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

早晨7點,上海長興島上排起長長的車隊,朱瑞霞和丈夫程建華也在其中,兩人一起前往江南造船廠上班。“1998年,我從山東菏澤老家來上海打拼,20年后,不僅有了自己的事業,還在這里安了家。”回憶往昔,朱瑞霞感慨萬千。
程建華是江蘇南通人,在上海一家船廠工作,1998年這家工廠與江南造船廠合并,江南造船廠是中國民族工業的發祥地,被稱為“中國第一廠”。放眼望去,巨輪、碼頭、吊塔……這個鋼鐵世界里,幾乎全是男性。朱瑞霞想和丈夫在同一家工廠上班,只能應聘保潔員崗位,負責焊接車間的衛生工作。
朱瑞霞從沒近距離接觸過焊接,看著堅硬的鋼鐵被嚴絲合縫地焊在一起,她一下萌生出對技術的渴望。萬事開頭難,笨重的焊槍給了朱瑞霞一個下馬威,她連拿都拿不穩,更別說操作了。為了熟練操作,她把木頭綁在手臂上,練習臂力。半天下來,手臂酸痛得不行,還腫了起來。但朱瑞霞并沒就此退縮,而是找來廢棄材料,歪歪扭扭地焊接起來。她瘦小的身板拿著焊槍,姿勢看上去既別扭又滑稽,一不小心還會被飛濺的焊花燙起水泡。
“你這是何苦呢。”程建華有些心疼,但他深知妻子的脾氣,沒多加阻止,只是默默地往她的工具包里塞了一支燙傷藥膏。有些老師傅被朱瑞霞的韌勁感動,偶爾會教她兩下子:“焊縫要像魚鱗紋一樣,手不抖是關鍵,焊槍以勻速運動,不能停頓。”朱瑞霞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門外女子,充分發揮女性細致、耐心的優勢,用焊槍做畫筆,把鋼鐵當畫布,半年后她成為一名氬弧焊技師。
夫妻倆安頓好后,把兒子接到了上海。有一次,朱瑞霞難得提前下班,一看時間,還來得及接兒子,她連工裝也沒換,就趕去學校,想給他一個驚喜。可兒子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一些同學朝她指指點點,捂嘴笑著。朱瑞霞很疑惑,追上去問:“怎么了,跟同學吵架了?”程鵬鑫停下:“你以后再也別來接我了。”朱瑞霞看著眼淚汪汪的兒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原來,當時她的白色帆布工裝上全是銹跡和油污,顯得特別寒磣。
朱瑞霞覺得自己給兒子丟臉了,有點兒難過。之后,她再也沒主動去接他放學。但她相信,兒子總有一天會明白,媽媽從事的造船工作,雖然臟兮兮的,但偉大而光榮。焊工這個崗位是沒有男女之別的。有一年,朱瑞霞為了攻克一個項目,冒著酷暑高空作業,和男同事24小時輪流換崗。厚厚的電焊服被汗水浸透,衣角能擰出水來,她沒叫一聲苦。
日月如梭,朱瑞霞入了黨,還成了班組技術骨干和焊接技術創新帶頭人,先后攻克了鎳鋼管焊接變形、HDR不銹鋼焊接、鈦合金焊接等一系列高難度問題,獲得國內外專家的一致認可。
朱瑞霞十分注重技藝傳承。她說:“我的目標是把工匠技術、工匠品質、工匠文化傳下去。”徒弟蔡春茂從2011年開始就跟著朱瑞霞學習,他說:“朱師傅和我相處的時間比她和兒子還長,她不僅是老師,更像我媽媽。”的確,朱瑞霞把徒弟當成自己的孩子。
照顧好徒弟們,朱瑞霞難免忽略兒子。有一回,兒子患重感冒,要住院治療。當時,她正準備帶徒弟去北京參加比賽,丈夫那幾天剛好帶班,兩人都走不開。她只好讓在江蘇南通老家的婆婆過來照顧兒子,婆婆聽說孫子病了,心慌意亂,一到上海就出了車禍,左腿骨折。
焦頭爛額的朱瑞霞毅然作出決定:請護工照顧祖孫倆,北京之行如期出發。從北京回來后,她帶兒子去廠里:“鑫鑫,這里造出過很多國際先進水平的巨輪和戰艦,是不是很厲害?”
程鵬鑫流露出崇拜的眼神,但他看到媽媽身上臟兮兮的工裝,便倔強地一扭頭。朱瑞霞有心讓兒子繼承造船技藝,無奈兒子“看不上”,她不再勉強。高中畢業后,程鵬鑫考入寧波大學的市場營銷專業。
2018年4月,中央軍委在南海海域隆重舉行海上閱兵。在48艘戰艦中,近五分之一由江南造船廠建造。朱瑞霞和丈夫激動得熱淚盈眶。
2019年春天的一個周末,剛大學畢業的程鵬鑫突然打電話回來說找到工作了,讓媽媽做點好吃的,一起慶祝。晚上6點多,兒子回來了,他穿了一身天藍色江南造船廠的工裝,非常帥氣。“鑫鑫昨天就跟我說了,他在咱們廠浦東新區的一個分公司應聘了管理工作,現在也是‘江南人了。”丈夫笑嘻嘻地“揭秘”,朱瑞霞恍然大悟,一時間百感交集。
2020年9月20日,江南造船廠舉辦建廠155周年慶祝活動,朱瑞霞一家三口一起觀看職工運動會、龍舟比賽,開心得像過節一樣。
程鵬鑫有空時會到一線跟媽媽學習技術。在他眼里,媽媽永遠是自己的榜樣。這些年,朱瑞霞獲得榮譽無數,有“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上海船舶工匠”稱號和“上海市勞動模范”等,還成立了“朱瑞霞勞模創新工作室”。
“我想知道,你什么時候開始對媽媽的工作改變看法的?”朱瑞霞問兒子。
程鵬鑫神秘地笑了笑,說有一次去廠里,看到媽媽鉆到一塊巨大的鋼鐵下面,仰躺著焊接,操作完卻爬不出來了,同事幫忙把她拖了出來……“當時,你的汗水和油污鐵銹混在一起,我感覺,那才是媽媽的高光時刻!你用無悔付出告訴我,為祖國造船,是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事!”
(摘自《戀愛婚姻家庭·上半月》)(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