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150多本。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澳門、巴黎、日本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北京大學教授。
古人過春節,要用桃木板分別寫好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或用紙畫上二神圖像,懸掛或張貼于門上,以消災祈福。這稱為“桃符”。
五代以后,把桃符改成對聯,一年一換,成了風俗。故對聯竟可說是春節直接催生的最親民的藝術!
后來不只過年,時時刻刻都可以寫對聯、掛對聯,全面介入生活。
再則漸漸又成了文人雅玩,并作為學詩之階梯,兒童學詩,輒令其由“對對子”開始。
元明以后愈盛,清代尤其大昌。什么佳人才子小說戲曲,都以“對對子”來渲染情節,不會做對聯,豈止算不上是才子,簡直就不是讀書人。
對于楹聯大盛的風氣,梁章鉅《楹聯叢話·序》歸功于帝王提倡,實情當然未必。只因此一文體向無專門著作,梁氏輯成十門十二卷,故拉皇帝做大帽子兼擋箭牌罷了。
其書是了解楹聯或楹聯這種文化現象的基本入門書。內分十門:故事、應制、廟祀、廨宇、勝跡、格言、佳話、挽詞、集句(附集字)、雜綴(附諧語)。大抵也就涵蓋了對聯應用之方方面面,實在是文學應用于社會最廣的一種文體。
對聯,必都要用書法題寫,自己寫或請名家寫。這樣,內容既可品味,書字又甚美觀,豈不是文學與書法最好的結合嗎?它能風行南北,毫不奇怪。
聯語多半寫在紙上,貼于楹柱上或掛在廳堂上;但也不乏刻于竹木,或用漆加云母石,或嵌牙鑲玉的。還有人出巧思,刻字在玻璃上。因玻璃兩面透光,所以構字特令其正反兩面看都一樣,云:“金簡玉冊自上古,青山白云同素心”,上制一橫額,叫“幽蘭小室”。凡此之類,不勝枚舉。
不要以為這是小道,清人最看重它了,也是中國文學最亮眼的部分。社會上,試人有才無才,總叫人對對聯;文人談掌故,也多集矢于此(陳寅恪出清華大學考題,要求對對子,就是一例)。若人過世了,挽聯就代表了他一生的評價,死生交誼,輒由此見之,寫者與受者家屬都極重視。
因而后來曾國藩甚至自認為他最可傳世的,即是其聯語。許多人文集中也附收聯語,成為清代特有的人文景觀,沿續到民國。許多文人,詩文皆無甚表現,僅以制聯著稱。
其中最出色的,是我師成惕軒先生。先生詩、書、聯語、駢文皆善,后兩者尤其常被人稱為當代第一。只因他一九四九年浮海臺瀛,任職“總統府”、考試院,故大陸的朋友可能不太熟悉。
但也不一定。文字通神,知音豈海峽所能隔?前幾年,我把老師《楚望樓詩》和一部分駢文在黃山書社重新編輯出版了以后,青年婁希安便找到我,出示其《楚望樓聯語箋注》,我才曉得先生珠玉遍布人間,大陸聯壇欽遲久矣。對先生聯語之成就,簡直比我還清楚。而大陸文化復興,聯語寫作與鑒賞之重新被關注,亦正是重要一環。
可惜此風還沒蔓延到書法界。書法界不學已久,對于對聯,夙不講究。
首先是寫得少。書家多如日本“少數字派”,雖然也學張顛醉素“忽然絕叫三五聲”,可是大多只能寫精氣神、龍、虎、禪等等,未能“滿壁縱橫千萬字”。勉強經營一個句子、一段話,就都費勁,哪堪選詞構聯、妃青儷白?
若要寫一篇文章、一首詩、一副對聯,多半只能抄。抄尚且多抄錯,更不用說自己作了。
格式方面,寫對聯最初級的錯誤,是上下。現在橫著寫字的習慣是由左到右,可是傳統上對聯和匾額橫幅一樣,是由右到左豎著寫的。所以右邊一聯是上聯,通常以仄聲字收尾;左邊那幅是下聯,一般以平聲字結尾(如下圖1)。現在書家往往左右上下不分,從而平仄也就錯了。
平仄,其實比詩簡單得多,相反相對即可。注意不犯孤平(韻句中除韻字之外只有一個平聲字)、不三平落底(最后三個字都是平聲)就行。
詞性則與平仄相反:平仄要相反,平對仄、仄對平;詞性要相同,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等等。
只不過,中國文字自有特點,非根據西方語法構造的《馬氏文通》之類語法學所能規范,詞性甚是靈活,故還要注意整句的語脈。例如我下圖(圖2)這一幅的仙字,若作名詞看,就跟歡對不上。而此處之所以能對,是因酒能成歡而詩有仙心,仙是指心的狀態,故可與之成對。

圖1古人大抵亦如我;世事何嘗不可為。

圖2 酒為歡伯;詩雜仙心。
這一聯,我有題識:“酒為歡伯,乃焦氏《易林》語;詩雜仙心,夙指郭璞。今捉對成雙矣。”這就是對聯中用典之例。
聯語精煉,故多需用典,高手尤其擅長。一般人寫對聯,若無力征典,這樣摘句作對也就可以了。
這又稱為集句。從古人的詩文中摘出兩個句子,湊成一對。
早在晉朝時,傅咸就曾集《孝經》《論語》《毛詩》《周易》為詩;宋王安石亦集了幾十首,影響甚大。
此乃文人游戲,黃山谷說它是百家衣。但宋代集句成集,最早只有宋葛次仲三卷;有總序的,則以文天祥集杜二百首為最早。
金有元好問集陶、高士俊集杜;元代有張雨集李白、王維,可見風氣愈來愈盛。
明代沈行詠雪集句二百余首、集古梅花詩三百六十首,又集古宮詞、杜忠孝詩各若干首,編成《貫珠編貝集》。另有童琥《草窗梅花集句》三卷;李東陽《集句錄》一卷、《后錄》一卷;夏宏《聯錦集》三卷等,規模及流行均盛于前。
清人盛況,又非宋明所能及。例如張吳曼《梅花集句》二百首;劉鳳誥《存梅齋集杜》三百四十余首;戚學標《鶴泉集唐》三百四十首,《鶴泉集唐初編》二百六十首,《鶴泉集杜》千余首,《集李》三百六十首;梁同書《舊繡集》集杜各體二百八十首;陳榮杰《集唐詩》五百余首;恭親王奕?《萃錦唫》集唐千首;黃之雋《香屑集》九百四十二首……,規模都嚇煞人。
不只量多,質也極精。如劉鳳誥集杜甫《北征》二百十首,寫北方邊塞,不啻自撰,神彩飛動。黃之雋集唐,不僅可以句不重出之條件仿作韓偓香奩詩,每詩下注明原作者及篇名,寫來竟勝似韓偓原作。他還能以次韻、倒押前韻、蟬聯(銜尾)、轆轤諸法去集。奕?在這些方式之外,又增加月令、月日等集句形式,皆可謂窮極工巧。
集句詞、集句文,更是古代沒有的。詞,朱彜尊《蕃錦集》,已極巧麗。陳朗作《六銖詞》竟集古詩為之,較朱氏集唐人句為尤難。此后集者日多,至我師蕭繼宗先生刊印的《麝塵蓮寸集》而觀止矣!
集古人句子成為對聯,即是這一大傳統發展下來的支流,清朝以來亦極盛。因為比集句成詩成詞成文章都簡單得多,故高手如何紹基,甚至一晚可作并寫一百多副。
其中最簡單的是我圖3所寫這種,從《瘞鶴銘》一則書法作品中集字成句,構成對仗。字體、書風、意境都容易統一。
難一點的,是從一種文體中輯出句子來,重新組合成新的作品。例如近代梁啟超集宋詞“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等等就很著名。我也常寫這類,如圖4:湖邊亭上不聞聲,猛拍欄干呼鷗鷺;文采風流誰識得?吟成醉筆寫龍蛇。 都在艷歌中,池臺遍滿春色;最是嬌癡處,眼波先入郎懷。

圖3 篆勢之留,厥土寧固;銘詞不朽,唯吾仙丹。
集句是不完全的創作,因每一句都是古人的。但集腋成裘、百衲成衣,組織的工夫也很可觀。章法布局的考量,勝于煉字鍛句。且原詩原詞的句子、既有的語意脈絡,經拆解后重新組合,整首詩卻可呈現出全新的意義。故每一句雖都是舊物,組構后卻不折不扣是一篇新作品,表達一個新意思。這就考驗著作者因難見巧的本領了,搗麝成塵,集香屑而構樓臺,工夫并不容易。
圖5:覓句更風流,翰墨場中稱老手;回頭漫凝睇,平蕪盡處是春山。 章臺系馬,灞水維舟,停杯且聽琵琶語;東閣酬書,西園草制,妙手都無斧鑿痕。
集腋成裘之外,當然也可不集,直接從古人詩中摘出一聯來寫,最是省事。例如律詩,中間兩聯,平仄對仗必都是工整的,雖說其意蘊包裹于全詩之中,但可拆出來獨立的也很不少,巧手為之,飛花摘葉,便可驚人。
如從前章太炎先生曾寫過“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一聯。這是杜甫“有客”(一作“賓至”: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一詩中的一聯。本是名句,他也摘得好,配合先生的事功名位,很容易讓人感覺其自我抒情性質。是善用他人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者。

圖4

圖5

圖6 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
我也效法章先生寫過這一聯(圖6),但有題識曰:“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老杜之名句也。昔嘗于揚州大明寺廊柱下見有鄧石如集句篆書‘豈有文章驚海內,更攜書劍客天涯’。蓋改建時為人移來砌壁矣。因拓以歸,并治二印。”
這講的是一段奇遇。當年我曾想在揚州辦大學,故頗覓址于瘦西湖、大明寺、高旻寺之間。某一天,茗飲平山堂天下第五泉時,隱隱見廊柱下有鄧石如篆書刻石,好奇,請僧拓出,乃知是一對篆書聯“豈有文章驚海內,更攜書劍客天涯”。不知原是何處石刻,竟然被嵌到這兒。所以拓回來做個紀念。
鄧石如把原詩的下聯改了,大有意趣。老杜原詩以自謙為自負,說不敢當呀,我文章又不真那么好,還勞動你們大家來江邊看我,車馬為勞。章先生直用其語,是因他確實文章華國,廣受敬重,故寫來謙抑中卻能見豪情。鄧石如則是布衣,才學驚世,雖然足以自信,江湖書劍,仍須客旅。身份處境都不一樣,所以把下聯改了,不卑不亢,以志實況。
我游旌屢動,云行天涯,當然很能體會鄧石如的情懷。故回去把這兩句分別鐫了印,常鈐在我的書法作品上。
我也常以為這個例子很可以供人體味怎么寫書法對聯。對聯能自己作,吟詠情性,當然最好。若不能,則抄書、摘句、集古人嘉言麗詞,均不失為可行之法。但抄書不是藝術,要斟酌語意,切符自己的身份、地位、志氣、情懷,蓮花化身、再造哪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