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英
這里全是丘陵,親人們住的村子,安扎在潯龍河上游。每家每戶的房子,都愛躺在一個小山包的懷里,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兩邊的小山包,從西向東逶迤著,從天上,調皮可愛地,乖巧精靈地,像兩條靈活的小龍,去往潯龍河方向。它在盤旋著的晨霧中,在裊裊升起的炊煙里,扭動著身子,看都看不住,一不小心就離開視線,走到與水相接的地方……
兩邊山夾著的中間地帶形成壟。山這邊人家到山對面人家,經過壟上的小路,一袋旱煙的工夫就到了。依山而住的住戶近得相互望得見是哪個身影,聽得出是哪個嗓音。一年四季,上天會捎來給植物涂上五顏六色的風,風最愛在壟上不停不住地穿梭。明媚的春天,綠了柳葉眉,醉了桃花眼。
爽朗的秋天,梧桐葉黃,橘子果紅……風還常約雨來,有時溫柔如發,絲絲入扣,有時噼里啪啦,吵個不停,像極了同睡一床的小夫妻,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罵也罵不開,打也打不散,活活一對生死冤家。
高堪、山塘、溪邊的藤條枝蔓,田埂邊的雜草野花,各自隨意地穿著便服,春夏秋冬變幻著無窮的花樣。七星瓢蟲、螞蟻、蚱蜢,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蟲子們,自在地在屬于它們的游樂場里,或悠閑爬行著,或歡快跳躍著。蜻蜓、蝴蝶、蝙蝠們喜歡在庭前屋后表演鄉村舞蹈,燕子、麻雀、喜鵲們喜歡在阡陌樹叢排演農時合唱。時令節氣來臨前后,它們個個愈發無遮無攔、沒心沒肺地和溫暖的親人們和諧共處,享受這簡單的生活,生命的美好。
爺爺年輕時在外謀生,因勞累落下心臟病,很早便返鄉。他說村子才是他靜養最好的去處。村子生他養他,永遠不會嫌棄他。穿著便服的村子,讓爺爺對草木的枯榮特別敏感,仿佛和他的生命氣息相連,可以懂時令,知冷暖。每天清晨,特會疼人的奶奶煮飯會多煮幾灶火,為爺爺舀出米湯蒸雞蛋。年復一年,爺爺的身體終于調養好了。
奶奶喜歡穿她自己剪裁,手工縫制的斜襟盤扣衣服,一年四季只藍、灰兩色,無論哪種色,輪流換洗穿在奶奶身上,都顯得體面和貴氣。每年農歷十月,木芙蓉花開得正艷時,奶奶便不再接湘繡賺錢的活,一心一意,飛針走線,為三寸金蓮的小腳姥姥趕做新棉鞋。霜凍還沒開始前,姥姥的新棉鞋早已上腳。
爺爺奶奶的愛情婚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顯得恩愛,顯得彌足珍貴。對我的情商有著很大的影響。當初爺爺身體不好,脾氣火爆,發脾氣全由著性子,飯桌上發脾氣時,筷子會扳得老高。遇上這種情況,奶奶總是一聲不吭,端著飯碗走到門外透透慪氣,站到爺爺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心平浪靜就過了磕磕碰碰不少坎。
奶奶常說人是鐵飯是鋼,千斗氣萬斗氣不跟飯斗氣,她吃完飯麻利地將廚房收拾干凈,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奶奶花甲之時,高血壓中風半癱。這時的爺爺角色互換,反倒沒了脾氣,性情完全變了,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奶奶百依百順。每晚他衣不解體,服侍癱瘓的奶奶十三年多,直到她自然老去。
媽媽淡定地操持著平常的日子。每天重復著簡單零碎,總有做不完的家務活。為了讓城里的表姨安心工作,父親一口就應承下來,將表姨癱瘓的母親從城里接到鄉里。
媽媽沒有半句埋怨,五年多來給她喂飯穿衣、端屎接尿……表姨對我的媽媽又敬又親,有次她將城里流行時尚的一段花布,非要送給她心中善良美麗的女人。這段的確良布料,淺藍色底子上均勻地布滿米白色小花。母親看了摸,摸了看,貼在身上比試著,真是愛不釋手。
媽媽、伯母,同一屋檐下生活。平時兩家人早已分開過日子,逢年過節,還有雙搶時節,又合攏在一個鍋里吃飯。當天晚上,媽媽拿著這段布和伯母商量,一致認為大人只做一件,浪費了好布可惜。最后決定我和堂妹每人做件新衣裳,說是獎勵我們都評了“三好學生”。
兩位母親將我和堂妹分別叫到面前,反復叮囑還在讀小學的我們發奮讀書。我和堂妹興奮了一個暑假。這件衣服是我們小時穿過的最漂亮的新衣服,溫潤了我們一輩子。從那時候起,我們就知道除了村子里常見的便服天地外,城里還有個花花世界,誘惑著我們少年的心。后來,我倆都考上大學,跳出農門,離開了村子。
高血壓病似乎有著可怕的家族遺傳。奶奶辭世不久。姑媽不滿花甲中風半癱。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全靠姑父照料,身為村支書的姑父一個大男人洗衣漿裳,忙里忙外。他生活的腳步從沒有走出村子一整天。這種日子他習慣了整整十五年。
姑父一直喜歡穿經臟耐洗的軍綠色衣服,姑媽同樣再沒穿過淺色的或者艷色的衣服,姑父卻給了姑媽心中的艷陽天,給了她平淡素凈的愛情和婚姻。
再后來,哥哥為了寧要城市一張床,不要鄉里一間房,背井離鄉,拼命討生活,不到五十歲中風,導致全癱。面對生活的無常,這輩人卻未手足無措。因上輩日常累積的經驗和善行,早已融入血脈,當生命的冬天提早來臨時,我們卻擁有了坦然面對的溫暖。
加上政府扶持、民政低保、農村醫保、危房改造援建一系列雪中送炭,瘦弱如草芥,嫂子寒冷的心被慢慢暖化,她最初對未來充滿憂愁和恐懼,期間甚至產生過吵鬧和怨恨,后來坦然面對自然接受,越來越堅韌和自強。
秋收后一個清閑的周末,嫂子帶著還在上小學的兒子,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哥哥去看望姑父,向他老人家問好請安,聊聊家常。那天,秋陽正艷,整個村子的景色在嫂子的心中一定很美,恰似哥哥當初追她送她最自然的衣裳。
一日凌晨,我突然驚醒,所處的城市同樣被驚醒。這里原來不也是村子么?十年光陰,彈指揮間。青翠的山,被城市冷硬的鋼筋水泥代替;碧綠的水,逃遁得無影無蹤。
置身在自己制造的日漸凸顯出病態的霧霾里,城市的呼吸急促而浮躁。重新審視與城市的戀情,來得太快,且有些許瘋狂。仿佛人到中年,會用更多理性處置代替感性沖動。當人類回歸本位,復蘇的天真,又在內心深情呼喚美麗幸福鄉村的乳名……
三十多年前,我想方設法離開村子,唯一的出路是讀書。現在,我和愛人最想去的遠方,就是生養我們的村子。常有兒時同學相邀回村,共享他們的富足。
鄉村的出路越來越多,越來越敞闊。我們能做的是他們眼里文化人的本分。幫他們記錄整理家風家訓的故事,寫寫門聯春聯,畫畫村子當下生活和對未來的憧憬。
我們常常感慨:余生再活三十年,應是足夠細膩和溫潤,那時村子的時光是多么的緩慢,跟你散步的樣子是多么清歡。
村子依舊穿著鄉親熟悉歡喜的便服。村子不再像以往愛攀比,它喜悅自己的喜悅。基本生活有了保障后,這新鮮的空氣,多彩的田野,甜蜜自由的呼吸,清爽簡單的關系,不正是人生另一種奢華么?
村子天性質樸熱情,加上開放,迎來城市先富起來的淘金人,他們一撥撥不光沖著土特產來,還想將未來的夢,幸福地擴放在這片廣大的土地上。村子土地的增值,讓村子里的人們,越來越看重屬于自己的土地。曾經外出漂泊的打工者,開始大批返鄉,回歸少年時熱愛的地方。
鄉村的植物越來越豐富多樣,它們以最好的感恩方式,自由茂盛地生長著,與永遠熟睡的爺爺醉在芳香中。鄉村花園的雇工、現代農莊的服務員中,增添了來自世界各地朋友們陽光明媚的笑臉。一位黑人姑娘奔放地摟住村子里老實靦腆的一位小伙,將愛大聲說出來:“我就要嫁給你啦!”
高原的格桑花,粘人的列賓犬,同在這片深情的土地上,無憂地撒歡。逝者、生者的靈魂,一下挨得這么緊,靠得這么近。我渴望自己能長成一株思鄉的草,向村子反哺如蘭的清馨……
全世界的村子如果都穿著這樣的便服,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