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陜北吳堡縣城出發,順著沿黃公路北行大約十五公里,路邊可見一塊巨石,巨石上刻著賈平凹老師題寫的四個朱紅大字“黃河二磧”?!按儭弊x“qi”,四聲,意思是由沙石堆積而成的淺灘。黃河二磧,說簡單一點,是指黃河的一段河道。但這段河道非同尋常,是黃河上一處絕無僅有的自然景觀。黃河在二磧段形成巨大落差,激流狂瀉于暗礁石壁之上,卷起驚濤駭浪,擊起飛濺的浪花,聲似虎嘯,勢如龍騰,且暗藏著巨大的旋渦,讓人看得驚心動魄,熱血沸騰。這段河道壯觀程度僅次于壸口瀑布,故稱黃河二磧。吳堡人說二磧,喜歡說天下黃河第二磧,那二磧是天下人的二磧。這樣說,二磧似乎更有氣勢,似乎更值得吳堡人驕傲和自豪!
二磧岸邊有一塊巨石,從沿黃公路外畔的石崖上一直延伸到河里,看起來就像從河里長出來的一樣。巨石有二三百平方米的樣子,平展展的,像切割機切出來的,形成一個天然的觀景平臺,令人不由得驚嘆,大自然簡直就是一個身懷絕技的超級大石匠。站在這個平臺上,向黃河上游望去,只見滔天濁浪以排山倒海之勢俯沖下來,生動地詮釋了什么叫一瀉千里,什么叫勢不可當!
那年秋天,中央民族樂團專門來到黃河二磧的觀景平臺上,上演了一曲驚心動魄的交響樂《黃河大合唱》。當“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音樂響起,我忽然有點想流淚的感覺,并不由自主地把耳朵緊緊地貼在那塊巨石上,希望能聽到一種不一樣的聲音。我真的聽到了風的吼聲、馬的叫聲,還有黃河的咆哮聲,但我分不清那是真實的聲音,還是一種幻覺,那是黃河的濤聲,還是歷史的回聲,也許是現實與幻覺相互交融的聲音,是當下與歷史相互碰撞的聲音。
黃河二磧素有“黃河虎口”之稱。為了養家糊口,黃河岸邊的一些漢子專門在二磧扳船謀生,當地人把這種營生叫作闖磧。闖磧可謂虎口奪食,是極其危險的職業。以前的渡船都是木質的,既沒有發動機,也沒有方向盤,扳船全靠幾根棹桿,船往哪里走,全靠艄公掌舵。艄公們說,“嚎——嗨”“嚎——嗨”地喊著號子闖一回磧,就像提著腦袋在鬼門關上走一遭,要是闖不過去,這輩子就完了。
闖磧成功以后,渡船要逆流而上,回到上游的渡口。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神秘的人群,靠賣苦力為生的裸體纖夫。他們在崎嶇復雜的纖道上,前后排成一溜兒,把腰彎成一張弓,把頭深深地埋下來,埋在兩腿之間,再把纖繩牢牢地嵌在肩上,一小步一小步艱難地前行。他們遇山爬山,遇河涉水,遇崖攀崖,遇灘踩石,遇到更為復雜的纖道,只能趴著前行,甚至跪著前行,常常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是一顆汗珠子滴到地上摔八瓣兒。裸體纖夫的身體經常暴露在陽光之下,用不了多久,他們的肌膚就會被曬成朱砂色,慢慢就會黑里透紅,再往后就成了古銅色。事實上,裸體纖夫并不是一群野蠻人,他們不穿衣服,是為拉纖利索,穿上衣服,容易被纖道上的亂石、樹枝和野草掛住。另外,衣服一旦被河水打濕,或者被汗水漬濕,就會緊緊地貼在身上摩擦皮肉,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與其這樣,還不如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反正大家都為了討生活,誰也不怕誰笑話,誰也不會笑話誰。
隨著時代的發展,闖磧早已成為歷史。如今,二磧已成為黃河漂流的最佳河道。在二磧,漂流者既能玩得驚險刺激,又能玩得有驚無險。今年初夏,我帶著妻子和女兒,跟朋友們一道趕了一回時髦。在大峽谷里,在母親河中,在橡皮船上,在河風的吹拂下,一邊劃船,一邊肆無忌憚地打一場水仗,真是一種奇妙無比的體驗。那漂流船就像一只神奇的魔盒,一上船,孩子們就找到了丟失已久的童年,一群老大人則立馬變成了一群天真無邪的老小孩!
因為漂流,二磧就像八月里的棗子,漸漸紅了起來。從目前的趨勢看,除了成為“網紅”,二磧別無選擇!
二
陜北有一句俗語:“銅吳堡,鐵葭州,生鐵鑄的綏德州。”其中的“銅吳堡”是說吳堡縣城像一塊銅疙瘩,易守難攻,固若金湯。不過,這個“銅疙瘩”,不是指今天的吳堡縣城,而是指吳堡老縣城。
吳堡老縣城坐落在一座石山之巔,城里城外、城上城下是清一色的石頭,因此,又被稱作吳堡石城。吳堡石城的城門是石頭的,城墻是石頭的,道路是石頭的,院子是石頭的,窯洞是石頭的,窗臺是石頭的,碾磨是石頭的,桌凳是石頭的,雞窩是石頭的,驢圈也是石頭的。當初,縣上以“吳堡古城”名義申報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連續幾次都未能通過。后經高人指點,以“吳堡石城”名義申報,只改了一字,就順利通過。由此可見,石頭是吳堡石城最大的特點,也是最大的賣點。
吳堡石城隨山形地勢而建,既不方正,也不平整,整個石城東北高,西南低,堪稱我國城建史上因地制宜的一個經典案例。那座作為底座的石山,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石城則像老人頭上的一頂禮帽。從另一個角度看,石城更像文人的一枚閑章,蜿蜒起伏的城墻呈不規則的橢圓形,是閑章的邊框,而城里的建筑和道路是閑章的內容。
吳堡石城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曾設有縣衙、捕署、大堂、監獄和各種廟宇、祠堂、樓閣、牌坊,可惜都已被毀。石城內的“商業街”曾經分布著幾十家店鋪,可謂商賈云集,一派繁華景象。走在這條街上,望著那些斷壁殘垣的石窯洞,你盡可以展開想象猜一猜,當初哪一孔是客棧,哪一孔是飯館,哪一孔是茶舍,哪一孔是雜貨鋪子。目前,石城里保存較完整的窯洞院落有40多個、窯洞有220多孔,大部分是明清時期的石頭建筑。但是,城里的住戶去世的去世,搬遷的搬遷,人去窯空,到處塌墻爛院,雜草叢生,遍地的棗樹自生自滅,無人問津。有的窯洞里還可以看到被主人遺棄的破水甕和裱在墻上的舊報紙,煙火散盡,一片荒涼。如今,偌大的石城里只住著一位九旬老人。老人叫王象賢,生在石城,長在石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石城人。老人年輕的時候,曾為國民黨做事,后來在吳堡中學教書,退休后一直住在石城的一個窯洞小院里,過著簡單而安靜的生活。游人路過,會不經意間走進這個小院,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人拉一陣話,合一個影。小院外,有一塊菜地,老人一日三餐的蔬菜均來源于此。老人還別出心裁地在一棵老棗樹上掛了一只鐵鑄的大鐘。平時,老人就種種菜,曬曬太陽,側著耳朵聽聽棗樹林子里的蟬鳴聲,或者站在城墻邊上看一看黃河,想一想心事,或者拿一根棗木棍子敲幾下鐘,鐘聲嗡嗡地響起,石城便有了幾分禪意,但也越發顯得寂靜了。
三
今天的吳堡縣城,緊緊地依偎在黃河母親的懷抱里,是典型的城在河邊,河在城邊。因為縣城駐扎在宋家川街道,所以,老百姓一直把吳堡縣城叫作川里。川里只有一條古老的街道,直直的,三歲的娃娃上街也不會迷路。因為街道上沒有十字路口,所以,吳堡是中國為數不多的一個沒有紅綠燈的縣城。前些年,縣上在黃河邊上修建了一條兼具防洪、交通和休閑功能的濱河大道。這條大道,加上古老的街道,再加上黃河河道,剛好構成一個宋家川的“川”字。
吳堡縣城堪稱一個袖珍小城。一支煙的功夫,就能把整個縣城逛完。前街上的人打個飽嗝,后街上的人就知道他吃了什么。當然,小有小的好處,漂泊在外的吳堡游子說,他們離家的時候,就把縣城一把揣在衣服兜里,走到哪里,就把故鄉帶到哪里。吳堡縣城小歸小,但是散發著濃郁的文藝氣息。我曾在一本宣傳畫冊上看到一幅吳堡縣城除夕夜的全景照片:一條大道,萬家燈火;一片夜空,煙花爛漫;一灣河水,流光溢彩。遺憾的是,河里沒有船只,要是再有十來只船,除夕夜的吳堡縣城就堪稱陜北的維多利亞港了。
在吳堡縣城,一半人住樓房,一半人住窯洞。黃河岸邊,街道兩旁,樓房林立,除了河景房,就是街景房。而半山腰里,則是錯落有致的窯洞院落,房前屋后要么栽滿了棗樹杏樹,要么種滿了瓜果蔬菜。從這個意義上說,吳堡縣城既有城市的現代化氣息,又有鄉村的原生態味道。
吳堡人少,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十家九親。大姐夫和小舅子在一座樓里上班,表哥和表妹在一個單位領工資,兩連襟在一塊兒開會的情形十分普遍。
我第一次去吳堡,是七八歲的時候,和父親坐一輛手扶拖拉機去吳堡縣城賣梨。記得在氮肥廠家屬院門口,父親賠著笑臉,用二斤梨換了兩碗高粱飯,作為我們父子倆的午飯,那是吳堡留給我最初的記憶。在鎮上讀初中后,吳堡去得就比較頻繁了。讀初二時,騎著自行車去配過近視眼鏡,師傅不專業,我又啥也不懂,稀里糊涂把眼鏡度數配高了,戴上看東西的確清楚多了,但總感覺天旋地轉,還有點想吐。課余時間,我經常騎著自行車去販賣空心餅子,給小伙伴們賣十個,可以賺得吃一個。此外,我用自行車馱著父親去吳堡縣醫院看過病;考上小中專以后,馱著母親去吳堡縣城給我買過新衣服。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到吳堡工作。已過不惑之年,突然要跨縣到吳堡去,著實有點意外,但心里倒也十分坦然。雖然吳堡是外縣,但因為老家與吳堡接壤,飲食、環境和風俗習慣大同小異,加上對吳堡縣城十分熟悉,我也可以算半個吳堡人了。
吳堡縣與山西省柳林縣之間有四座黃河大橋相連,使黃河天塹瞬間變成了通途。同事們飯后散步,一不小心就會散個大步,隨便跨過一座黃河大橋,就到了山西,跨省比去鄰居家串門都容易。吳堡縣城的高速公路橋和鐵路橋,都是高架橋,汽車和火車都是從空中“飛”過去的。那年夏天,我邀請一批作家來吳堡采風,有作家電話上問我吳堡有沒有機場,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吳堡有兩個機場,一個在榆林,距離吳堡兩小時車程;一個在山西呂梁,距離吳堡一小時車程。那作家驚訝地喊道:“吳堡也太牛了吧,兩個機場伺候著,還搞一夫兩妻啊!”
作為一名異地交流干部,我在黃河岸邊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房子,窗外是一個廣場,廣場下面就是黃河。那廣場雖然不大,但草坪、綠植、雕像、涼亭應有盡有。傍晚時分,唱歌的、跳舞的、散步的、打拳的各得其所,自得其樂。我很少到廣場上去湊熱鬧,我更喜歡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泡一壺茶,翻一本書,或者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看著大河奔流,看著夕陽西下,看著河水無情地帶走我的年華。但是,每次看到廣場上矗立的兩尊雕像,我的內心就會油然而生一股敬意。這兩座雕像,一文一武,文的是人民作家柳青,武的是天路將軍慕生忠,他們是吳堡人民的精神偶像,也是黃河兒女的杰出代表!柳青為了創作,自愿辭去長安縣委副書記一職,在皇甫村定居14年,潛心創作了文學巨著《創業史》,并且于1960年一分不剩捐出《創業史》第一部的全部稿費16065元。這兩條,即便在今天,又有幾人能夠做到?說柳青是中國文壇的一面旗幟、一座燈塔、一座豐碑,一點都不為過。因此,一個融柳青故居、柳青文學館、柳青私塾、柳青書院、柳青驛站為一體的柳青文化園在柳青故里應運而生,這個文化園無疑是吳堡人民對柳青先生的致敬之作。我想,如果柳青先生地下有知,他一定會感到無比欣慰,一定會笑得無比燦爛!慕生忠將軍官至副省級,但我敬佩他的并不是他的官銜,而是他身上的革命英雄主義和傳奇色彩。慕生忠年輕的時候在山西殺敵人,除惡霸,身上留下27處傷疤。后來,他個人提議,并率一眾人馬,僅用7個多月時間,就在戈壁荒灘、懸崖峭壁上修通了青藏公路,創造了人間奇跡,被后人譽為“青藏公路之父”和“格爾木的奠基人”。直到今天,在青藏線上,慕生忠仍然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提起他的名字,人們就會肅然起敬。這一點,巍巍昆侖可以做證,他當年修建的“將軍樓”可以做證,由他命名的沱沱河、不凍泉和望柳莊都可以做證!
外地人來吳堡,最頭疼的事情就是聽吳堡方言。吳堡方言是個孤島,跟周邊縣區完全不搭調,所以,吳堡的鄉音只有吳堡人能聽懂。在許多人眼里,吳堡方言就是一門外語,甚至是一門絕學。但是,對我來說,吳堡方言就是從小掛在嘴邊的語言,我不僅能聽懂,說得也還算地道。就像上海人喜歡說“阿拉上海”,東北人喜歡說“俺們東北”一樣,吳堡人喜歡說“們吳堡”。“們”是典型的吳堡方言,是中國獨一無二的方言,念“méi”,是我、我們的意思,既可以指單數,也可以指復數。《們吳堡》最初是一本研究吳堡方言的學術著作,我在吳堡工作期間,先后策劃并組織相關人員創作了一系列關于吳堡的宣傳片、宣傳歌曲和宣傳畫冊,都冠以“們吳堡”的名字。如今,“們吳堡”已成為吳堡縣的區域公共品牌,時常掛在吳堡人的嘴邊。吳堡人說起“們吳堡”,那口氣中自帶三分驕傲,還有兩分自豪。去年秋天,市上的一個朋友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們吳堡”,朋友笑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吳堡人。我笑著回答他:“咱一個出門人,頭頂著吳堡的天,腳踩著吳堡的地,吃著吳堡的糧,喝著吳堡的水,不說吳堡話,像話不像話?”朋友哈哈一笑說:“不像話,簡直太不像話了!”
(選自2021年第8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楊海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