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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語·見合

2021-04-09 05:48:14儲福金
上海文學 2021年4期

儲福金

黃方正第一次聽到“見合”這個詞,還是許多年前上大學的時候。那時,他的室友袁豐喜歡下圍棋,把好幾個室友帶進了圍棋天地。每天課外的空余時間,幾個人都埋頭在棋局中。在室友中,袁豐年齡要大一些。早幾年,在恢復高考后的前兩屆,有年齡大的學生與年齡小的學生相差一輩人的。袁豐指導同學下棋,就像老師教學一樣,認真盡心。黃方正老聽他說什么見合見合的,忍不住問袁豐:什么是見合?

袁豐笑著對他解釋:見合是一個特殊的棋語。就是一步棋走下去,盤面上還留有兩個好點,待下一步行棋時,總能得到一個,這就是見合了。

黃方正說:你不就是說一種選擇么?說什么見合啊?

袁豐想了一會兒說:下棋是一人一步,你走了一步,下面是對手走棋,你在棋面上形成兩個好點,對手走一個,你總能得一個。

黃方正說:我懂了,我們畢業進入一個單位,這個單位呢,要不給你成就,要不給你自由。這就是見合?這還是一個選擇。再說,初進單位,也由得了你選嗎?給你什么工作你都得干,都說新進單位,要從小三子做起。

袁豐說:和你這個不會下棋的說見合,還真是說不通。你還是學下棋吧。

袁豐指著棋盤說:你看,一塊棋要活,需要做成兩只眼。你的棋被包圍了,你走成了一個真眼,而這塊棋不管是角上還是邊上,另有著兩處能做眼的點,不管是假眼轉真還是無眼做眼,對手一步只能滅掉你做眼的一個點,于是,魚與熊掌,必取其一。你的棋得見合而成活。

黃方正眼眨巴眨巴的,越發像聽天書一樣,嘴里咕噥著:什么亂七八糟真眼假眼的。

袁豐發現自己怎么解釋都解釋不了了:平時你很聰明的嘛……一個簡單的棋語,你都搞不懂,你還是學下棋吧。

黃方正說:笑話,為了懂一個什么見合,我居然還要去學棋,不是有病嗎?

黃方正后來險些有病了。有一天,他做完校學生會的工作,回到宿舍,突然發現房間四張上下鋪的中間,擺著一盤棋局。平時室友下棋都是坐在床上的。面朝宿舍門的對局者是袁豐,而他對面背直直坐著的是一位姑娘。黃方正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下棋,同時感覺到的,是房間里有了一點不同往昔的氣息,大概姑娘來前,宿舍里做了點清理工作,開窗換進來一點春天的空氣。待黃方正也做棋局的圍觀者,在床角處坐下來,他確定了是姑娘身上的氣息,那種氣息淡淡的,卻一下沁入感覺深處,在潛在的知覺中微微飄溢。黃方正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嗅覺是這樣靈敏。就因為姑娘的氣息,讓他坐著看完了一局棋,并一時有成為一個對弈者的想法。

一局棋結束,袁豐照例一邊復盤,一邊講解,復盤中,也在某一處提到了見合。黃方正在氣息的影響下,對圍棋有了一點興趣,懂了一點死活,還有圍空。只是對見合,還是有點摸不清,覺得有點神秘。

袁豐也給人有種神秘感,他不單純講見合,他還講陰陽,講八卦。也許是他年齡大一些,經歷多一些,內在神神秘秘的東西就多一些,聽他的說法,有時讓人覺得很無奈,有時又讓人覺得陷進去,覺得他在虛無縹緲間上上下下地浮動著。

黃方正喜歡聽袁豐的說法。黃方正在學校里,時間用得很充分,他參加學生會,還是個干部;他旁聽好幾門課程,知識面很寬。袁豐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學問,也是他心向往之的。他在宿舍時,袁豐不下棋,他就拉著袁豐去校園里散步。一邊散步,一邊聽袁豐講儒釋道,主要是道家文化。

袁豐還會將圍棋拉到他的談話中,1980年代上半期,圍棋漸漸因為中日交往而有了社會影響。在這以前,中國圍棋的實力,遠不如日本。袁豐似乎對日本圍棋興趣很大,談到下棋,自然會談到日本一個個有名的棋手,談到日本的天元、名人,還有本因坊。

有一晚散步時,黃方正告訴袁豐,他與向玫單獨約會了。向玫便是袁豐的那位女對局者。黃方正沒有問過向玫是怎么會到他的宿舍來下棋的——是慕名而來,還是受邀而來,想是與袁豐有些關系。黃方正對袁豐談起此事,一是告知,再有便是視袁豐為知己,無話不談的意思。

向玫也就來黃方正的宿舍下過兩次棋,自然是袁豐的棋比她下得好,她來求教的。黃方正卻尋了機會,約了她,而她同意與不下棋的黃方正相約,讓從未談過戀愛的黃方正有了初戀的感覺。

黃方正對袁豐說:我沒有學會下棋,卻有了女朋友,這也算是見合了。

袁豐說:好好。這也算見合?倒也是個獨特的說法。

黃方正從校舍出來,靠著北方的這座中等城市仲春的風,吹在面頰上,還有點涼意。那時候他年輕,與向玫在一起時,風中也有著她的那種香氣。這座城市,原是一座新興的城市,誰也沒想到,多少年后,它像魔獸般擴大了,當年學校周圍的一些偏僻街區,后來變成了市中心區域,建造了許多高樓。以前沒有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很難想像這個過程。而一直在這里經歷一切的人,或許多的是泥灰、黃沙和著攪拌機聲息的記憶。多少年以后,黃方正回到大學母校的城市,他不再認識舊地,眼前的建筑卻又是見慣了的。其實中國許多城市,都是這么擴大著,膨脹著,建著形態相近的高樓。他在僅有的幾條舊小街中隨意而行,轉到一處圍著欄柵長著綠草蒙著細塵的巷角,風從巷里穿出,突然他就嗅到了一種莫名的氣息,那氣息仿佛一下子鉆進他的身體。那是淡淡的香,夾著草葉濕土還有金屬的氣息,混合著特有的內容,裹著飄浮的思緒。童年時代,母親難得給他喝一瓶牛奶,奶瓶打開便有的香味,似乎只在那個時代才有。有了孩子后,他陪孩子開始喝牛奶,至今天天一瓶,但那過去的奶香味再沒有感覺到。他現在走著的路,與以前和向玫一起走著的路,現在嗅著的香,與以前在向玫身邊嗅著的香,是不是也是一種見合?懷舊的感覺,有著一種深度,仿佛實體消失了,在回味中獲取一絲氣息。

向玫會下棋,坐在小桌前對弈時,那端莊的神情,讓黃方正著迷,特別是那點清香的氣息,彌漫在黃方正的心里。

向玫第二次來宿舍下棋時,下完棋出門的時候,黃方正就起身,那是送她的意思。明明向玫是來與袁豐下棋的,但袁豐自有一種圍棋高手和古代文人的風范,只是收棋,目送。其他的同學只對棋局有興趣,就算對向玫有興趣的,一刻間都做不出舉動。起身送客,這表現出黃方正的性格與做派。他想到了就去做。一旦黃方正做出了這個舉動,對向玫可以說是禮貌,對室友來說,便是告知,別人就不好意思再插手進來了。

從校舍里出來,外面有點干冷,立刻就嗅到了向玫身體發出的一種清香的氣息,這氣息在校舍里還不明顯,在外面,便很清晰了。對黃方正來說,這喚醒了他完整的嗅覺,那嗅覺早先一直像是半睡半醒的。黃方正并不是個理想的行動者,就是說,他不會對一種東西迷得很厲害,從來都是理性的,比那個說著傳統文化顯得深沉的袁豐要理性得多。但一時間,那氣息進入他深深的感覺中,年輕的心被迷惑了。校舍簡陋的平房,旁邊的花圃里只有一排冬青有點綠,樹與草都沒開花,沒有一點浪漫的色彩。向玫在拐角處停下來,有一股風吹過,帶著涼涼的氣息裹著他。他靜靜地感受著向玫的氣息,她朝黃方正抬了抬手,神態有點動人。她說:你們男生宿舍總有著一股雜味。

黃方正很冷靜地想著這句話,感覺她的話有點深意。想她是個下棋的女性,又是第一次單獨與他說話,是不是在說他們單獨在外面相處的感受是好的,有肯定眼下的意思。

黃方正難得有點沖動,想她愿意到男生宿舍里來下棋,不會是個拘謹的姑娘,她停下來與他說話,是愿意接受對話的。他脫口就說:你身上的氣息甜甜的,好聞。

他說得大方,也說得真切。她看他一眼,沒有羞澀,也沒有不愉快,只是朝他點一下頭,那意思是繼續走了。他的感覺是她允許了他的恭維,不免一陣欣喜。

這以后,他和她就成了熟人,向玫是在讀的校友,不在同一個系。同學校想見面自然不是難事,再說黃方正還是學生會的干部,找同學談話名正言順。慢慢地他就像她的男友,雖沒有明說,但常走在一起了。舍友們也都知道是這么一回事了。有的替袁豐可惜,她下棋明明是沖著袁豐來的嘛。袁豐卻本著“是你的總是你的”的宗旨,似乎并不在意。他給黃方正看過相,說他將來不是一般的小人物。

多大?黃方正問。

袁豐只是平常的神情:看你的境界慢慢能大到什么地步。

與向玫接觸多了,就發現她是個開朗的姑娘,總是朝著好的方面去想。黃方正第一次約她逛街,到吃飯的時間,請她一起吃一頓飯。她立刻說:好啊,到哪兒去吃呢?

那條學生經常逛的小街上,有兩個飯店,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街頭的那一家便宜一點,而街尾的那一家則清靜一點。黃方正心里就想到了袁豐說的見合。

到街尾的那一家去。

黃方正聽她這么說,心里是高興的,覺得向玫與他的關系朝前進了一步。處對象的人,都有一種揣摩對方心理的想法。她這么決定,就是說她喜歡與他一起在一個靜靜的場合。在飯店的一個幽靜角落坐下來,從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護城河,這也是向玫選的。看來向玫是到這里吃過飯的,那時黃方正對景觀的欣賞要求不高,只是由著向玫。他覺得她都是對的,一個會下棋的女孩,算路是深的。她告訴黃方正:這家飯店的螃蟹做得好。她說她就喜歡吃螃蟹,另加一個素綠的菜就可以了。

那年代,這座臨水的北方城市里,螃蟹還是很便宜的。后來他們兩個在這家飯店吃了好多次。黃方正本對吃蟹沒有多大興趣,但他也聽說,南方的城市里,螃蟹已經很貴了。南方城市變化大也開放,引領著社會發展的方向。趁便宜的時候吃螃蟹,到北方的城市也像南方那么貴的時候,就吃不起了。這一點,黃方正還是有先見之明的,他要是學下棋,自以為會比別人都下得好。

吃東西的習慣也是能培養的,多少年以后,黃方正有時就會想到,他與向玫在一起時享受了口福,吃了那么多次螃蟹。那時螃蟹是幾角錢一斤,就是飯店里做出來,也不到一元錢一斤。到后來,螃蟹是幾十元錢一只,就是富裕之人也不可能經常吃。特別是他們那時年紀還輕,只有年輕的人才有受得起一次吃兩三只螃蟹的腸胃。吃的時候雙手并用,一邊吃一邊說著話,手上是蟹黃與蟹油,沒有那么斯文,也不計較,吃得快活,吃得盡興。黃方正以后接觸到的女性,沒再有像向玫這樣的。她拆著蟹腳與蟹殼,小指微微地蹺起,形如蘭花指,手勢正是她與袁豐下棋,拈著棋子將放未放時的模樣。起初他還以為,那是向玫對著袁豐所表現的獨特方式呢。

以后黃方正約她的時候,只說去吃螃蟹。那成了他們約會的暗號。就在街尾飯店的老位置,誰先到便在座上看窗外的橋水風景。在黃方正的記憶里,那兒是城市難得之景。在他囊中還嫌羞澀的時候,吃著后來可謂奢侈的螃蟹宴,越吃越覺得好吃。而后來每每吃到螃蟹,感覺滋味大不如前,想是同桌的人不同,畢竟那時是與一個喜歡的女孩在一起。特別是嗅著的不是油膩味,而是向玫的香味。按說,螃蟹多少會有點腥氣,但有向玫在場,混合著的氣息,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螃蟹香,香得濃淡得宜,香得醒神明思,自她以后,再沒有嗅過這種螃蟹香。

向玫吃螃蟹的時候,顯出與她平素不同的神情來。她的手不停地剝,讓人覺得她是吃慣了螃蟹似的。因為剝得仔細,嘴也就有了空,會與他說著什么。比如會告訴他一些她生活中的事,讓他對她有了許多了解。她對螃蟹的吃法也自有說法。第一次他們就發現了彼此的不同。向玫是抓到螃蟹,首先就把大殼剝開,找那塊蟹黃吃了,然后開始吃蟹身的肉,再吃蟹大鉗中的肉,最后再剝出蟹腳上細長的肉來吃。而黃方正完全相反,他是先把螃蟹腿腳的小肉吃了,再吃大鉗的較大的肉,再吃蟹身的整肉,最后再吃那精華的蟹黃。

向玫說:我總是吃著蟹身中最好吃的,你呢,總吃著最差的。

黃方正笑說:你越吃越差,我越吃越好。

不管怎么吃法,他吃得總是粗,因為他不會吃,有時殼與肉一起吐出,不像她最后把小腳肉都細細挑出來吃。后來,他也學她吃得仔細,就吃得慢了。她已經把蟹黃蟹大肉都吃了,細剔著小腿肉,看著他碗里殼剝開了的蟹黃。他注意到她的眼光,就把母蟹黃公蟹膏遞給她吃。她依然笑嘻嘻地接過去,說道:你看,我并不是越吃越差,還是有最好的最后吃到。

在席上,他們幾乎無話不談,拉近了他們的關系。向玫是下棋的,自然少不了對棋的興趣。黃方正對圍棋也有興趣,但他就是進入不了,時間好像不夠用。他對向玫說,他是一個很專注的人,一旦投入進去,就會拔不出來。

聽到這話,向玫突然笑起來。黃方正開始不知她為什么笑,立刻想到此話可以化作另一種他還沒有嘗試的似懂非懂的意味。意識到了這種想法,但他不表現出來,對著向玫,顯得自己是懵懂的。他有點裝傻。在這個剛剛開放的年代,性還有所禁忌,特別是交流中的年輕男女,往往是一本正經的,似乎女孩應該是不懂的,就是意識到了,起碼是害羞的。但向玫不只是意識到了,還笑出來了。作為一個下棋的女孩不是更應該懂得要裝一下淑女嗎?

向玫一手擦著嘴,一手搖著說:沒什么,你說,說。

黃方正也就說下去,說圍棋有著一種高雅的魅力,他要投入便要深深把握,對任何的事,他要么不做,要么就盡心去做,做到最好。他此時的話意有所顯現,很想向玫能夠意識到。

一個人的時候,黃方正想著她的笑,他有點疑惑,她究竟是個怎么樣的姑娘。姑娘的情態也是千變萬化的。

那個時代,性對年輕人來說,還是神秘的。如果向玫是因這個話而聯想,就太開放了,是黃方正所不了解的。與向玫相處,她許多的神情,與她下棋的時候不一樣,特別是她喜孜孜的模樣,卻又是動人的。對女人,他須日后接觸多了,才會慢慢懂得。而與姑娘對話,也要有急中生智的本事,這也須在今后的歲月中慢慢積累起經驗。人生其實就是一種積累,有許多的才能都是慢慢才具有的,可到具有的時候,卻不一定有用了。

黃方正決定要多了解一點向玫。沒多久他就發現向玫并不是與他一個人交往,袁豐不算,還有學校里其他的男學生與她走在一起。當然男女大學生交往也正常,只是那個時候,學生不得在校園里談戀愛的校規還沒有取消,男女單獨交往,多少還會有一點陰影。

黃方正發現了向玫并不是專屬于他的,應該說她還不是與他有確定戀愛關系的女孩。他發現她穿著與談吐的品味都不低,想來也是有著很好的家教。還有她的氣息與下棋時表現出來的氣質,都引動著異性的眼光,值得他去努力了解與適應。為了她,他表現出來對圍棋的興趣,不過也只是表現而已,真正的棋迷會迷到不思寢食,那不值得。黃方正覺得能懂一點圍棋就行,能在當下的熱潮中,說上幾個棋手的名字、幾句圍棋的術語就行。關鍵還在豐富自己,除了他學的偏自然科學的專業外,他還攻一下社會管理學。功夫在盤外,他還不會下棋,但棋局的道理他是懂的,比有的棋手更懂。

到了這一年的初夏,就面臨畢業了。大學生原來都由國家分配工作,此時也開始有了自己去找工作的政策。黃方正也到了人生的節骨眼上。他得到了一個消息,就是他被學校保送到中部城市的一所大學去讀研究生。按說,他也沒什么好考慮的,那個年代,文憑顯得格外重要,研究生也不像后來那樣滿街走,是屬于少有的人才資源。一般大學生上了大學都放松玩了,不在意成績,黃方正一直在繼續努力,同時還做些學生會的工作,成績與人緣都不錯。只是黃方正猶豫了,他雖然是理性的,但他對向玫有了感情,心儀她的外貌與氣質,也對她的性格與談吐所表現出來的境界,都比較滿意。作為對象來說,她確實難得。黃方正以往沒對任何女孩動過心思,除了初中時期對同班的一個女同學有過好感,那也只緣于性不成熟期的暗戀,與向玫相比,那個矮個子女同學的容貌與聰明程度都不值一提。那時的他只是個不諳世事缺乏眼光的青澀少年。現在的他雖然對向玫傾心,認為在他以往與現今結交過的姑娘中,向玫是最出挑的,且已生情愫,錯過了她,肯定會后悔。但這份情感還沒有到達不顧一切的地步,他考慮到向玫是當地人,她也曾在交談中說到獨生子女情結,她不可能跟著去他就讀的中部城市,他要與她在一起,就必須留下來,在這座城市找工作。如果向玫愿意和他在一起,他為了向玫,可以在這座城市成家立業,畢竟早一點有了工作,就不再需要家庭的經濟支持了,他是一直渴望著自立的。但關鍵是他還沒有與向玫確定關系,他不能就此丟掉了這么好的保送機會。

種種考慮后,他找到了向玫,約她去吃螃蟹。向玫說,吃螃蟹太費時間了,她晚上還有事。她難得拒絕口欲。黃方正清楚,向玫雖然隨性,但還是有主見的。一時感覺有點不順,然而他覺得這個機會不能丟,必須要做的事他從來不會猶豫。他說他有一件事要對她說,要在一個場景中細細地說。她看了看他,她下棋間對著袁豐的一步棋生出疑惑的時候,便會有這種眼光。

這一年中,社會變動較大,談生意的人多起來,飯店里熱鬧了,螃蟹也開始漲價。黃方正到飯店后,發現他們的老地方已經被人占了。他尋了一個靠門口的位置坐著,待看到向玫便舉手示意。等菜的時候,他就告訴向玫,學校要保送他去中部城市的大學上研究生。

向玫立刻笑著說:好啊,祝賀你啊!

她應得這么爽快,讓黃方正一時有點心空。飯店新招的服務員端上來的正是一盤空心菜。以往素菜都是后上的。黃方正不想被打亂心緒,他有定力,什么時候都會定下心來,按照既定的方案走。

黃方正神情嚴肅地對向玫說,研究生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事,但唯一可以放棄的理由就是她向玫。他是一個重情感的人,與她接觸下來,他已對她有了深深的感情。

黃方正說得不假,至于到底有多深的感情,他也說不清楚。

他對向玫鄭重地說:我們交往的這段時間,你給我的感覺,是我唯一不舍的,你是我愿意付出真心的女孩。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話,我情愿舍棄這次保送,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情感。

這是黃方正想好了的話。不管飯店里有多嘈雜,他都會說出來。如果說這是一步棋,他多少理解了見合這個棋語,是見合教了他:或者是她接受他,成了他的妻子,于是他有了女人,有了家庭,他的情感有了著落。本來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戀愛,這戀愛是不是雙向的。以前他想問她,總開不了口。他害怕會一下子失去所有。這一次只要得到了她的確定,就不單單是戀愛的關系,是婚姻與家庭的下一步了。他為她犧牲了研究生的路,她自然要給他一個家庭的,讓他能完成人生的大事。如果她不接受,那么他再無反顧,去中部城市的大學讀研究生,那也是令人羨慕的路。兩者終得其一,他覺得見合這個棋語實在是契合。

向玫先是笑了,滿得意的樣子,畢竟是對著一個男人求愛的贊許。立刻她就不笑了,她想到了他的意思。她在一個棋局中,對手走了一步棋,她需要應棋的。她想了一想說:你有這樣好的研究生前途,真是太好了。我們的戀愛還沒開始呢,現在只是好朋友。也許我們各自走上社會后,再相見時,會好好戀愛一場。你有去讀研究生的機會,現在我不能答應你什么,以致攔阻了你的前程。

向玫平時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生活與交往都是簡單的,但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是一個大學生,智商高也有情商,又是個會下棋的女孩,她面臨突如其來的抉擇,一下子說出了這樣的話,仿佛經過了深思熟慮似的。她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承諾的女孩,不會在壓力下,沒經思考,隨便一句話,讓對方為自己犧牲。

多少年以后,在一次母校校慶時,他們見了面。向玫說,當初,他要是再努力一下,她就會答應他了,畢竟她心中是有他的,而那時的研究生多么吃香,他會愿意為她犧牲,她心里是高興的。

黃方正說,要是這樣的話,他真希望時光能倒回去。他寧可丟掉那個研究生學位,連同后來因此得到的一切,一生只要有她,他就心滿意足了。說此話時的他們,都已在社會上經歷了許多。他們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心的,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有數。

那天晚上,黃方正與袁豐散步,一出宿舍門,黃方正就對袁豐說了一句:我懂得見合了。

袁豐問他:怎么懂的?

黃方正只是搖搖頭。初夏黃昏的風吹在臉上,難得帶著點潮濕的氣息,黃方正發現不再是混合的酸甜味。花圃里的花開了,不密,有幾朵散落在土上。他們走到學校圍墻邊的路上去。黃方正說,他對向玫表白了,她沒有接受他,現在他要走另一個點。他似乎不想再提到向玫,只是談著去讀研究生的好處,那時候讀研究生是有津貼的,而且他的父親聽說他能保送研究生,立刻寄來了好幾百元錢,說黃家這多少代,只是乾隆時期出過一個秀才,他考上大學,就能算是個秀才了,現在上研究生,便是舉人了,大大光耀了黃家的門楣。

袁豐停下來,看著他說:就與向玫斷了嗎?

黃方正說:既是朋友,也沒有什么斷不斷的……當然,既是兩種選擇,總是各有得失。再說,這并非是我能作的單向選擇。

袁豐偏過臉去,繼續向前走。

你都不懂到底什么是見合。說到得失,很多的東西無所謂得,而某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無法得到。

袁豐總喜歡說這些有點深刻的話。許多外班的同學,都傳他為神人。與他生活在一個宿舍里的黃方正,靠近了他,便沒有了那種神秘感。黃方正見過他成績單上的低分,而總的學分也比自己低一些。但黃方正還是很信服袁豐,每次都帶著請教的口吻。

袁豐知道他與向玫的關系,黃方正與向玫交往的事,也從不隱瞞袁豐。黃方正隱隱地覺得向玫對袁豐有所崇拜。女孩對男人的崇拜,就有著愛的成分。一個姑娘幾次到男生宿舍中來,雖說是來對弈,請教高手,但這里面怕另有什么感覺。所以黃方正總會對袁豐談到與向玫的交往,多少還帶有一點渲染,其實就是怕袁豐會參與進來。黃方正早就注意到向玫偶爾對著袁豐表現出來的眼光。后來與她交往了,凡他有所長處,她也會流露出這種眼光。又看到她與其他男生交往時,顯現出來的神情,明白了那只是異性的贊美。他從她那里學習了解女性,一個頂一百個。

歲月無法回頭,中年之后,他們在校慶日回到母校,向玫與黃方正對話時,袁豐也在場。這個年齡的男女對過往的回憶,已不再有禁忌。

向玫還說:你要是與我在一起了,不知道會不會有后來的結果,你會不會有另一種后悔。

早先的向玫好像不會這樣考慮。年齡大了,便多了一層人生的理解與計算。中年的她已經發胖,年輕時苗條而喜慶的女孩,日后都會發胖。歲月之中,她自然也承受了人生的許多痛苦。她過去給他香的氣息,隱約還能嗅到,只是不再沁入肺腑了。是年齡大了衰退了,還是缺少了伴著的螃蟹香?

袁豐在一旁說:是嗎?他就像偶爾聽到了新鮮事。黃方正記得那天傍晚他告訴了袁豐的,而且還記得袁豐曾經說過有關得失的話,多少年來一直對他產生著影響。是不是袁豐經歷多了,忘記了,或者沒忘記,但不想表現出來。畢竟他們都是經過社會多年的磨煉,對得與失、是與非、該忘的與不該忘的,都有了新的判斷。

黃方正進入了研究生學習,還是延續著過去的做法,認真讀書學習,參與學生會工作,不忘接觸新的人與事,包括他那個年齡應該有的異性交往。雖然不再遇上袁豐那樣的同學與朋友,但袁豐給予的指導,還有見合的雙重選擇,讓他內心有著一種充實感。

三年以后,他再一次走出校園,是以那時代的高學歷進入了研究院。這個研究院編制為廳級事業單位,因為他在學校里便一直是學生會干部,并且另有管理學的學位,有學術專業,干部所需要的一切,他都具備了。這是一方面的見合。另外在校園生活中,他還談了一次戀愛,這是一次成功的戀愛。

他讀研究生時的戀愛經歷,還不是一條直線。他已到年齡,接受上次向玫的經驗,這期間,他戀愛女友的目標有兩位。幾年中,時代的風氣在變化,流氓的罪名已不存在,起碼一般男女交往,不會引來太多的注意眼光了。

他的一個女友叫祁琪。祁琪比較特別的地方,是她的眼眸黑黑亮亮的。黃方正總會被她黑亮的眼眸所吸引,似乎都忘了注意她整個的臉,以及臉上的神情。在一起時間長了,發現她視力確實好。她說能看到學校文教舊樓屋檐上鳥窩的枝枝杈杈,一般人怕是要用望遠鏡才能看清吧。她也能看清他的神情,一皺眉頭一撇嘴角,她就能理解他的心思。與她在一起,他的心思自然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與他有著默契,能夠說出他的心思。

黃方正與祁琪多在學校的隨園聊天,隨園在學校的東邊,隨園里壘有假山石,黃方正說山石奇形,就叫隨園為琪園。祁琪明白黃方正是借“奇”“琪”諧音,也就跟著這么叫。他們總是在琪園相聚。祁琪和黃方正在一起時,常會說:你昨天在做什么呢?接著又自問自答,說他在做什么,往往都說對了。他知道她說的一般是他常做的事,有時他不常做的她也說對了,不免疑惑她是不是跟蹤了他,或者她的眼光真有著穿透力。畢竟年輕男女在一起,總希望得到對方的關注。這樣的話題還是讓人高興的。

這天,祁琪笑嘻嘻地說:我看到啦,昨天你在學校的明心園……一邊說,一邊用眼盯著他。明心園在學校的西邊,明心園里有著一個小湖,水色淺綠,流到校園外的田野中。昨天黃方正確實與另一位姑娘在一起,那位姑娘叫林綿綿。林綿綿沒有祁琪的巧心思,黃方正就直接對林綿綿說,這明心園我們就叫它綿園。林綿綿自然喜歡黃方正這樣的說法,也就把明心園叫著綿園。

聽祁琪說看到他昨天在明心園,黃方正覺得奇怪,硬壓著心里的窘態,就怕她真能看到什么。她笑笑,抿著嘴沒再說下去。不管是哪個時代,年輕人互相吸引是正常的事,就是在不正常的年代,異性依然相吸。一見鐘情可能存在,但要堅定如水,情感不再更改,不再對另外的異性感興趣,也許就只有在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存在了。黃方正弄不清祁琪是不是確實看到了他與林綿綿在一起,他和林綿綿是面水而坐,又在僻靜處,按說就是熟人路過,也是認不準的。也許他去買飲料的時候,曾經轉身走了一段,是不是就讓祁琪看到了。然而她為什么沒有招呼他呢?于是黃方正就說了一句:我也看到你了……他只是一句玩笑話,想掩蓋心緒的,卻看到她眼低垂了,敏感到不可再說下去。隨后便想到,是不是她身邊也有人,可能是個男的?她喜歡熱鬧,常和一群男女同學在一起。

林綿綿是從南方來的,外形端正,不顯特別的色彩。然而,黃方正第一次與她接觸的時候,手與手相碰,感覺她的手特別軟,真可謂柔若無骨。以后,黃方正見她時,有意無意地問好并握手,她的手永遠是柔軟微暖的,身體給人也是一種綿綿溫溫的感覺。黃方正自己也覺得有點心思不正,年齡到了,他需要談戀愛,他是學校的研究生,義務幫助導師做大學生的助教工作,又是學生會的干部,可以接觸到好多女孩,他覺得有點小心思,并不過分吧。他的學習不用過于刻苦,已經沒有可能也不會再往上讀,他想著要完成戀愛并建立家庭的任務了。

黃方正與林綿綿接觸多了,免不了會有其他的身體接觸,每一次接觸都會讓他的身體產生出不同的感覺,她的肌膚似乎特別柔軟且細滑。他有時忍不住想要顯得不經意地觸碰她,每次觸及都會有入體的感覺。他看過很多的文學書,清楚這是一種低下的不上檔次的意念,可是,依然忍不住被肉體的欲望所迷惑。夢里也有低級的迷失,低級就低級吧,就想著在她柔綿的身體里陷進去,永遠地陷進去。

這時候他就需要去見祁琪,他想看一下她亮亮的黑眼眸,仿佛有一種提神的醒悟。他不知別的男人有這樣的遭遇,會是怎樣的反應。但他自認為,他的人生不該是被迷惑的。只要看到祁琪,他面前的一切色彩都變得明亮。戀愛是一劑清亮的藥,卻又是一劑沉淪的藥,這也是見合吧。

在研究生的最后一個學期,一次班會上,有同學稱他是左右逢源的多彩情人。那是他這個年齡的男同學中的玩笑,不過難免不含著一點嫉妒的眼光,借說笑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接下去,便有學校的一位老師與他談話,口吻是私人性質的,但多少有提醒的意味,那意味就是他應該把心思放在研究生的論文上,研究生嘛,戀愛是可以的,但要注意影響。

黃方正認為這是官方的談話,那時代,男女界限還是不能超越的,特別是他,一直被領導和師長所關注著,言行都要注意。他的說話一直是很謹慎的,自以為沒有逾矩的地方,主要是在行上。所以黃方正覺得這事很重要,須很嚴肅地應對。到時間了,他不能把精力都放在戀愛的晃蕩中。他出身普通家庭,沒有什么人脈資源,一直是憑努力讀書和工作,所取得的成績,他沒有浪費的理由。既然組織有關心,他也需要給自己一個結果。

在作決定之前,黃方正與祁琪和林綿綿交流得更密了。他組織舉辦了一次朗誦會:新時期的夢想。學生會的提議,得到了學校團委的支持。黃方正鼓動祁琪與林綿綿都去參加。他不只是要求她們,還用了一點男友的命令式,說這是支持他的工作。沒想到兩個姑娘并沒有推托,都答應了。他發現女人只要有機會,還是喜歡登臺表現的。她們都把演講稿拿來請他提意見。他發現這又是一個見合,他既了解了她們文章的長處和短處,還看到了她們對他盡心的高低。

沒想到的是,兩個姑娘的演講稿都寫得不錯。這種還沒上臺的演講稿,她們肯定是不會請教別人的,那文稿是沒有化妝痕跡的本來面目。他發現祁琪雖然是經濟系的,偏理科的專業,竟然頗有文采。而本來就是文科的有點林黛玉般的林綿綿,文稿調子不高,卻文采斐然,有著綿綿的情感。

黃方正公開與她們接觸,當然還與好幾個參加演講的女學生接觸,反而就避開了許多的說法。人們一般不會對公開的男女接觸說三道四。只是兩個姑娘也就碰上了,起先都沒有表示什么,接觸了幾次,祁琪的眼光沒有變化,倒是林綿綿異樣地感覺到了祁琪的存在,有時會問祁琪是哪個系的,是看到告示欄的通知來報名的嗎。黃方正感覺奇怪,自己對祁琪并沒表現出有何不同,祁琪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親近的表示。她倆遇見的時候,都一樣拿著稿子來,同時,黃方正還約了其他兩個低年級的女同學來的。

這一天,林綿綿見了黃方正的面,又提到祁琪,問:祁琪的稿子有我的好嗎?

黃方正說:都好。你的演講稿表現更多的情感,情感有大情感與小情感,夢想也就是一種情感,與時代結合的,就是大情感,從個人出發的,就是小情感,這就是社會性的情感與個人性的情感的不同。單有大的情感,顯得空,單是小的情感,顯得俗。你要注意的是,大情感往往適合朗誦,登臺還是需要有氣勢的情感表現。

這一天,他們倆坐在一起,靠得近。林綿綿聽他說話時,歪著頭看他,一側的手臂靠到了他肩上,一側的腿也與他的腿靠在了一起。那種肉體綿柔的感覺,讓黃方正一時心旌搖動。他想著話來說:我有時發現隨意說出來的話,與準備了許久的話不一樣,反而好。

林綿綿說:人就是這樣的,臨場發揮的會比反復背稿的要好。你看吧,我上了臺靈感來了,情感的表現也就飛揚起來……

黃方正說:別別別,你還是按著你寫我改的來。

他心里想,不知她突然冒出來的會是怎樣的詞,別在臺上弄砸了,出現了自由主義的傾向。他挑選她們朗誦,是展現自己的能力,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離開了林綿綿,黃方正還是有著綿柔的感覺,仿佛印到身體內部,觸及生理的反應點。

這一次的活動影響不錯,不但團委書記來發表講話,連副校長也來觀看,并參與打分,給予了積極的評價。祁琪與林綿綿都得了一等獎,畢竟都是黃方正親自指導的。他也有點得意。連林綿綿那個富有細膩情感的演講,也在投票中獲得高票,并沒有自由主義的說法出現。

祁琪對獲獎沒有顯得太在意,林綿綿卻有點激動。黃方正把她約到了校外的一個小公園里向她透露評選結果,她一時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黃方正的胳膊,整個身子都貼緊了黃方正。她胸脯的那一團特別柔軟之處,是黃方正生平第一次所感受到,那感受也是他整個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一瞬間,他真想完完全全地陷進去,永遠也不要出來。只是袁豐所傳授的傳統君子之風,社會所延續的操守教育,那習慣的意識把持住了他最后的關口。他的身體有點想要背叛他,但他是理性的。

終于黃方正還是克制了自己,他靜下心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該作決定了。既然到了見合的局面,他要確定走哪一步。看來林綿綿有所把握,就像上次研究生的選擇一樣,他應該去找祁琪了。相隔三年多,他顯得穩重多了,對異性交往也有了一定的經驗。在他的感覺中,她明亮的眼睛,屬于精神的范疇,比肉體層次要高一些。肉體的感覺入體,精神的感覺入心。

他約了祁琪,祁琪準時赴約。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在校園外相約。看到她清亮的眼眸的時候,黃方正突然有點不知怎么開口。說了一點閑話,往水池里投下幾片樹葉,柳葉飄飄浮浮,他坐在石凳上,幾天前還在這里與林綿綿相約,他覺得有點心虛。

黃方正認真地看著祁琪的臉,發現她的那張臉輪廓清晰,越發顯著眼睛的明亮。他就有了話:這一次來,就想問一下你。

問我什么?

我們是不是能夠確定關系?

確定什么關系?

當然是戀愛……

我們不是一直在談戀愛嗎?前兩天家里人在電話里問我,我還說已經有了戀愛對象呢。

是嗎?這是黃方正沒想到的,因為有過上次向玫的經驗,他實在難以確定。沒想到祁琪會這么干脆。她還問他:難道我們還不是戀愛關系嗎?

祁琪說得爽快,一點女性的忸怩都沒有。三年前他與向玫要比她接觸得更多,還不時在一起吃螃蟹,臨了向玫卻說還沒開始戀愛,只是好朋友關系。而他們不過是一起在校園里走走,約在外面這還是第一次,她卻已經認定是戀愛關系了,不知是時代變化了,還是祁琪就是個單純的女孩。

當然……我們可是連手也沒握過,更沒有抱過親過……

只有抱過親過才算是戀愛關系啊?祁琪睜著眼睛說,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想抱我親我?

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而下垂的眼卻更加透亮了。

黃方正畢竟是個男人,在那個時代來說,他年齡也不小了,家里又催著他,更重要的是,他對祁琪一直是想親近卻有點不敢,怕得不到反而會疏離。一般的年輕男女在戀愛中,都會患得患失,他想那就是愛情吧。他對祁琪比容易接觸到的林綿綿有所不同,也許是多一點的愛,也許只是怕得不到而生的感覺。這都不足道了,他還沒有嘗過擁抱與親吻的滋味,從讀書上大學上研究生,他一直端著一個正派男人的態度,從沒嘗試也沒經歷過。接下來,他不再把持也是正常的,他先是握住了她的手,多少用了一點勁,她略抽掙了一掙就不動了,任由他后來的舉動。他就抱了她,也親了她。他總算確定了戀愛關系,他總算完成了對結婚對象的印證。既然抱過了親過了,他在向玫那里沒有成功的現在得到了。女人的身體,原來在他的感覺中是那么地珍貴,是只可遠觀但不可觸及的,那禁忌現在一下子全打破了,他可以撫摸她的手,可以撫摸她的臉,他還不敢再進一步,還想保持一點正人君子的風度。到他后來與女人接觸多了,不再認為這樣的經歷有什么可得意的。這一刻,他已經認定祁琪是愛他的,是他妻子的人選了。他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他不該再與別的女人接觸。不然,就是一個壞男人的形象了,就是一個流氓的形象了,就不是一個被學校領導與師生們都認可的正派男人的形象了。

黃方正開始有意識地避開林綿綿,他不再約林綿綿,因為他從來沒有與她確定關系,所以他也用不著對她明說什么。可是林綿綿卻向他走近了,也許她意識到了什么,畢竟是女孩子不好主動,以前沒有抓緊,但她心里是有他的,她有點著急了,她不想舍棄他。這讓黃方正意識到,原來她也是可以抱可以親的。但那個時代的他,不可能再接受她。他只有避開她,有時還會讓室友替他打掩護,拒絕再見她,想讓她自己離開。連室友也說,你真是好品質,那樣柔柔的女孩趕著你,你卻不想要她。黃方正說,你們誰想追她,我可以為你們介紹。我可不是好色的男人。他做出了這樣的舉動,學校里自然不會再有他的閑話。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完了這一步。

后來他也想到,室友也看到過祁琪,他們不評價她,卻幫著林綿綿說話,說找老婆就要找林綿綿這樣溫順柔綿的。是不是自己的眼光與他們不同?不過他已經無法改悔了。他與祁琪有了親近的關系,年輕男女一旦親近了,多少會生出些摩擦,一時間他想到也許林綿綿就不會這樣。他突然感覺到也許他的這一步走得急了,走實了,就不可能再有見合。

踏上社會與建立家庭的那一年夏天,黃方正穿著一件時裝襯衫,藍色,領口帶一個結,顯得年輕有朝氣。那件襯衫按祁琪的說法,可以配任何色調的褲子。從上大學到研究生畢業,已經過去了七年,他一直是學校的優等生,還是學生會的優秀干部。可誰知他學習有多辛苦,工作有多認真。那時大學已不包分配,但他還是被學校推薦到了省研究院工作。趁著畢業還未去單位報到,他與祁琪結了婚。祁琪也正好大學畢業,考研與找工作同時進行,也有自由時間。那時并不興后來的大操大辦,倆人是旅行結婚,先旅行到她的南方故城,再旅行到他的故鄉小城。她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看黃方正時,并無特別的神情,家里擺了一桌酒席,請親戚至友吃了一頓飯,就算婚宴了。就在旅行到南方故城期間,祁琪接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她考回到南方故城的大學。到黃方正的家中,他的家人對祁琪是高看的,兒子研究生畢業了,還帶回了大城市高學歷老婆,在飯店里擺的席就大了,小城中自然有些世俗的禮節。

新婚期間什么都說,他告訴她,他家原在鄉下是有錢人家,田地有好幾十畝,后來破落了,才進了城。他完全是靠自己努力才有了今天。她笑看著他說,她早就看到他身上潛在的患得患失的寒酸氣。他不作聲了,心想:她真能看得到嗎?

黃方正走上了社會,相較于社會,學校里的一切,都那么單純。他在研究院里,先被安排在一個研究所,從一個從事具體研究的技術干部做起,他做得認真實在。新進單位的技術人員,一般都給前輩研究員打下手,須熬到副研究員才能報獨立的研究課題。黃方正明白這一點,他敬重所里的老研究員,他們也愿意帶著他。他也常常聽從所長安排,做一些秘書類的工作,有時也向所長提一點管理上的建議。他本有著學校學生會的工作經驗,他的提議往往從兩方面考慮,平衡著人事關系。所長是個老研究員,對所里工作都是無為而治,所里生出些瑣碎的麻煩事來,他也怕管,現在有了黃方正,便都聽他的建議,發現一些新問題得到了化解,而存量的老問題,也慢慢地不再浮起。再看黃方正的檔案,發現他不但做過學生會的工作,還有著管理專業的學位,便起了培養他的想法,找他來談話,有意讓他在研究所的基層做一個副職官員,做出了成績再慢慢提拔他。黃方正一聽便趕忙搖頭,說他還年輕,研究所里都是研究人員,他這么年輕的人當官,沒人會把他當回事。

老所長想想也對,發現這個年輕人倒也是個清醒的人,往往有人一旦當了官,便終身在權力上轉圈圈。老所長也就安排黃方正在所里擔任了一個無權的行政虛職,相當于自己的參謀,他的具體工作還在基層搞技術研究。

所長的安排自然很合黃方正的心意。以后他的工作不時地在技術干部和行政干部中徘徊。正因為他有著行政的位置,基層的研究人員知道他是老所長看重的人,不會輕易地忽視和排斥他;而在行政工作中,他因是基層的技術人員,一些虛與空的會議也不叫他參加。對于他來說,研究所的工作,說是所長代表組織作的安排,也是他自己的一種選擇,無論走到哪一步上,他都會想到見合這個詞。

而家庭和事業,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見合。

結婚以后,黃方正與祁琪兩地分居,祁琪住的是大學集體宿舍,黃方正也住宿舍,是研究院的單人宿舍。祁琪學業并不緊張,假期里便到黃方正這里來,新婚夫妻隔時相會,日日春宵一刻,有時一住好些天。這里有她與黃方正的母校,與畢業了的同學聚一聚,頗有情趣。只是沒過幾個月,祁琪就懷上了,畢竟兩人都有愛,這愛情的結晶自然寶貝,就算祁琪在學校就讀不方便,也沒要打胎。她知道黃方正的決定中,是不可能舍有而變無的。而在黃方正的意識中,祁琪作為一個女人,當然是想要孩子的。雖然后來,他感覺祁琪并不怎么喜歡孩子,就像她也這樣以為他。

懷了孕,祁琪不再到黃方正這里來,畢竟須六個多小時路途。換作黃方正往祁琪那里跑。祁琪懷了孩子,黃方正是高興的,他每次去見祁琪,都夸她是個堅強能干的女人。有段時間,他覺得一次次乘車往祁琪的城市去,也許是他一生最充實的路程。

去學校候祁琪出來,一起到祁琪的家里去。1990年代還沒有開始后來的大規模造房,祁琪家的住房不大,兩人在一起多少要保持一點安靜,夫妻情愛有所約束,自然就不盡興。慢慢地,祁琪肚子大了,每次黃方正過去,也只是陪祁琪坐一坐,躺一躺,不再有夫妻之事,這樣一來,黃方正每回要趕六個多小時路程,只是去看看祁琪,勁頭自然減了,間隔期也就長了一點,見面時不由受祁琪一點埋怨,黃方正想到祁琪懷孕不易,也就賠笑作點解釋。只是他話中有謊時,她就會眼光一閃,仿佛能看清他話后面真實的緣由。以前他們在一起時,他都不敢對她說虛假的好話,因為她眉頭一皺,眼光亮亮,仿佛能看清一切。

回到研究院的黃方正,晚上一個人在單身宿舍的小屋里,有時候會生出一種冷冷清清的感覺。結婚前的二十多年獨身生活從沒有過這種冷清感。他偶爾會想到林綿綿給他的肉體柔綿感,心一顫趕忙收住,然而夢境里由不得他把持,便一下子陷入了。

結婚一年半后,他們有了一個男孩。在黃方正看來,不在身邊的她與他的事業,是一種見合。

祁琪有了孩子,自然不能再住學校的集體宿舍,她在學校外面找了一個小公寓房。有一次黃方正去祁琪那里,正看到祁琪一手抱著孩子,用一只腳踢開封煤爐的插板。他想接手做些什么,但她眼皮都不朝他抬,開口就說:你這么一來一去能幫我做什么?你要想做,就調到我身邊來吧。

黃方正說到他現在的工作很好也很順,還有賞識他的領導,這都是很難得的,換一個工作,哪可能有這樣的單位,有這樣的領導,有這樣的事業呢?

回到研究院,他找到了老所長,談到了妻子的困難與要求。老所長說:女人嘛,應該為有能力的男人作一點犧牲的。讓她克服一下,畢業了,我來想辦法,安排她到所里來工作。

黃方正感覺到與老所長畢竟不是一輩人,他那個時代的女人可能會選擇默默忍耐,祁琪又如何是這樣的人。

他無法對祁琪開口,也覺得自己單身生活有壓力。這段時間他行政工作做得漂亮,研究工作也有成果,并出了第一本研究類的書。雖然是薄薄一本,到底是他的處女作,也是他這個年齡作為助理研究員難得的表現。

然而他帶著書去見祁琪,單身帶著孩子的祁琪根本沒在意他的書,埋怨的話卻多了。她說能看到他的心思不在她這里。

黃方正說,會在哪里呢?你能看到另一個女人存在嗎?

祁琪說,反正不在我這里,不在孩子這里。

這樣過了一年多,祁琪快畢業了,她是個獨立感很強的女人,以前都是一個人帶著孩子,課程耽誤了不少,最后一學期又要準備碩士論文,便把孩子放到了父母那里,在學校里努力,自然也有男女同學的幫助。

黃方正去看她的時候,也會去她父母那里,看一下孩子。她有時和他一起去,有時就讓他一個人去。

他看到孩子的同時,看到了她的眼中有著另一點內容,而這點內容因他不在她的身邊,而慢慢變多了,變復雜了。他卻只能看著。

有時,他也想到,也許他要得太多了,他完全可以調到妻子和孩子身邊去,但要費多大的勁,也許將成為一個為妻兒丟棄所有的無用男人。不,他不是一個只走一條路的人,他也不是一個為愛而獻身的人。

到了來年的初夏,快到祁琪畢業時,她給黃方正來電話提出了離婚。他能想到,她已經下定決心,不想再與他生活在一起了。因為她畢業后,是可以到他的研究院來工作的,她先前曾經答應考慮。在最后的這段時間,她的眼中是冷冷的目光,看得他心寒。他能感覺到另有一個男人在她的身邊,她已經不回避了。

他又找了老所長,流著淚,說到他的婚姻現狀,妻子已經移情,她的心已經不在他的身上,離婚是他要面對的事。

老所長了解他的情況,只有開導他說:人要有大成就,須放眼天下。

老所長把還沒有公布的消息告訴他,研究院已經批準他擔任一個科室的領導。同時,老所長向他保證,能讓他一邊當科長,一邊搞研究。

1990年代,離婚已經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是兩個人、一個家庭的事。有同事的祝賀詞:離婚和升官,你是雙喜臨門。

黃方正單身生活的狀態,與以前沒什么區別。但他顯現出來的神情,有點悲愴。老所長心疼地看他,他只是搖搖頭,不說一句話。這樣過了一年,他又要結婚了。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感覺是新鮮事,一是他屬兩地分居后的正常離婚,而另外一點,既然他離了婚,完全可以重新生活,他一個人的時間已經夠長了。院里早已有人準備給他介紹。雖然他是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但他三十來歲的年齡作為男人正當時,且已是科長,并有著一項項研究成果,是一個成功人士。他當科長后,眼光多少寬了,與來研究院的新人合作,他出方向與想法,新人作具體研究與數據分析。他報的選題,都是合乎要求的,也容易通過,自然一出手就是成功的。介紹給他的姑娘不少,也有很漂亮的,但與他結婚的是他自己看上的。

其實這個叫魏秋月的姑娘,早已進入他的視野,并與他相交了。她是研究院的一個普通技術員,戴著一副眼鏡,外表看上去很普通。黃方正關注她時還在離婚前,他對她的態度是若即若離的,誰看了都不會覺得有什么事。就是離婚后的黃方正,別人看他倆偶有交往,依然只認為黃方正關心同院的下級女孩,覺得他不會看上魏秋月。

黃方正第一次看到魏秋月,是在研究院的開水房。魏秋月正摘下眼鏡來擦鏡片上的水霧,她眼睛半虛瞇的樣子,一下子打動了他,因為她蒙眬的眼光很是柔和,再有她不戴眼鏡的臉顯得俏麗。還沒離婚的黃方正對她的表現是雙重的,公開場合的表現是客氣的,私下里往往給予的是贊許。讓她有所感,卻又不明晰。他偶爾會與她談到他的兩地分居生活,其中的滋味,像是傾訴,又像是告白,讓她同情,又間隔著她同情的舉動。

待到有一次,他受邀到她的單人宿舍,她做了一頓飯菜招待他。她做飯菜時,不緊不慢,像悠悠地哼著一首歌。這與祁琪完全不同,祁琪做飯菜像是打仗,時時杯盤叮當。魏秋月很快便弄出了幾個菜來,菜是一般,都屬家常,但吃到嘴里,滋味卻是奇妙。要么是合了他的口味,要么是她的廚藝太好了。他曾參加過多次上層會議,也多次出省進行交流,那時候,招待的餐桌上,已經標準放開了,他吃過許多好菜肴,但都不如她燒的家常菜,讓他覺得他享受的超乎山珍海味。那時,他就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了,這也是他不在提出離婚的祁琪身上努力的原因之一。

在他離婚后的一星期,他去魏秋月宿舍,在她那里吃了一頓她新嘗試做的菜。她略多花了一點時間,將蛋打發成色拉,還有烤牛排及一些西餐。似乎什么菜經她之手,便成了佳好的滋味。就在那一頓飯后,用茶水漱了口,他就拉過了她,相擁相吻了。那一吻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長的吻。她教會了他真正的舌吻。祁琪的吻是急迫的,就在唇外用勁。而魏秋月的吻是悠悠的,深深的,卻是回味無盡的,有著一種甜,那種甜與糖的甜味不一樣,是謂甘甜。一切滋味都在她的口中,似乎又比她做的菜更有滋味。那滋味先通過胃再進入心,在心中久久回旋。那一刻,被離婚被遺棄的感覺完全消失了,他如釋重負、甘之如飴。他又想到了見合。

拖到一年后結婚,是他有所考慮。一是他不想離婚與結婚靠得太近,想讓上下有更多理解的眼光。另外,他知道研究院正在籌劃建房,如果他早結婚的話,只能分到一間小舊房子。到新房建好,在分房之前,他遞了結婚申請,而這一年中,魏秋月一直做著結婚準備。他們在新房子里結了婚,老所長在婚禮上做了他的證婚人。

與魏秋月的生活仿佛是陷入式的,每日有味美的吃食等著他,她仰起頭來,半閉著眼,還有一種甘甜的滋味等著他。與祁琪的進攻型相比,她是等待型的。她不會想到給他帶來新鮮的刺激。他三十多歲了,聽說人的身體從三十五歲就開始衰老,古代便有三十六歲是人到中年的說法。黃方正本來就不是一個追求刺激的男人,也許喜歡有一點刺激,但不是那種出其不意的刺激,而是可控的,不是那么經常性的,是給人以調節性的。他領導下的科室,是穩健的,不會出口號式的宣傳,也不會出大的紕漏。他還是和新來的研究人員合作,他出研究方向與思路,對方搞具體研究,有數據也就有論文,數量不少的論文,集成了好幾本書,他的職稱隨之從副研究員到了研究員,按部就班,評選沒有任何問題。他的層階越高,合作的范圍就越寬。他的官運也平步向前,一來能很好地完成領導給他的任務,二來他畢竟是有研究成果的官員,再加他為人謙和不張揚,升遷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魏秋月是文靜的,只是她有點煩惱,她想要一個孩子,但遲遲沒懷上。按當時嚴格的計劃生育規定,黃方正重新結婚,女方沒孩子,也還是可以再生一個的。在這點上,魏秋月不跟黃方正的步子。他是有孩子的,雖然那個孩子不在身邊。而她需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沒有孩子,她必須自我改善。以前的實踐證明,他是能生的,那么生不出孩子來,只能是她的原因。她開始尋名醫吃中藥,做一些檢查,補一點滋陰的藥物。黃方正由著她,她能生和不能生,都是見合的。不能生也好,畢竟再生一個孩子要費精力,他不再是能費精力的年齡了;能生的話也好,畢竟兩個人的生活有些枯燥。任一個女人獨自忙活,總是件不讓人安心的事,他又幫不上忙,只有聽從她的,在一定的時間中克制,在一定的時間中貢獻。有時會覺得有點無趣,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在有與無之間,也是一種見合。在她的口中感受到的不再是甘甜,而是雜著一點苦澀的味道。慢慢地,感受雜著的苦澀也帶有變化的滋味。她是個合乎標準的女人,作為領導的黃方正對她有這樣的評價。如此,他的生活變得安逸。安逸的生活過得快,幾年就這么過去了。

魏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她終于懷上了。她也有三十多歲了,小心地維護著自己,只有這段時間內,她有點蠻不講理。有時不做飯菜了,躺在那里讓他動手;而有時拉著他,要他陪她出去走走。他只有聽從她,只要在家,愿意接受她的指派,畢竟她的身體里多了一點東西,是她的,也是他的。只是希望這樣的日子不會在有了孩子以后再繼續。

魏秋月終于生了,是女孩。對于黃方正來說,這也好,與他的頭生子,是見合了。魏秋月有點失望,她是想生個男孩的。但很快她就沉入了對孩子的迷戀中,心思被女嬰一個個小動作所牽。魏秋月確實是賢妻良母。祁琪有了孩子也都是一個人帶,黃方正參與不上,但被她埋怨著。魏秋月帶孩子,黃方正是看著的,才知道事有多忙,但魏秋月做得有條不紊,很少要他幫忙。她不但做給孩子吃,也做給黃方正吃。那段時間,家中的伙食費很高,她需要吃好,才能給孩子奶水。而在那些日子里,黃方正也像被奶著了,吃的菜喝的湯,都是濃濃的。他長了好幾斤重。同時在與她的吻之中,也有著那種甜甜的奶味。

那段時間,社會在變化,他的社會地位也在變化。老所長退休之前,提拔他擔任了副所長,在學術上他的眼界更開闊了,與人合作發表了不少論文,參加了不少重要會議。他后來認為,是魏秋月給了他一個重要的后方,他的選擇是對的。有一兩次他在大型的全國活動中,遇上了祁琪。祁琪能參加那樣的會,業務上肯定也是有成就的。她沒有什么變化,眼光依然亮亮的,只是不再對著他。會場中,有人稱她為女中豪杰,他很難想像,如果她現在還是他的妻子,會給他帶來什么。她與他的談話內容,只有那個男孩,他們的兒子衛衛。她其實也說不出多少來,孩子基本上由她父母帶大,老人帶出的孩子會是什么樣的?他現在無法管到,也由不得他管。

他喜歡吃,胖胖的,和你一樣。祁琪的話里帶著一點對他的怨氣。她又有過一段婚姻,但似乎這段婚姻給她帶來的也還是不順,她對那個男人倒沒有過埋怨。黃方正偶爾會提到魏秋月,她一點不感興趣地走開了。

時間這么一晃,進入新千年也已好幾年了,黃方正四十多了,他的臉型年輕時下巴尖尖,而今下頜骨變寬,成為方型國字臉。女兒婷婷上小學高年級了,現在的孩子個頭都高,長得就差她母親半個頭。她的成績一般,這一茬孩子的學習,都需要家長幫忙。反正有魏秋月在,不用他操心。他的精力也分散不過來,他是個官員,要管理研究人員,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有時候矛盾也集中。他作為研究人員,不能完全投入到數據的分析與研究中。但他還是堅持著,兩方面都不放棄,他總想著見合這個詞。

其實,對黃方正來說,兩方面的工作習慣了,是可以從必然之境到自由之境的。對于研究院的官員來說,報項目可以輕松地獲得經費,研究經費下來,可以有提成,可以有各種報銷,他的生活變得很好。研究院可以自建房,他憑職務分到了大房子。這時候的官員吃得開了,權力變大了,外部控制力變得低了。黃方正很清醒地認識到,那都是蠢人所為。他自然不會去觸碰這種事。這也體現在他的人生觀與道德觀中,他認為要憑金錢獲得的肉體關系,不可能進入他的實際生活中。首先,他沒有生理上的需要,肉體欲望不那么強烈。再者,他認為男女相交,是需要有情感作基礎的。特別是他的身份與地位,如果他要,不需靠金錢去獲得。他無法容忍,他的身子顯露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面前,還是個沖著錢來的年輕女人,這超乎他的想像。

但是,他還是有了另一個女人。他們是一個屬相,他的年齡比她大上一輪。

黃方正出差,去得多的就是祁琪所在的城市。研究院知道他的前妻與兒子在那座南方的城市,一般有雙城的交流活動,都會安排他去。

每次黃方正去參加活動,都會告知祁琪,安排看一下他的兒子。衛衛上高中了,學業很緊張,母親管得嚴,要他考上985大學。黃方正看到兒子,便送上禮物,往往是有游戲內容的電子產品。母親認為這是有害的,黃方正也清楚,但他難得見到兒子,多少有討好的成分。給兒子時,讓他保證不會影響學業。他也想到兒子也許會沉迷,但他又不希望兒子一點玩的時間都沒有,像自己喪失了童年歡樂的過去。社會已經變了,他的兒子面臨的不再是他少年時的窮困。再說,他需要兒子記得他這個父親。既然兒子有個嚴厲的母親,那他應該是一個慈父。這也是見合。看孩子總是對著書本,他有點心疼,送的禮物被祁琪埋怨,他也只是低眉露著似乎不好意思的笑,還沖兒子閉上一只眼來做個怪相。這不像他的本來面目,就算祁琪看在眼里,他也無所謂。對于有過肉體關系的女人,他什么窘樣在她面前都無所謂。其實,這觀念在祁琪看來,是一旦占有便把女人看作永久捕獲的獵物,她的眼光忿忿地閃亮著,他卻依然朝她笑笑,一副難得的賴皮模樣,讓她無法尖刻下去。

你別認為我只有容忍你。

我哪有敢冒犯你的地方。

少說,你以為我看不清你內里的本質嗎?我只因為你是孩子的父親。

是吧。你是孩子的母親嘛。

他依然是那副樣子。也許那意思便是,我就是你孩子的父親,你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們有過許多做父母的關系與記憶。她也只好朝他瞪一下眼。

看著祁琪,黃方正偶爾會想到另一個女人,那柔軟皮膚的林綿綿。如果與她生活在一起,他會陷進去不會分開吧。柔軟的感覺浮起來,有時又會在想像中陷下去。那樣他就不會有現在的魏秋月,沒有那些甘甜的滋味,也沒有現在的兩個孩子了。人生在黃方正看來,就如袁豐說過的另一個棋語,是“一本道”的。只此一手。他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得到了一些,自然會失去了一些,無可回思比較。見合,屬于命運。

一切都是命運給予的機會。在一次南城交流活動的飯桌上,當地官員提議讓一個女孩唱一曲,說她唱得好。她小小的個子,小小的臉,模樣精致,三十多歲顯得年輕。在黃方正這個四十大幾的男人眼里,已經不計較女人的漂亮,她已成熟卻又年輕,年輕都是漂亮的。而她一開口讓他有點神魂顛倒,心里酥了大半。黃方正很少會這樣,他的身邊不少年輕女性,他內在的防護層頗厚,沒有能迷惑他的。關鍵這里是異城,他是自由的,他的精神是放松的。更主要的是,她的聲音一下子進入他的心,仿佛真的是鳥的鳴囀,在他的心境里轉上了十萬八千轉,繞梁是繞在心梁上。他定神去看這個叫閔鸝的女人,把一種意思表達給對方。他問她,為什么沒去歌舞團表演。

閔鸝一笑:天天唱,怕唱不好了。她輕輕的聲音,像是從笛簫里傳出的。

好聽。他又說了一句,好聽。

他這個年齡的男人與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兩性相吸,不需要太多的鋪墊。黃方正自以為真心喜歡,道德防護的薄弱處瞬間斷裂。

他和她的約會都在野外。婚外的情感表現在城市里,有那么多人看到,也就存在了某種風險。他不喜歡冒險。他的一生中,按部就班,在平常中求生存的寬度。他認為凡冒險憑僥幸,總有敗露之時,非君子所為。與閔鸝的交往本身是一種冒險,必須在行動中盡量減少冒險的成分。

閔鸝是真喜歡野外,她向往大自然,向往無人涉足的山林與深谷。他們約在了城邊的車站,她見他,也只是點一下頭,默默地走在他的身邊,多少還隔一點距離。他以為那是她心中有著羞懼之意。靠著南方城外就有一座山,山色蔥蘢,只要一走進山里,就算山里也走著游人,她馬上會歡欣起來,話也多了,腳步帶著一點彈跳似的。她說是山里的聲音讓她興奮。她討厭城市,城里的汽車與機器的聲音讓人生厭。她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只有到山里,才顯現她的本質。

他們在山里走,一直走到游客不到的地方。后來的年代,這座山成了旅游區,似乎到處有人來往。他們越來越往山深處走,去尋找一片只有他們倆人獨處的地方。聽說山上將建纜車了,來游玩的人會更多,再難找無人處。不過他們考慮得并不那么遠。他是出差來的,選的不是假日,她也自然有她的辦法,不用他為她考慮。蜜情中的男女膽子是最大的,情濃之時,她對他說,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每次兩人相聚,他都會帶給她精選的禮品,先是經典唱片,后是盒裝收藏光盤,不管是什么禮品,她接過并不細看就放進包里,似乎并不在意。這讓黃方正感動,想她是重情而不重物。但他有時又會生出疑惑來:比她大十多歲的他,到底是哪一方面吸引了她?

他也曾問過她,她只是笑笑不答。

有時他有點得意,他還是有男性魅力的。有時他又會想到,也許他是官員,自然有著一種權力的氣派。

偶爾有一次,他接完手機,坐對面的閔鸝說:對方是個女人吧。

黃方正說:是的。院辦的女秘書。

他應了以后,便想到,他把手機略離開一點耳朵,就聽不到手機中的聲音了,就算她對聲音敏感,但不可能聽到對方是男是女的。以前他也在她面前接過電話,是男性打來的,她就像沒聽到。

問了幾次,閔鸝告訴他:有女人來電話,大概還是年輕漂亮的女人,你聲音一下子就變了,像糯米一樣黏黏的,帶著一種磁性,能一下子吸入耳根。

黃方正才意識到,原來他對漂亮女人說話,天生會帶有那種溫柔。他本來以為每個男人都會這樣。閔鸝有獨特的聲音,對他的聲音也有特別的感受。他是被她的聲音所迷,而他磁性的聲音也迷住了她吧。

他們會選在山深之處,一棵大樹底下,一片野草茂盛之地,坐下來,躺下來。他每次都顯得有點急迫,而她總是放慢節奏,像是一邊進行著性愛,一邊欣賞著山中之聲。他曾帶過一頂簡易帳篷,她立刻丟開了,說:要這勞什子做什么。她從《紅樓夢》中學了這一個詞來,說這個詞的時候,聲音會慢下來,一個一個字吐得清晰,脆脆的聲音中帶著喜悅。她躺倒在草地上時,寧可光著身子,也不要有衣服墊著。她的意思是,不需要什么勞什子隔著。

他說,怕她被什么蟲子咬了。

她就說:怕什么?咬就咬吧,難得一次這么個光景。你念頭放在靜心上,聽聽水聲,聽聽風聲,聽聽鳥叫聲,多好聽啊。來吧來吧……

他是在聽,行事之時,依然有意識在聽著,會不會有雜聲傳來,或者是看山人的腳步聲。他明知他們所處之地極少有人走到,也知道她對聲音的敏感程度,她的聽覺不會錯過任何細小的聲音,但他總有一絲意識懸在聽之上。

她坐起身來,一時也不急著穿衣服,仿佛還沉浸在大自然的聲音之中,帶著身心的解放。她說話的聲音越發脆脆的,根本不在意山中有回聲。

他們互相靠著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凡他的話題接近單位與家庭,她就馬上會說:提那勞什子做什么?

她伸手撫著他的喉結處,他被弄得有點要咳嗽。她聲音婉轉地對他說:你別老有什么負擔,到這里來就是摒棄一切,自由自在地享受大自然與人生。我們又沒宣揚什么,我們又沒妨礙什么。只有你和我還有大山,此時此刻你我只有歡喜,什么勞什子都丟開。

黃方正發現,她是真把《紅樓夢》看進去了,說得那么理直氣壯。他也意識到,時代變了,社會也實實在在地變了。開放的世風傳給這樣年紀的她,生出這樣的想法,卻又像是她獨特的一套理論。從《紅樓夢》中來,與《紅樓夢》中的話語是相合的。

我也真想一直在這里生活下去,只有你和我。

他明知自己說的是蠢話,是哄人的話,沒人會信的。他用磁性的聲音,溫柔地說著天與地,說著人生,說這里的大自然,與她也是一種見合。

她自然不明白見合的意思,連這兩個字都聽不明白。他對她解釋著。她突然就笑起來:什么見合不見合,我們啊,也就是野合。

她把野合說得那么清脆,接著便大笑著,仿佛清楚自己說了一句女孩子不宜說的粗話。

她說:別想了,一生也只可能有那么幾次。

她說得清醒,她并非迷在里面。他細想想,如此的野游,天氣冷的時候,是來不了的。只有穿單衣的時節,偏偏那時節還有雨季。他也不能短時間中老來南城,一年最多幾次吧。就算情感持久不減,十年時間他就老了,再想也沒精力了。另外,冒險不是他習慣的性格,尋這一份刺激都湊在公出的機會上,讓他向單位向家里找借口私出,需要反復才能下定決心,感覺強烈時有出行的沖動,歇了一夜,意念又弱了。如此算來,這樣的情景,屈指可數,確實不應在一起時還思慮太多。

生命就這么長,幸運就這么多。就是再迷戀,看日頭落到山峰后面去了,光線暗了,也該起身了,以免山路看不清了。不容再想什么了。

十年,在長長的生活中,似乎又一下子過去了。中年以后的日子過得快,他的生活順應著時代,仿佛中國的時代變化特別快。在研究人員中,他是個官員,他對他們說:看看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在官員中,他是出了許多書的研究員,別人會說他一句:你是著作等身啊。他自己清楚,他的書多屬于自費出版,借助于項目的經費。雖然合作的多,但有他的文字,也有他的心血。他從不氣餒也從不趾高氣揚。當然,他的生活中也總有煩心的事。女兒笨了一點,且隨了母親的心性,慢悠悠的,學習跟不上學校的緊節奏,考高中,考大學,都讓他操心。最后沒考上好大學,與研究院有聯系的大學接收了她。

祁琪離過三次婚了,也許還有過好幾任的同居男友。在她的眼里,靠近她的男人總會有弱點和不足,甚至她還看到了不可饒恕、無可諒解的地方。祁琪的兒子考上的是名牌大學,已三十歲出頭了,還沒有結婚。聽祁琪說,他連對象也不找。祁琪告訴黃方正,衛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很多時間是在看手機。她偶爾發現他除了發什么朋友圈,就是玩一些格斗類的電子游戲。

讓我來與他談談吧。

好啊,只是別用你市儈的那一套引導他。

原來你眼光看到的是美好,現在看到的卻是丑惡。黃方正心里這么說,但沒敢說出來。

衛衛來賓館,黃方正發現他又胖了一點。兒子常年不在身邊,黃方正每次都是備足禮物,好言好語,順著他的意思說道理。

黃方正與衛衛說到了當年讀大學時的室友袁豐,說他通曉傳統文化,能拉胡琴,能下圍棋,能畫山水,能寫草書,還懂五行八卦。衛衛聽到《易經》,頗有興趣,談起來,比黃方正還懂一些,看來他的知識面很寬。他們這一輩,全憑課外愛好,不像黃方正那時,心思都在他認為有用的學業上。

黃方正說到了見合,凡臨選擇,需要見合,不能局限于一點上,這見合指導了自己一生。也就是,既要考慮主觀喜歡,也要看清客觀現實……

衛衛聽他說時,只是看著手機。黃方正不知他是否聽到了。后來,衛衛把手機遞到他面前,說網上搜索,見合是從日本傳來的圍棋術語,并非出自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論。

黃方正沒顯出被駁的不快,說日本便是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圍棋就是從中國傳到日本去的。

也許衛衛認為黃方正的說法有些道理,也許是不想與難得見面的父親爭論,他只是笑笑,沒再說什么。

這次,黃方正并沒見閔鸝。在往南方城市來的高速列車上,他就發現時間過得越來越快,車速也越來越快,本來需要六七個小時的火車,現在只需要一兩個小時。同時,他也感嘆他是老了。與人見面,別人說他看上去只有四十來歲,他明白恭維是常態。他也清楚自己的身體在變老,心態也老了。他的官位高了,經過所長又到研究院當副院長。事情越來越多,會議也越來越多。

有一天,黃方正在車上看一位現代名作家的書,書的扉頁上有一段話:這樣的時代生了我,我生在這樣的時代。剛看時他覺得這口氣有點狂,黃方正不喜歡狂,特別不喜歡狂的人和狂的語言。后來想想這話也對,自己生存在一個變化的時代,經過一個新的時期,造就了他的人生和他的性格,這是被規定了的,雖然回顧時,多少有所醒悟,但一生已經過了,無可改悔。在他內心中明的與暗的,積累了不少,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好壞都有人說,由著人家去說吧。

人生的選擇,難言對還是錯。幾十年過去,好像選擇得到見合,左右逢源,其實怎么選擇都不能盡如人意。你很得意地表現,命運在暗暗地笑。

記得有一次,閔鸝摟在他懷里的時候,他說:我帶什么禮物給你,你都顯得不稀罕似的,我也知道那些都配不上你。哪天你有什么需求,向我提出來,我會盡力滿足你。

他說出來的時候,感覺是在沖動驅使下的承諾。說不好什么時候,她的要求會讓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當時她仰起臉輕輕地“噢”了一聲,那聲音讓他甘愿把理智丟到一邊。然而,他離南方城市的路程似乎近了,閔鸝卻離他遠了。近年來幾次約她,她都不回。電話里問緊了,她說有事,卻又不說什么事。他還是從善意的角度理解她:她是不想煩到他,不想以不好的心情來面對他。或許她真遇上了事,或許是她的身體出現了問題,或許是她的子女出現了問題,她與他在一起,就是獲取歡樂的,心情不好自然不想走那么多路,費那么多神在一起。然而慢慢地他發現,他與她真的只是一種過去式了。他已經加了她的微信,但她對他屏蔽了朋友圈,他發一些東西給她,她有時沒回,有時也只簡單地回一個表情包。最可能是她的情感出現了問題。熱情用完了,對方失去了吸引力,也就把他這個勞什子丟開了。她確實不欠他什么,離開他也沒有什么負擔。他并沒有走進她的心,就是與她最親近的時候,回想起來,也只是美好的聲音環繞在身外。黃方正從事人事管理,知道人的心理是最復雜的。男女之間,會發生許多愛變成仇的事,許多官員的失足,都是因女人而顯露。而她只是離遠了,并沒影響他的人生,他實在不該對她有所抱怨。回想之中,他感覺他們之間的一切顯得不真實,她是他平常人生之外的一個異數。凡正常之外的一切都不能貪,貪便生禍。有時他會覺得這樣也好,再沒有什么冒險的事,會引出什么不好的結果來。她本來是命運的贈予,他對她懷著感激,他是個明理的人。

在他六十歲生日到來的時候,他安排了一次活動,請袁豐來研究院做學術講座,講中國傳統文化。以往研究院請來的老師都是經他嚴選的,高層次且沒有爭議,不偏激不出奇,不會引起麻煩。袁豐也是一所大學的國學老師,講的會有些不同,可能一般技術人員聽來會覺得玄,但黃方正還是動用了他的權力。他只接待了袁豐,袁豐講座的時候,他沒有出現在報告廳里,一直到講座結束,他才出現。他領袁豐到一個單獨的小餐室去,場上陪同的人說袁豐講得太好了。黃方正說,袁豐教授的課當然好。

吃了晚飯后,兩人走出樓,在研究院圍墻內的一圈路上散步。

沒有聽你的講座。所有的教授來講課,我都會陪著的,也學到了不少。偏偏你這一堂課,我想聽卻沒有來聽。

我講的,多少年前都對你說過了。

不是。黃方正搖了搖頭。他告訴袁豐,今天上級組織部找他談話了。研究院是事業單位,到時間就要退休的,特別他是個官員,比不上研究人員還有特聘留用。眼下對官場不比以往,抓得緊了。

袁豐一時沒有說話。他知道一個人,到了退下來的年齡,總會有失落。嘴上說輕松了,但失去了職務,失去了頭銜,失去了權力,總會有高空下墜無可抓手的感覺。

我沒什么的。黃方正的話還是多了一些。以前他們一起散步,袁豐會多說一點,而這一個下午的講座,袁豐講了三個小時,此時不再多說。黃方正突然話多了,好長時間不在一起,似乎他正有話要傾訴。不知道他是官員當久了,講話就多了,還是這當口所感豐沛,他告訴袁豐,早些日子,在他快到生日的時候,他就作了準備,辦公室里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人都有這么一遭,如同生死一般。

袁豐說,我一直想對你說,當官太緊張,可以放下了。

黃方正聽來,袁豐說的還是過去的話。放下。古人說放下,只是躲開矛盾,不讓自己負累。其實,人生一世,放下與負累都是一種狀態。對他而言,負著的,并不感覺累,雖然有不快與不舍,有委屈與承受,有失落與無奈,但這種有選擇的生活之路,是合腳而行的。他作為官員,沒有像上了法庭的那些官員,得了那么許多的錢和女人。其實多了也沒意思,卻成了失去自由的罪犯。他也沒有像一些研究人員,窮盡一生也沒有什么發現,虛度了人世,沒有感受到人生的快樂。

我的人生是豐富的,就算費些心力,一生無驚無險地過了。不費心力的人生也是一生,多不了一點快樂,也少不了一點痛苦。

其實所有的得到與失去,跳開來看,都顯得小。

但我得到的是充實的,并非虛的空的。虛的雖大但空,還不如抓到一些實的。

袁豐聽著,心里在搖頭。對錯在他們的年齡,沒有什么意義了。格局不同,有些話轉著彎說也沒必要,爽性就不說了。他記得與另一位棋友教授在會場中聊天,那位棋友指著一位白發老人說:那就是禪。那位老人坐在會上,不與人交談,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聽發言人說話。有人與他搭話,他只是笑笑,或者連笑也不笑,只是低眉順目,什么也不表現。如果這是開悟了的禪,袁豐也做不到,他就是再上年紀,也不可能對周圍的一切做到閉目塞聽,隨時如打坐入定一般。

黃方正對袁豐談了很多。他說,他一直感謝袁豐教給他的理論,只有一個詞兩個字:見合。雖然是棋語,雖然這個詞是從日本棋界傳來的,但他感覺它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引導了他的人生。這許多年的風雨,許多的人生變化,工作、家庭與生活,他都是根據見合,不會偏向一邊。也許放下是對的,放下具有深度,但只是一條線。只有見合,是具有雙重選擇的。

黃方正與袁豐說到了他的一生中所有重要的生活節點,他對這個知己好友,無話不可說,特別是在這個當口,相隔多年的再見,加上退休前的談話,他心里輕松,再無可忌,連與閔鸝的事,他都說了。見合,見合,讓他的人生在變化中行得踏實,進退有余。他的考慮從來不是單線條的。

袁豐一直聽他說著,當他停下來的時候,袁豐才說了一句:你說的這些,并非是棋語見合本來的意思啊。

錯了嗎?也許是一種誤讀吧。我看總有關系,凡事物都有相隔也有相通。當然下棋有對手,不同于人生的自我選擇。但行棋總也有計算上的選擇,每一步都是。對我來說,出自圍棋術語的見合,已然變化。不管是見合還是兼合,它已經成為我的人生感悟之理,成長在我人生的骨干枝蔓之上。

兩個人談著也許別人都聽不懂的理。

黃方正像是給自己的人生作總結,這是官員的一種習慣。他還告訴袁豐,對退休他已經作了充分準備,早幾年他就在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買了一幢可以稱作別墅的房子,行車前往一個小時左右。那兒屬于鄰省,風景好,空氣也好,對大城市的人來說,看一眼吸一口都是享受。特別是有一個較大的院子,可以種菜,也可以養花。應該說他有遠見,買的時候,房價特別便宜,只有三四千元一平方,憑他的財力當時買不用借貸。

我當然不會做過頭的事,也不會圖別人饋贈,憑的是自己的力量。現在房價都上萬了。房子已裝修好,那一片別墅是中國田園風格,小區的管理也不錯,正準備帶你去看看呢。

合著你對見合的意思,這屬于物質上的準備,肯定還有另一層精神上的準備吧。到底是知己朋友,袁豐已能領會他的思想。

黃方正說,是啊。我離開研究院,以前學術方面的研究就進行不了了,那要數據,要實驗。精神上尋找另外的追求,我也作了一段時間的準備了。我要進行文學創作,我要寫詩。我看了許多當代詩人的詩,發現寫詩并不很難。我以為關鍵還是要見合,需要有兩重的意味,而不是靠一些句子,彎彎繞繞,跳跳閃閃,只往一處。

于是黃方正朗誦起自己新作的詩來——

當氣息不再馨香,

當眼光不再明亮,

當肌膚不再柔軟,

當滋味不再甘甜,

當聲音不再悅耳,

我的心

依然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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