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豇豆扁豆的懷想
砧板上的韭菜,像砍倒的柴火,堆在那里,遠望仿佛綠色的云。我見過金色的云,見過黃色的云,見過灰色的云,也見過紅色的云,但沒見過綠色的云。
前不久去岳西明堂山玩,漫步小道,遠望峰巒,我說雜樹的葉子仿佛一簇簇蘑菇,小冬說像綠色的云。見我恍惚,她跟著說,你看那些樹葉,多像綠色的云,風一吹,更像了。
遠望得意,細觀見形,凝神去看,卻不像了。有些事就怕認真,一認真則拘泥。一個專攻瓜果蔬菜的畫家,他會畫香蕉、菠蘿、蘋果、葡萄、荔枝、枇杷……也會畫筍、茄子、辣椒、豇豆、葫蘆、白菜、馬鈴薯……就是不會畫韭菜。他說韭菜難畫,搞不好就是團亂草,從來不敢畫。
有次我看見以白樂天詩句“淺草才能沒馬蹄”為題跋的水墨斗方,馬蹄旁的淺草,細筆草草,倒有點像嫩韭菜。
包餃子、包子,無論素葷,和餡時放一些韭菜,可以調香。我最喜歡的還是韭菜炒雞蛋——綠中透黃,儼然金鑲玉,鑲的還是碧玉。這樣的菜,裝在描金細瓷盤里,有鐘鳴鼎食之家的氣象。用蛋清炒韭菜,金黃變成嫩白,富貴宅第換了門庭,成為清白世家。清白難得,世家可貴,能清白世家,更加不易,這是祖上福澤源遠流長。
餐桌上有一盤韭菜炒雞蛋,我就覺得美味。不僅韭菜炒雞蛋,只要有炒雞蛋,我都歡喜。譬如西紅柿炒雞蛋、青椒炒雞蛋、絲瓜炒雞蛋、毛豆炒雞蛋……
小時候聽祖母說,七夕那天,睡臥韭菜地,夜深人靜時,能聽到牛郎織女的私語。假想一個多情惆悵而又好奇心頗重的少年,睡在韭菜地里。夜深了,露珠濡濕了他的頭發和睫毛。睡意不來,皓月懸空,繁星零落。少年兀自睜大了眼睛。風過韭菜地,發出輕輕的聲音,少年以為是牛郎織女在卿卿我我,少年枕著好夢,終于睡著了。
韭菜像頭發,割了又長。割了一茬的韭菜沿著根部撒上薄薄的一層草木灰,過了幾天,滿眼翠綠。
春天的黃昏,從路邊攤買來一把韭菜,回家做春卷,這是伊的最愛。
韭菜,四季皆有,我唯好春天之韭。
一朋友開餃子館,他說韭菜的類別近百種。長見識了。
天熱,不想吃飯,只有炒豇豆讓人有點食欲。豇豆是我喜好的下飯菜。豇豆俗稱角豆、姜豆、帶豆,也的確像帶子、粗鞋帶、松緊帶。前幾天去一畫廊玩,看見有人把長豇豆畫得像截綠色的松緊帶,或者就是一條條綠線。長豇豆難畫,不怪他手拙。
長在園子里的豇豆好看,伸蔓爬藤。除了蔓生,豇豆也有矮生的,種類頗多。《本草綱目》上說:“豇豆處處三四月種之,一種蔓長丈余,一種蔓短。”
豇豆的做法很多,可以涼拌也可以干炒。如果摻上茄子,再配兩個紅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絲炒在一起,山河逶迤,紅男綠女,有一份溫婉的家常。
涼拌豇豆,我是在北方吃到的。做法簡單,將鮮嫩的豇豆放開水里滾兩滾,撈出裝盤,撒上陳醋、蒜泥即可。滋味一般,好在清脆罷了。
北方涼菜品類繁多,南方炒菜花樣百出。這是南北的差異。北方人飲食簡單,南方人口味復雜。北方人倘若復雜起來,南方人又望塵莫及,無奈之下,求新求怪——索性吃蛇,吃蝎子,吃老鼠,吃蟑螂,吃貓頭鷹,幾乎無所不吃,這下北方人目瞪口呆了。
將豇豆和米飯一起煮,擱點鹽,既是菜,又是飯,一舉兩得。夏天農忙時,母親經常這樣。我燒豇豆飯,起鍋之前,放坨豬油。青翠的豇豆像翡翠一樣,白米飯油潤潤發光。
立秋后,豇豆謝季了。這時的豇豆,外皮上也會長出銹跡。那銹跡像老年斑,讓年輕的豇豆有了故事,吃在嘴里,也多了回味。
老家有一種叫“洋胖子”的豇豆,粗且長,肉質肥厚。鄰居家一個女生,又胖又高,我們喊她“洋胖子豇豆”。前不久回家,偶遇當年的洋胖子豇豆,女大十八變,如今瘦得行動似弱柳扶風,成窈窕絲瓜了。
以豇豆喻人,無獨有偶,流沙河先生也曾以此自況:“那家伙瘦得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秋風里。別可憐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黃,廢話特多。他那鳥嘴一九五七年就惹過禍了,至今不肯噤閉。自我表現嘛,不到黃河心不死!”
以前在工廠上班,一日三餐吃食堂,夏天經常供應豇豆炒肉。廚師知好色慕少艾,漂亮女工來打飯,總會慢慢舀上一瓢晃悠悠送到她碗頭。男女飲食,飲食男女,后來有一位女工嫁給了廚師,這是后話。
夏天里吃不完的豇豆,過水焯一下,曬成豇豆干。也有人取豆莢中尚未成形時的嫩豆,剪刀從中一剖為二,曬成干豆絲。吃時溫水發泡,其色澤微綠,猶如初生。
大雪封山的夜,用火鍋煨豇豆干,切一塊新鮮的豬肉,或者臘肉,一碗米飯在手,將那些滾燙豇豆干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到飯頭上,寒夜不冷。
干豆絲扣肉也是餐桌一絕,格調比梅菜扣肉來得高。炒豇豆放兩瓣蒜,味道會更香。
扁豆扁,長瓜長,青菜青,黃豆黃。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腦袋里掉出這四個句子。好在還形象,有些趣味。近來覺得,小品文的寫作,如果寫不了自己的情緒,就寫情趣。沒有情趣,把文章朝有趣的路子上寫,不失為手段。
寫作要真手段,機心難測,對文字說:走著瞧,看誰手段高明。紙上風波起,手段自然生。真是見笑方家了。都說文章無技巧,我卻大談手段。方家見笑。
既然說起寫作,索性蕩開一筆。手段要活學,倘若拘泥不化,縱然熟稔了文章規范,也只是寫字匠一個。手段用到后來,文章有技巧如無技巧,存技巧之意無技巧之形,文字或變化莫測如鬼似魅,或老老實實板上釘釘,大可隨心所欲。
寫了多年散文,去年才開始迷戀。也就是說,我寫了四五年之后才知道散文是怎么回事。散文是廟堂,也是瓦屋;是端莊典雅的大夫人,也是小鳥依人的姨太太;是夏夜的小吃,也是冬天的大餐。靠散文不能升官發財,但一個人的性情志趣留下來了。
我想寫一篇關于扁豆的散文,一開頭談起了文學,剎不住車,索性重來:
老家院子外的瓜蔓地上栽有扁豆,春天時,母親砍來很多樹枝搭架子,扁豆的藤葉攀緣而上,漸漸長滿一地。架子太矮,扁豆藤或垂延至地,或順勢爬到桃樹上纏著桃枝。
三四月間,扁豆開花,有白色的有紫色的,小巧可愛。花謝之后,長出小小的一片片豆莢。這些豆莢,一律嫩綠,顏色有深有淺,上端是濃綠,往下則變為淡青,有些甚至抹有一層淡紫。
“多少時候,沒有到菜圃里去了,我們種的扁豆,應當成熟了罷?”康立在涼臺的欄邊,眼望那絡滿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無意地說著。誰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隨意種的扁豆了,經康一提,我恍然記起。“我們去看看,如果熟了,便采擷些來煮吃,好嗎?”康點頭,我便到廚房里拿了一只小竹籃,和康走下石階,一直到園的北頭。
——蘇雪林《扁豆》
蘇雪林是對的。扁豆難熟,制不得法,容易食物中毒。我每次燒扁豆總要放水煮透后才裝盤上桌。再抄老車的一句話:“我不論清炒扁豆還是紅燒扁豆,都要放姜,一放放不少,否則我會覺得有腥氣,這是我吃扁豆時候的習慣。”(錄自《茶飯思·吃扁豆時候的習慣》)
扁豆煮食雖好,但也不過得法而已,及格吧。我覺得還是干煸手段高強。有一次在鄭州街頭吃飯,點了盤干煸扁豆。端上桌來,眼前一亮:扁豆去了兩邊莖絲,油不多,熟得透,軟軟的,配上焦脆的花生米,軟硬兼施,廚師勺下功夫非同小可。難得還別具匠心配有干辣椒,恰好去凈扁豆的腥氣,入嘴多了一股淡淡的辣香。我們吃光一盤,又上了一盤,結果連吃三盤,大家還意猶未盡。
扁豆斜切細絲,放姜、蔥花、辣椒末,加鹽拌勻腌一會兒,下鍋滾幾滾就起盤,滋味甚妙。
絲瓜與白菜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句詩幾乎家喻戶曉。以物喻人,蘇東坡并非首開先河。西湖比作西子,有奇味,并不怪異。
西湖是山水里的女子,絲瓜則是蔬菜里的女子。幾線春雨幾線光,絲瓜靠著瓜架蔓延,不知不覺,片綠中忽忽冒出幾朵黃花,開始三五朵,很快變成幾十朵,金燦燦的,像黃銅制成的小喇叭。
然后,絲瓜掛枝了,細嫩地從青藤綠葉間垂下來,綠葉如裾,包裹著修長的身軀,如精巧怡人的小家碧玉,半遮半掩,有種溫潤的風情。
昨天在路上,迎面走來一個女孩,遮陽傘是淺綠色的,裙子是淺綠色的。她在講電話,右手戴有翡翠鐲子。鐲子本來是富貴的,戴在她清凌凌藕節一般的手腕上,卻變得樸素。她輕輕說著什么,沒有笑,但臉上有笑意,也就是說臉上能看出笑的意思。眼見她心情不錯,我也精神大好,心里念叨:絲瓜女孩,你好啊。
她是出色的女子,文靜、優雅,二十幾年的教養在舉止投足之間顯露了出來。綠色的裙子在風中搖擺,滿是草木清香,天地間一股活潑的靈氣。
絲瓜性陰,有清絲絲的女子氣,這么說或許勉強。與別的瓜類蔬菜比,它的身段口感都是細膩婉約的女性派。絲瓜尤其適合夏天吃,做湯,清炒,甚是爽口。
絲瓜湯做法簡單,絲瓜切成絲狀清炒,添水若干燒開,淋入蛋液即可,也可以加入青菜葉之類。成湯后,蛋黃、瓜綠,浮浮沉沉,儼然夕陽山外山。夕陽是雞蛋,山外山是絲瓜。
絲瓜蛋湯入眼黃綠,綠是淺的,黃是淡的,淺淡之間,娉婷裊裊,實在不是凡物。我當它是餐桌上的逸品,逸是清逸,品是品格。
絲瓜燒毛豆也頗可觀,不要太多作料,油鹽足矣。炒好盛入淺口圓盤,有黛玉扶柳之妙,口感清而不淡,獨得一份幽遠。隱隱有老杜詩意: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夏月鄉村,瓜果蔬菜在原野的風中,畦田里有農人種白菜。白菜好吃,雖是常物,新嫩多汁,風味清雅如秋月春風,宜于送飯也適合下酒。
白菜是冬天的菜。寒冬臘月,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地底放一盆炭火,熬一鍋大白菜,摻上粉條,放點肉片,邊吃邊燉。勞動人家的日子,儼然錦衣玉食的富貴。也真是富貴,白菜好吃又好看。經常在人家客廳的博物架上或古董店里看見玉雕的白菜,敦實、憨厚,一副自得的模樣,將別的玉件映得黯然失色。
白菜是菜中之王,人們常常尊稱它“大白菜”。但它王者身份得不到承認,齊白石抱不平,在一幅畫上如此題道:“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蔬之王,何也?”
韓國泡菜,原料用的就是白菜。有一年我在杭州吃到了正宗的泡菜,廚師是韓國人,那泡菜吃在嘴里,清爽甜脆中有一絲香辣,并非浪得虛名。
白菜是中庸的菜,不卑不亢。和粉條一鍋煮,白菜禮讓三分,鋒芒緊斂。和蝦仁放一起,雖沾了海鮮味,本色不變,固守住一份家常。你強我更強,你弱我也弱,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
我老家岳西,鄉民將吃不完的白菜做成咸菜干。臘肉放進去埋起來,能保存一年,滋味不變。
在南方居家過日子,不大吃白菜,偶爾做一次,也只是餐桌的點綴。到了北方,忽然體會出白菜的好,白菜的名字聽在耳里,也有說不出的熨帖。這和北方白菜的品質是分不開的。
北方名菜芥末墩是用白菜做成的。有一年去北京,在一朋友家,吃到了著名的芥末墩,酸甜脆辣香,五味俱全。當年老舍家的芥末墩,也不過如此吧。(汪曾祺先生著文稱贊:“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芥末墩!”)
向朋友討教芥末墩的做法,他說:將白菜心去掉葉子部分,切成四五厘米長的圓墩,用開水燙一下,碼入壇中,一層白菜一層芥末糊和白糖,最后淋上米醋,捂嚴,一日即成。我做過兩次,始終只得兩三味,不能酸甜脆辣香俱全。想必自有一份功力在里頭吧,非初學者所能也,也或者制作過程中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地方。
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久久長。中國民間認為百菜不如白菜。冬天,大雪紛飛,有一堆白菜在地窖里,心里踏實。
我會做酸辣白菜、醋熘白菜。
雞鴨鵝
皖南以前有位作家,語絲社的,叫章衣萍,和“我的朋友胡適之”同鄉。一九三二年,北新書局請他編世界文學譯本,并出版兒童讀物,銷路頗廣,手頭漸闊,錢多了可以不吃豬肉,改喝雞湯。不料《小八戒》一書觸犯了回教團體,引起訴訟,書局被封,改名青光書店才得繼續營業。魯迅寫詩戲云:“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
很突兀,憶起這段舊事來。下雨,一個人無聊,臨窗懷古。風雨如晦,加上近視,看得不遠,古也只能懷到民國。這幾天情緒低落,毫無來由。人的情緒許多時候和天氣一樣變幻莫測。于是想買一只雞燉了吃,哄自己開心。
我會燉雞的,有多年老家底。祖父喜歡吃雞,祖母養了很多,隔三岔五殺一只。晚上靜候在瓦罐旁,或者端一把凳子在稻床上閑坐,等著祖父歸來。
雞很好燉,只要是散養的,現殺用冷水煮,放干菌大棗若干,炭火慢慢煨上半天,沒有瓦罐,電飯鍋代之亦可。慢火燉出來的雞,肉質爛,火勁直抵骨髓,吃在嘴里,帶一絲山野的鮮氣,不像急火做出來的,入嘴柴。
下班后,去了超市,看見一只只倒掛著慘白到沒有肉色的死雞。怏怏去了菜市場,選了只活蹦亂跳的小公雞。宰好的雞放入鐵桶制成的去毛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錦毛亂舞,紛紛揚揚,像魯迅小說《藤野先生》中傍晚時分日本仙臺中國留學生會館那間洋房的地板,咚咚咚響得震天。
人在學生時代真好,學看圖認字,學造句作文,學跳舞打球。不比江湖,泯滅性靈,逼人學一肚子世故。雞處雞窩,不入江湖半步,保持住自己的性靈。韓嬰在《韓詩外傳》中說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
雞是可信賴的“五德之禽”,許多人心中,雞湯的格調比豬肉高,連章衣萍這樣的文士也未能免俗。有作家更是宣稱自己的文章為心靈雞湯,實則和心靈無關,雞湯是無辜的。
有過一個夢想,老了,回鄉養一籠雞,每天清晨給雞喂食,在雞鳴聲中日出日落。燉一鍋雞,大吃大喝,一碗濃湯融化冰雪,春暖花開,能聽見種子發芽的聲音。
老了,燉一鍋雞,與伊同食。
袁枚說:吃過最好的燕窩,用雞湯、蘑菇汁大力熬出來,配以冬瓜。那燕窩熬成玉色,湯極清極醇。看《隨園食單》,如睹傳奇,有目食之趣。
袁枚說:“雞、豬、魚、鴨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參、燕窩庸陋之人也,全無性情,寄人籬下。”這話我等聽了,心里舒服些。平常人家一日三餐,擺宴請客,差不多用的都是雞、豬、魚、鴨豪杰之士,做法也簡單,紅燒為上。
雞、豬、魚三類,生平吃過無數,鴨吃得極少。我老家人很少吃鴨,雞倒常常殺了改善生活。
很多年前在鄭州,買過兩回半邊鴨,放海帶熬湯,燉到稀爛。燉出來的鴨湯,口感木了一點,不知是燉不得法,還是鴨子不夠老。
吃雞要嫩,未鳴的仔公雞最滋補。吃鴨要老,取其醇厚。雞湯味清,以輕靈為美。鴨湯味重,醇厚方佳。民間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鴨子要揀肥的吃。雄鴨越長越肥,皮肉至老不變。
《儒林外史》中杭州胡尚書家三公子“錢癖”,去買燒鴨,恐鴨子不肥,拔下耳挖來戳戳,試試脯肉厚薄。這是懂吃的行家。《儒林外史》中有一回杜少卿請客,煨有七斤重的老鴨,尋出來九年半的陳酒。老鴨配陳酒,少不得一場好醉。
記憶中吃過一次十年老鴨,鴨肉并沒有什么特色,但湯色極透亮,黃油累累如珠,喝起來滋味穩妥。
長江流域愛吃鴨子,杭州倒還罷了,南京鴨子最有名,吃法也多,燒鴨、板鴨、咸水鴨。我最喜歡的是烤鴨,在北京吃過多次,烤至金黃色,肉極爛,又有嚼勁,用薄餅包起來,放上甜醬、生菜、黃瓜絲,入口香糯,外鄉多有不及也。
明清小說中多次提到鴨,《聊齋志異》《罵鴨》篇堪稱絕妙。《紅樓夢》冬日元宵夜,賈府賞燈吃酒。四更天后,賈母覺得饑餓,王熙鳳預備了鴨子肉粥。鴨子肉粥應該是葛洪《肘后備急方》中點化而來的,中醫認為鴨肉涼補,清虛火,適合老人。曹雪芹還寫過一道酒釀鴨子。酒釀就是醪糟。酒釀鴨子吃過幾次,味道是甜的,不如烤鴨。《金瓶梅》中的鴨饌共有十道:燒鴨、水晶鴨、糟鴨肫掌、糟鴨、腌臘鴨脖子、炙鴨、熏鴨、臘鴨、鹵燉的炙鴨、熏臘鴨。都是家常菜,有心人不妨一試。
我做過一次啤酒鴨,滋味一般。
鵝肉并不美味。《閑情偶寄》云,鵝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肥始能甘,不肥則同于嚼蠟。在我看來,鵝肉即便肥,也味同嚼蠟。李漁還說以河南固始鵝最好,固始鵝我吃過,并不見佳,不如固始雞。
數年前在固始住過幾天,燒鵝、烤鵝、鹵鵝、清煮臘鵝、紅油燜仔鵝,輪番吃,遍及鵝血、鵝腸、鵝頭、鵝掌。我敢說,周圍短期內吃過那么多鵝的,蓋無二人。
固始鵝中汗鵝塊頗可一說。將鵝切大塊,清湯燉熟后切成小塊裝盤,再用燉鵝的高湯加八角、桂皮、茴香、蔥、姜、辣椒、鹽,煮開澆在鵝塊上。滾湯下來,鵝塊表皮現出一層汗斑,故稱“汗鵝塊”。汗鵝塊肉嫩酥軟,吃起來還是一般,只是微辣中透出一絲鮮美,有些特色罷了。
鵝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我沒有吃過。真要說吃鵝,廣東人做的燒鵝、鹵鵝、大鵝煲,比固始汗鵝塊好。
鵝倘或做不得法,入嘴粗。記憶中,赴宴無數,鵝大多數總是乏人問津。自古至今,中國人將雞鴨鵝座次排得分明,是有道理的。
鵝肝好吃,質地細嫩,口感微微有些粉。西餐里鵝肝尤其豐美,中國餐館鮮能匹敵。鵝掌也不錯,或鹵或者干鍋紅燒,空口吃,賽過雞爪子。我鄉人不大懂得吃鵝掌,一般請客設宴,總是吃雞爪子。
清人筆記載錄鹽商吃鵝掌,其法殘忍:糠殼鋪地上點燃,活鵝放進去,鵝掌被燒痛,嘎嘎直叫,口渴難忍,這時以醋喂食,等到鵝掌上燙起血泡,砍下烹調成菜。《閑情偶寄》也記載說:“昔有一人,善制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復禽復縱,炮瀹如初。若是者數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
做法太過殘忍,李漁忍不住痛罵:以活物多時的痛苦,換人片刻的甘甜,殘忍的人都不愿意去做,何況稍微有些善心的。地獄正是為這種人準備的,他死后受炮烙的酷刑,一定會比這還殘酷。
吃鵝頗有古風,賈思勰記有四種“鵝炙法”:搗炙、銜炙、腩炙、筒炙。這些做法如今見不到了,有興趣的人可以翻閱《齊民要術》。
《水滸傳》中武松遭發配時,施恩掛了兩只蒸鵝在行枷上。不過五里路,這兩只熟鵝已吃盡了。發配路上有蒸鵝吃,味道再差,比吃一頓棍棒好。《紅樓夢》中有胭脂鵝脯,以杏花膏澆供,又名杏花鵝。杏花是紅色的,其紅色恰如胭脂,是為胭脂鵝脯。《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請劉姥姥吃一道叫松瓤鵝油卷的點心,名字極美,不知制法如何。
鵝的樣子好看,得鶴之美,又比鶴樸素。古詩《詠鵝》完全是詠鵝之美: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是駱賓王七歲時候的作品,有兒童的深情與真氣,不愧千古名詩。
紹興一婦人養了只鵝,擅長鳴叫。王羲之想把它買來,帶著幾位好友前去。婦人聽說后,宰鵝款待。王羲之怏怏而返。
上古時,鵝被作為聘禮送給女方,此俗至今猶存。
寫寫蟹
張岱有《蟹會》一文,背不下來了。懶得查書,故不引錄,有興趣的自個找去。張岱的小品文,起承轉合天衣無縫,用的是淡墨,看起來卻濃得化不開。
讀一點張岱的書,能得文章作法。張岱的文法,一言以蔽之:苦心經營的隨便。苦心經營容易,隨便也簡單,苦心經營的隨便里有宗師氣度。竟陵派苦心經營,公安派下筆隨便,不如張岱恰到好處。
談蟹文章蔚為大觀,很多人下筆沒有張岱光鮮清麗。光、鮮、清、麗,是我飲食文章四字訣:光者存其華,鮮者得其味,清者彰其質,麗者賦其形。
一己之喜好,山珍不及海味,海味遜于湖鮮。湖鮮中,蟹拔得頭籌。蟹又分六品,一等湖蟹,二等江蟹,三等河蟹,四等溪蟹,五等溝蟹,六等海蟹。湖蟹中據說以陽澄湖大閘蟹為尊。陽澄湖的蟹吃過不少,不見得比別處好多少。我們安徽不少湖區的大閘蟹也令人贊不絕口。
吃蟹法大體兩種,大一點的蟹用水煮熟,或隔水蒸,用姜末加醋、糖作為調料食用。較小的蟹則燒成面拖蟹、油醬蟹當作下飯小菜。后一種吃法,鄉下見過不少。
秋天的夜晚吃蟹,是清歡,也是清福。
吃蟹不能人多。一人得味,二人得趣,三人得歡,四人得意,五六人以上便煞風景也。幾次在飯館,十來個人一起持螯把話,人多嘴雜,仿佛牛嚼,幾無美妙可言。當然和廚師制法的不純粹也有關系,放茴香,放香葉,放蔥姜,放紫蘇。煮蟹只要清水,滋味就有。不但有滋味,滋味還長著。
吃蟹一人獨食為佳,吃得出悠閑,吃得出愜意,吃得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況味。
蟹香中有秋思,容易令人傷感。蟹殼慢慢堆積,蟹肉微微透露出暖氣,心頭的情緒便跟著繚繞而上,消沉于大千世界。蟹肉入嘴,細嚼慢咽,其靜寂如同毛筆劃過宣紙,宛如偎紅倚翠溫香在抱。于是想到春天,想到煙雨蒙蒙、芳草凄美的景況。
有年在安慶,朋友送我一竹籃大閘蟹,每只半斤,雌雄捉對,捆扎清蒸。候到蟹殼通紅,調好姜醋,獨坐沙發上看電影自剝自食。蟹肉鮮而肥白似玉,蟹黃甘而膩黃似金,色香味畢集,是平生吃到的最好的蟹。這里說白了,還是得享逍遙與閑逸而已。
我食蟹先吃爪,再吃鉗,然后吃蟹黃蟹肉。一口濕潤的清香,一口濕潤的鮮美,一口濕潤的回甘,一口濕潤的青嫩,一口濕潤的膏腴,真當是不加醋鹽而五味俱全也。
吃完蟹后,可飲少量姜茶,既可去腥,又能祛寒。這是一個廚師告訴我的。
螃蟹橫行。我念書的時候,有個同學寫字馬虎潦草,老師說像蟹爬。
(選自2021年第1-2期《綠洲》)
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竹簡精神》《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擊缶歌》《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散文隨筆集近三十種。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人民文學獎、奎虛圖書獎、劉勰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滇池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大獎、紅豆文學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部分作品譯介為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