的。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感覺到,兒子雖然和上海的未婚妻分手了,但是現在似乎又在開始一場新的戀愛了。
小涼山的冬天干燥寒冷,這讓他們很不習慣,陪了兒子一個星期,夫妻倆就走了。盡管他們對兒子有千般不舍,卻也只能順從他的選擇。
每天晚飯后,小劉老師就攙扶著王林,到醫院的林蔭道下,試著活動。情況再好些,小劉老師就用輪椅將他推到河濱走廊透透氣。夜幕降臨,寧蒗河像一條美輪美奐的彩帶,巧妙地嵌在小城,讓人神清氣爽。
王林的傷手術后雖然恢復得很快,但終究還是落下了殘疾,一只腳使不上勁,走路一瘸一拐。
為了迎接脫貧攻堅第三方檢查評估,駐村工作隊隊員把一天當做兩天用,對建檔立卡戶、邊緣戶、非卡戶進行補短板的工作:圍墻破了的趕快修圍墻;大門透光的趕緊換掉,安上嶄新的大門;院子里地皮還是泥地的趕快拉來建材,攪拌機進行地面硬化……駐村工作隊組成突擊隊,給老百姓出錢出力,幫他們一起搞建設,提升人居環境。
縣里經過通盤考慮,認為王林不適宜再駐村,便將他調整到進城安置點——“幸福家園管理服務中心”帶著一幫大學生,志愿者做戶籍、就業、社保、黨務等方面的服務,開展家庭用水用電安全、交通安全、衛生健康和法律法規等知識的宣傳教育和培訓,引導易地搬遷戶快速融入城市生活。服務中心還對老弱病殘等的特殊人群,實行上門服務,幫助他們解決各種實際困難。
小涼山“六類區域”的2708戶11772人搬到縣城的三個安置點,一排排外墻以黃黑紅色調為主的樓房整齊林立,街邊聚集著聊天的老人、婦女,籃球場上少年們的身影在奔跑,大家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幸福家園管理服務中心就在寧蒗河邊,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流淌的寧蒗河水,寧蒗河兩邊的堤岸上,柳樹已經發芽,在陽光中輕輕飄動的柳絮如煙如霧,隨著河水一起流動……
李單一家,也搬到了幸福家園,他們這個5口之家,分到了100平方米的一套房子,三居室,寬敞明亮,扶貧辦還給他家配置了些家具,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小區有專門的人管理,干凈衛生,小區外到處都有商店,一出門就能買到想要的東西。幸福家園,成為了他們這些“山里人”的安樂窩,環境好,學校近、醫院近、農貿市場也近,政府不僅為他們謀房子,還為他們致富找路子,發展搭臺子。
李單的媽媽,被安排在了一個公益崗位:在扶貧車間種大棚蔬菜,每個月2000元的工資,還提供早餐和午飯;李單的爺爺當了他們居住那棟樓的樓長,整天樂呵呵地幫大伙排憂解難,成了搬遷戶的貼心人。李單的爸爸,等身體養好后,也要到公益崗位上去干活。
七
二月下旬,縣教育局組織進城教師公開選拔考試,小劉老師如愿考進了幸福家園旁的小涼山九年一貫制學校。
聽新同事說,這所學校國家投資了好幾個億,學校硬件設施是全縣一流的,學校將優先滿足安置點的學生就學。
開學了,小劉老師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進新教室,開始新學校的第一堂課,站在講臺上,往下看,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正對著她微笑,那不正是李單同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