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已進入網絡化,文人寫稿不用再像以往一樣,一筆一畫地爬格子,而是清一色用電腦寫稿;信也不用書寫了,用伊妹兒(E-mail)或微信溝通,既簡便又快捷。
書寫的年代已逐漸遠去。文人的信札、手跡已成為歷史陳跡。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做過現代中國作家研究,編過文學書和文化雜志,與文化人接觸和交往特別多,也收集了一些文人墨寶、手跡。
香港兩家大學——香港城市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先后舉辦了我的“現代文人書畫手札特展”和“現當代名作家手稿書畫展”。過去對這些墨寶、手跡都沒有好好整理過,因這兩次展覽,我下了死功夫,翻箱倒柜,竟然揀出逾百件的作品,只是藏品三分之一,大都是有代表性的作品。
巴金的信札有十三封之多,都是用鋼筆書寫的。他晚年身體不大好,字體很小,卻很清晰。內容大都是談他的創作經驗和近況,其中內容不少涉及他寫《隨想錄》的點點滴滴。他的繁體字版《隨想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我當時負責三聯書店編輯部,所以就出版繁體版的《隨想錄》事宜與他有過較多的書信來往。
我手上還有巴金《隨想錄·總序》及《隨想錄》繁體版的序言原稿。
巴金一再彰顯“說真話”的精神,重溫這些信札,令人對他崇高的人格,肅然起敬。
艾青是我最早認識的內地詩人,那已是四十年前的一九七八年了。他剛摘了右派帽子,從新疆石河子被遣回北京,也可以說他是我最早的忘年交,最早有書信往來。
信大都是他親自寫和復的,后來,他身體抱恙,才由夫人高瑛代筆。他的許多詩篇都是我早年所熟讀的。他那一首《我愛這土地》很感人,我每次朗讀,都不禁熱淚盈眶。我從沒讀到一首同樣的詩篇可以對祖國愛得那么深沉!所以我特地請他謄抄一遍給我。
在作家的信札中,我收有蕭乾信件共有七八十封。信札牽涉的內容十分廣泛,包括他的書稿、生活、近況等等。他是一個熱心人,他還向我推介不少海外文化界朋友。他的字比較潦草,但仔細辨認,還是可以明了的。
俞平伯先生的信札特別珍貴,都是在八十歲以后親筆寫的信,共有二十七封。
錢鐘書的信札都是用毛筆寫的,如他的文章,揮斥方遒,龍飛鳳舞,蒼勁而逸致,很有收藏價值。
關于墨寶方面,沈從文、俞平伯、茅盾、葉圣陶、蕭軍、端木蕻良、汪曾祺、趙清閣、張充和等都是文人、作家兼書法家。
蕭紅的三個男人——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我與他們都有較多交往,也有他們三個人的墨寶,并略窺他們之間復雜的關系。
俞平伯的書法十分清秀,別有風骨。某次,他知道我要搬新居,特別寫了一副對聯來祝賀:
既醉情拈杯酒綠
遲歸喜遇碗鐙紅
我搬了幾次家,這對聯一直懸掛在我的客廳中。每次歸家讀到這對聯,都會令我感到難言的溫煦和親切感。
作家中,擅畫畫的,就我所交往的,端木蕻良和汪曾祺是特別出眾的。前者是蕓蕓東北作家中最是才氣橫溢不過的;后者的小說、散文都很空靈而慧黠,他的書法、畫也很講意境,倍受稱許。
金庸曾說過,他沒有真正學過書法,但他的書法自成一體,別饒興味。他為我二〇〇〇年兩部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隨筆《魚化石的印記》《永恒流動的情感》題的字,言簡意賅,很有情味。值得一錄:
魚非當年魚,石非當年石,
魚化石中,宛有當年在。
我心中有支歌:“記得當時年紀小。”
心中宛有當時在——有你,有我,有當時。
——為耀明兄《魚化石的印記》作
許多天、許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過,
今天、明天,明年、后年,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卻永遠流不盡,因為有些情感——
是永恒的,那是深情。
——為耀明兄《永恒流動的情感》書
此外,我還擁有金庸一幀較罕有條幅。是我請金庸為我題鄭燮的《竹石》詩:“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結果金庸根據后兩句詩的意思改寫題贈給我:
千磨萬擊強身術
東西南北過耳風
寫這對聯的時候,我剛給金庸擋了一位文人的暗箭(以后有機會我當專文解釋),從這對聯用意可想而知。后來我一直把金庸的墨寶懸掛在廳中,以為自勉。
以上這些手跡以及書寫的文字,都是深情的,曾在文化人心中流過,以筆記下,也將是恒久的。
知名學者、文學評論家嚴家炎教授百忙中慨然賜序,不勝榮寵,深受鼓舞,銘然于懷!
此書能夠成功出版,特別要感謝吳義勤兄。在一次文友飯局中,談起我與作家的交往和作家手跡收藏,他主動表示作家出版社樂意出版此書。本書繁雜的編輯工作,得力于丁文梅女士及彭潔明女士辛勤的付出,謹此一并致謝。
(選自潘耀明《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
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