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純真的愛麗絲

1

16歲的我，非常羨慕別人的青春。別人的青春陽光燦爛，而我的青春，就像陰影里的青苔，潮濕而黯淡。16歲的我，默默在心里構筑起一堵無形的墻，隔絕身邊的一切。

大多數時候，我都會靜坐在教室的某個角落，卷發散落，纖頸低垂，猶如一個半透明的剪影。只有公布考試成績的時候，大家才會注意到我，畢竟，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習上，天道酬勤，所以我總是第一名。

我想，就這樣走完這段青春吧， 無所謂熱鬧和孤獨。可是，誰的青春里又沒有一些波瀾呢？

一天清晨，一位不相識的同學在學校教學樓后面的柏樹林中找到我，用不服氣的口氣說：“安晴，聽說你這次英語考了年級第一。哦，對了，我是隔壁班的紀圖南。”

紀圖南，我好像聽過他的名字，他曾在校籃球比賽上大出風頭，而且成績優秀，名字經常出現在學校光榮榜上。

“我的英語比較差，有些問題想向你請教，可以嗎？”陽光透過枝杈，照亮他干凈的眉目，我沒說話。

看我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他繼續搭訕道：“聽說你每天清晨7點會來這兒早讀，原來是真的！”

面對突然出現的紀圖南，我很不耐煩，冷冰冰地回答：“你說完了嗎？說完我要讀書了。”

“我的物理還不錯，你的物理稍弱，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嘛。”紀圖南熱心提議。

他怎么知道我物理不好？我愣住了，思索了幾秒鐘之后，我點點頭答應了。從此，清晨7點的柏樹林里多了一個人。

我和紀圖南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穿著嶄新的名牌球鞋，昂首闊步，而我穿著布鞋，灰頭土臉。如果說，他像林中的松柏茂盛挺拔，我則像松柏腳下的荊棘，渾身長滿了亂蓬蓬的刺，用來偽裝堅強。

2

高一下學期，我開始看英文原版書籍，我喜歡《愛麗絲夢游仙境》這本書，因為我的英文名就叫愛麗絲。我覺得自己和愛麗絲很像，熱愛幻想，內心純真簡單，只是愛麗絲比我幸運，她能逃離苦難的生活，而我不能。但紀圖南在一個晨光初露的清晨點醒了我：“我覺得你就像紅皇后，一直在奔跑，不知疲倦。”

紅皇后，是《愛麗絲夢游仙境》里偏執而武斷的統治者，她常說，“你必須盡力地不停地跑，才能使你保持在原地。”

彼時，我正翻動書頁，紀圖南的話如醍醐灌頂。原來，純真的愛麗絲早已離我遠去。

紀圖南眼中的我，想必已脫去了愛麗絲的純真，只剩下紅皇后掃清一切障礙的堅韌。

在這個適者生存的世界，我像一尾魚兒在急流中逆水而游，我要拼盡全力才能不被水沖走。做紅皇后也挺好，專注于自己的道路，不需要別人在意我，我也無需理會誰。

和紀圖南一起學習，只是抱著一種雙贏的想法，我指導他英語，他指導我物理，我們一起進步，同時互不相欠。我理解不了復雜的物理公式，多虧紀圖南擁有超凡耐心，才讓我這個毫無悟性的伙伴開竅。

幾個星期下來，我和他的單元考試成績都登上了幾個臺階，也算是雙贏局面。

放學后，他會來座位上給我講題。有一次，我邊聽邊按著自動鉛筆，筆芯越伸越長。

紀圖南突然停下了講解，問：“你也在玩那個游戲嗎？”

我回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你們班很多女生最近不是都在玩那個游戲嗎？把自動筆芯按得很長，然后在紙上涂出一個心形，涂的過程中只要筆芯不斷，那么心中的愿望就會成真。”

我看著紀圖南一臉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說：“這種小孩子的游戲你也信？紀圖南，我本以為你是個高智商的人才。”

紀圖南愣了愣，沒理會我的打趣，只是自顧自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笑呢，你要是再開朗活潑一些就好了。”

驀然間，我的笑意凝固了。我微微轉頭看窗外的晚霞，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調整臉上的表情。

因為經常在一起交流學習，我和紀圖南走得比較近，漸漸地，女生們紛紛猜測我和紀圖南的關系。我表面上裝作什么也不在意，可她們的話還是讓我很不舒服。“紀圖南真是同情心泛濫啊，竟然主動幫助安晴那種女生。”

我的內心早已建立起自我保護的透明防御機制，對于這個世界的惡意，我已經習慣了。可是，這些流言蜚語會讓紀圖南改變對我的態度嗎？我安慰自己，改變了又如何，大不了回到之前一個人波瀾不驚的生活狀態。

3

17歲的愚人節，我被同桌誣陷偷東西。她說自己剛買的《草木植物圖鑒》畫冊不見了，然后在周圍同學的異樣眼神中，她從我的書桌中找出了《草木植物圖鑒》。我無辜被冤枉，氣憤到說不出話來。

恰好這時，從走廊進來的紀圖南拿著一本相同的《草木植物圖鑒》給我解了圍，他說我書桌中這一本是他送的禮物，同桌那一本丟在了樓梯拐角，他剛剛發現。過了一會兒，覺得沒戲看的圍觀的同學們各自散去了。

我悄悄尾隨紀圖南進入無人的圖書閱覽室，想表達感謝，卻聽到屋內等候的同桌跟他坦白：“這只是愚人節的惡作劇啦，安晴平日對大家都不理不睬，不就長得好看點，成績也還行，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同桌的惡作劇，在我心上劃下一道傷口。我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搶過同桌的畫冊，撕成一片又一片。

“不原諒，一個都不原諒！”我憋著眼淚，咬緊牙關說。

那些撕碎的紙頁猶如飄飛的彩蝶，悲傷地散落。驟然間，我的腦海中閃現出爸爸去世那個晚上點的篝火，劈啪作響的火光，也像彩蝶，無聲地散落。

我內心有困獸在哀哀低鳴，悲痛到不能自已。紀圖南走上前拉住了我，他的臉上寫滿了哀痛的表情。

16歲之前，我還是純真的愛麗絲，和同學們一起嬉笑游戲，對世界充滿美好的幻想。那時，有爸爸寵愛著我。我以優異的中考成績考進夢寐以求的高中，只是昂貴的學費，讓我隱隱擔心，畢竟家里收入不高，還有兩個弟弟在讀書。爸爸微笑著對我說：“沒關系，你好好讀書，其他的交給爸爸！”

第二天，爸爸出發去外地送貨。不久，人們在一處斷崖邊發現了毀傷嚴重的貨車和他。別人都說爸爸太拼命，疲勞駕駛才導致了這個悲劇。

滂沱淚水中，我一夜長大，殘酷的現實逼我洗盡天真，從單純的愛麗絲走進了紅皇后的世界。

4

后來有一天清晨，在柏樹林里，紀圖南把《草木植物圖鑒》塞入我懷中，原來那真是他給我的禮物。

他輕輕地說：“也許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就是在這片柏樹林。那天，我和同學們相約打球，寂靜的校園里，你讀書的聲音吸引了我，陽光透過枝杈間落到你的身上，你就像晨曦中的精靈。你總說自己像荊棘，但在我看來，你更像玫瑰，用驕傲帶刺的外表保護自己。”

紀圖南說的是實話，我一直用驕傲帶刺的外表來保護自己，我害怕受到傷害，同時也拒絕好意。

我把禮物推回去，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們只是普通的同學關系，你幫助了困境中的我，對此我萬分感謝，今后，請你不要再打擾我了。”

我冷漠地看著紀圖南的眼睛，我想紀圖南很快就會將我忘記的。這個善良的少年雙眼清澈如水，眼中閃現出微微的難過和不解。

紀圖南，你的世界充滿陽光，我不想用自己的陰霾去污染你，所以，讓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我轉過身，走出了柏樹林。

后來，我完完全全變成了學習機器，紀圖南還不死心，悄悄把《草本植物圖鑒》放進我的書包。我始終沒打開這本畫冊，把它隨手放進了家里的書櫥里。

5

高考結束后，我收到了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終于，我的隱忍和努力， 換來了我想要的結果。

暑假，我決定去打工掙學費，工作的閑暇時光，我看起了金庸寫的武俠小說。記得紀圖南以前說過，金庸的書里，是一個快意恩仇的世界。隔了三年，我才通過看金庸小說去體會紀圖南說的話。

可現在的紀圖南，早已不看武俠小說了，一向是學校傳奇人物的他，在高三時便收到一所海外知名高校拋出的橄欖枝，去了國外留學。家世、才貌樣樣出眾的紀圖南畢竟和我不同，我們就像一面破碎鏡子的兩端，映照著不同的世界。

暑假結束前，我收拾離家的行李。在書櫥的底部，我發現了那本早被遺忘的《草木植物圖鑒》，翻開一看，里面有青綠的菖蒲、緋紅的山莓，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此之前，我從未仔細看過它，如今才發現這是一本可愛、溫暖、治愈的手繪畫冊。

我翻到畫冊后面，有個小小的球體從畫冊中滾落下來，原來紀圖南在書頁中煞費心思地鑿了一個凹槽，放了一個小玩意兒。旁邊還有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原諒自己才能擁抱未來，我相信，每一個紅皇后心底都有一個最純真的愛麗絲。”

我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俯身撿起掉落在腳邊的小球體，發現那是一枚被雕刻得光潔圓潤的玲瓏骰子。我把玲瓏骰子握在掌心，眼淚流得更洶涌了。

玲瓏骰子連同卡片、《草木植物圖鑒》一起被放進行李箱箱底。

紀圖南，感激你曾給我黯淡的生命涂抹上色澤。我想，我會變得更好，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那時的我，應該會坦然地坐在你的對面，笑著回憶從前的美好時光。

我還要勇敢地對你說：“謝謝你路過我的世界，讓我成為了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