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零零,丁零零”,上學的時候,我剛走出家門,眼前便出現了一片明晃晃的綠色——那是新來的郵遞員叔叔騎著自行車,風一樣掠過的背影。他的衣服是綠色的,郵包是綠色的,自行車也是綠色的。
這里是落花小鎮,說是小鎮,其實更像個偏僻的村莊。唯一的郵局,就設在鎮上那棵最古老的香樟樹下。郵箱看上去小小的、舊舊的,總是灰撲撲的樣子,可也只有它,年年歲歲,為小鎮和外面的世界傳送著彼此的消息。
五月了,鎮上所有的香樟樹都開滿了星星般閃爍的小花,走在夢一樣的清香里,我不知不覺想起了林小鹿,我最好的朋友。
“原來香樟樹也會開花呀!”還記得五年前,那個穿淺粉色棉布裙的女孩,站在樹下一臉驚奇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小鹿,她跟隨研究小鎮古跡的爸爸媽媽來到這里。
“我要在這兒住上整整兩年呢!”林小鹿俏皮地歪著頭說。她微笑的眼睛里,盛滿了初夏時節晶瑩的陽光。
林小鹿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和我完全不一樣。她走起路來就像快樂靈動的小鹿,馬尾辮總是甩得高高的;而我走起路來卻像磨磨蹭蹭的蝸牛,麻花辮安靜地拖在腦后。她說話字字清脆,就像剛從豌豆莢里蹦出來似的;而我說話細聲細氣,被班里的淘氣包說成像蠶寶寶吐絲。她是城里來的小公主,我是小鎮上的灰姑娘。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性格差異那么大的我們,竟然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我們一起上學、放學,手拉手走過長長的香樟樹蔭;我們一起做功課、玩游戲,有時在我家爬滿紫藤的小院子里,有時在她家掛著白紗窗的客廳里;我們分享著心愛的玩具和零食,交換著全宇宙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小秘密。
那一年,我們九歲。我們的生日,一個在春天,一個在夏天。
一個過生日,另一個就興沖沖地找來彩色鉛筆,用心地畫一張生日賀卡,還有模有樣地裝在粉藍色的信封里,然后,憋住一臉的笑意,鄭重地交給對方。簡單的線條,粗糙的色塊,但在我們心里,這些天真的涂鴉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畫。
我們勾著小手指說好了,以后每年生日的時候,都要為對方畫生日賀卡。
2
風又吹來香樟花淡淡的香氣,這是十四歲的初夏,我端坐在小書桌旁。我的面前,有潔白的卡紙,有彩色鉛筆,有卷筆刀,還有信封和郵票。算起來,這是分別之后,我為林小鹿畫的第三張賀卡。
可是現在,我遲遲不能下筆,心里就像起了大霧,有說不出來的委屈。因為,自從林小鹿離開落花小鎮,她就再也沒有給我畫過生日賀卡,哪怕一句簡單的“生日快樂”都沒有。
永遠記得十一歲的冬天,小鎮下了第一場雪,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林小鹿的紅帽子,像漸漸落山的太陽一樣,消失在我戀戀不舍的目光里。她離開了落花小鎮,跟隨爸爸媽媽去了地球另一邊很遠很遠的國度。
像林小鹿那樣可愛的女孩,到哪里都會有好朋友吧?很快就會把小鎮上的灰姑娘忘記了吧?
我越想越難過,左手握著一支綠色的鉛筆,右手用卷筆刀慢慢卷出一圈又一圈像綠裙邊的木頭小花。
“沙沙沙”,“沙沙沙”,我一直一直地卷,小花一直一直地“開”,我似乎有點兒停不下來了。
這時候,仿佛被仙女的魔法棒點中了似的,綠裙邊的木頭小花竟然一點點地舒展、綻放、長大,長得像蓮花那么大。
花兒們就像一群天真的小女孩,紛紛向我簇擁過來。同時,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暖風,慢慢包圍了我。下一刻,我竟然飛起來了,和這些淺綠色的花兒們一起飛起來了。
3
也不知飛了多遠,穿過薄薄的淡青色的云煙,我輕輕降落在一片青翠的樹林里。淺綠色的花兒們撲簌簌地落下,落到地上,又變成了綠裙邊的木頭小花。
這是哪里呢?我茫然地東張西望。
走了幾步,我才發覺這樹林有些奇怪。這里沒有陽光,沒有風,也沒有任何聲響。所有的樹,雖然有著鮮綠的葉子,但好像都停止了呼吸似的,讓人感受不到鮮活的生命力。
我忐忑不安地穿過樹林,只想找到樹林的出口,快點兒離開這個奇怪的地方。
“哎喲——”我突然被地上的樹根絆倒了。
“你沒事吧?”我趴在地上,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讓我忐忑的心安定下來。
這時候,我才看到樹根旁站著一個小男孩——穿著淺綠色的對襟小衫,深綠色的抽繩長褲,墨綠色的木屐,還有草綠色的頭發,真像故事里的精靈。
“我終于等到你了!”他跑過來,把我從地上扶起,然后欣喜地拉住我的手。
“等我?”我驚奇地望著他。
“是的,你終于來了。”他調皮地眨著眼睛,看上去十分開心。
“這是哪里?你是誰?為什么要等我呢?”我把心里的疑問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這里是琥珀森林,我叫阿枝。”小男孩的目光望向樹的高處,“這不是一片普通的森林,這是一片被時間凝固的森林,沒有陽光的照耀,也沒有風的流動。這里的每一棵樹上,都住著一些很珍貴的東西。”
“很珍貴的東西?”我越發好奇了。
“嗯,有塵封的記憶,有埋藏在心里的話,有來不及實現的心愿,有迷路的音符……在這個世界上,有無數座這樣的琥珀森林。”阿枝收回目光,“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守在琥珀森林,這是一個約定,也是我們家族的使命。”
“約定?”我忽然覺得,這真是一件比童話故事還要離奇的事情。
“我們的約定就是要讓森林里每一樣珍貴的東西,都回到它們原本該去的地方。”阿枝自顧自地說著,仰起頭張開了雙臂。
4
“只有你,才能把森林從時間的琥珀中解救出來。”阿枝很期待地望著我。
“我?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心里既興奮,又緊張。
“你什么都不用做。”阿枝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解釋,“見過平靜的湖水吧?當一顆小石子敲響湖面的時候,一圈一圈的漣漪就會向遠方散去。琥珀森林就像那面湖水,而你就是那顆帶來能量的小石子……”
我還沒來得及細細思考阿枝說的話,就聽到一陣悅耳的風聲從林間掠過。
“快看,它們醒了!”阿枝眼睛亮亮的,指著離我們最近的一棵樹喊道。
我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啊,那棵樹的枝條散發著柔和的彩色光芒,無數朵花兒在枝頭綻放,像夢一樣輕,像月光一樣白。
“這是人們埋藏在心里的話,現在,它們就要啟程了,這些話將被人們勇敢地說出來。”阿枝的話聽起來神秘而美好。
那一樹的繁花像是聽了誰的召喚似的,突然向高處升騰,在森林的上空四散飛去。
5
所有的樹都醒了,它們在呼吸,在說話,在開花。
阿枝帶著我穿行在醒來的森林里。
“這棵樹住滿了塵封的記憶,現在,它們又將回到人們溫暖的心中。”阿枝指著一棵開滿藍色小花的樹對我說。
“那棵樹住滿了大大小小的心愿,現在,它們將要一一實現了。”阿枝指著另一棵結滿紅色果子的樹說。
“那棵呢?”我好奇地指著一棵歇滿了白鴿子的樹。樹上的鴿子正撲棱著翅膀,馬上就要起飛的樣子。
“那棵樹上住的,都是一些迷了路的信。”阿枝答道。
“信?”我的心中微微一動。
“它們大多數是因為路太遠,走著走著就誤入了琥珀森林。”阿枝耐心地給我解釋。
“我朋友林小鹿的信會不會也在這里呢?”我像是問阿枝又像是喃喃自語,心中忽然有一束明亮的光焰被點燃。
眼看著有幾只鴿子正呼啦啦地飛離枝頭,我做出了一件讓阿枝目瞪口呆的事——
我噌噌噌地爬上了樹,靈巧地穿行在枝丫間。
“咕,咕咕,咕咕咕……”那些眼睛明亮的白鴿子唱著我聽不懂的歌。看啊,它們的翅膀上馱著一封封信,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信。
“我可以看一下信封嗎?”我和停歇在我面前的一只鴿子商量。
“咕咕。”鴿子回答道。我猜,這就是“可以”的意思吧。
當我伸出手的時候,鴿子友好地用翅膀尖把信遞了過來。
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我把信還給鴿子,它拍拍翅膀飛向了灑滿新鮮陽光的藍天。
我繼續沿著枝條伸展的方向前進。
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還是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
隱隱約約聽見阿枝在樹下喊著“小心,小心”,我從這根樹枝攀到那根樹枝,幾乎翻過了每一只鴿子的信,卻始終沒有找到林小鹿的信。
失望和委屈,就像那填充絨布熊的棉絮,把我的心塞得滿滿的。也許,林小鹿真的沒有給我寫過信吧。
6
鴿子們漸漸地如同雪花般散去,只有幾只還逗留在枝頭,輕輕啄動著翠綠的葉子。
這時,我忽然看見,最頂端的那只鴿子馱著一封粉藍色的信。熟悉的粉藍色,我和林小鹿都喜歡的粉藍色!
伴著激動的心跳,我努力地向上爬,穿過錯落茂密的枝葉,我終于坐在了樹的頂端。
我使勁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身上的灰塵,拂去飄落在臉上的鴿子羽毛,然后無比期待地接過最頂端的那只鴿子遞給我的信。信封上的字,讓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我的字,端端正正地寫著“林小鹿”三個字和林小鹿在地球那一邊的地址。我很久才回過神來。原來,我給林小鹿畫的生日賀卡,一直停留在琥珀森林里。
我把信還給鴿子,鴿子“咕咕”叫了兩聲,然后銜起粉藍色的信撲棱棱地飛向高遠的天空。我傻傻地抬起頭,看到森林上空驟然亮起來的陽光。
那陽光,慢慢地將我包圍,我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像是漩渦里的小船似的,整個人開始變得輕飄飄的。
7
睜開眼,我發現我趴在小書桌上,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書桌上的白色卡紙,卡紙旁的彩色鉛筆,插在卷筆刀里的綠色鉛筆,還有卷出的綠裙邊小花。
“篤篤,篤篤篤”,有人在敲門。
我定了定神,跑出去打開了小院子的門。
門口站著的,是新來的郵遞員叔叔,他的身上帶著香樟樹的清香。
“我在整理郵局資料的時候,發現了這個,是你寄出的吧?”他遞給我兩封舊舊的信,信封是粉藍色的。
“是我的。”我驚訝得捂住了嘴巴,那是我寄給林小鹿的兩張生日賀卡。
“你看,寄到國外的信封可不是這么寫的,你的地址應該寫在上面,朋友的名字應該寫在下面,郵票也不是這樣貼的……”郵遞員叔叔指著信封耐心地教我。
原來,我的信真的停留在了琥珀森林里。
“還有,我猜,這一定是你朋友寄給你的吧?”郵遞員叔叔又從郵包里取出另外三封信。
同樣是粉藍色的信封。雖然滿是纏纏繞繞的英文字母,但字里行間依然有著我熟悉的氣息,我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那是林小鹿的字跡。
那一刻,我的心里仿佛有叮叮當當快樂的音符在跳動,就像那年在林小鹿家聽她彈鋼琴的聲音。
“郵局退休的爺爺不認識上面的英文,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一來二去,就把信給耽擱了……”郵遞員叔叔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道歉。
可我知道,從拿到林小鹿的信的那一刻,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
“真是太謝謝你了。”我微微欠了欠身,鄭重地向他道謝。
“不客氣啦,有什么問題可以來找我,我叫阿枝。”郵遞員叔叔一邊熱情地對我說,一邊又跨上了自行車,風一樣地駛向香樟路的深處。
“阿枝?”我愣了一下,回想起夢中的琥珀森林,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奇妙。
8
現在,林小鹿的三封信就攤開在我的小書桌上,每一封,都有著來自春天的郵戳。
我并不急于打開它們,不急于知道林小鹿在賀卡上畫了些什么。我微笑地看著它們,又想起了我和林小鹿在香樟樹下初次見面的那一天。
“我叫林小鹿,我是森林里的小鹿。”林小鹿笑容燦爛地說。
“我叫林小兔,那,我就是森林里的小兔。”我靦腆調皮地回答她。
“生日快樂,林小鹿!”我在心里默念著,用剛剛削好的筆在白色卡紙上畫下了深深的第一筆,翠綠翠綠的第一筆。
我知道,從這一筆開始,它將漸漸長成一棵在四季歌唱的樹,一棵無比美好的樹,美好得就像我們永遠青翠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