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千張
走進越地杭州灣畔,無論是市民百姓煙火氤氳的飯桌,還是機關食堂定額配供的套餐,抑或酒店賓館觥籌交錯的臺面,你不難看到一份特別的菜肴:一沓沓像半塊麻將牌大小的千張片,或撒點鹽花清水蒸了,或鋪層肉末和醬油攤著,那千張片水分充盈,色澤暗黃,一股霉稠稠、暖烘烘的豆香,隨著裊裊的熱氣升騰彌漫。夾一筷入口,未及細嚼,那千張片早化作一團微酸、霉香、粉糯的鮮氣,盈滿舌面牙腭,直奔喉嚨食道而去。初嘗者對這份獨特的霉香往往一個激靈,或長吁一口,或打個噴嚏;而熟稔和嗜好的,則齒舌生津,或嘖嘖贊嘆,或頻頻伸筷,直至把最后一點湯水倒入飯中狼吞虎咽下去,亦不是個例。這份特別的菜肴,就是 “霉”名遠揚的霉千張。
在傳統的越地菜中,我以為能稱得上絕味的,霉千張算一個。越地菜霉、臭、醉三足鼎立,臭族以臭豆腐干領銜,醉族以醉蟹、醉泥螺為擁躉,而霉千張,不但以獨特的滋味和講究的工藝樹霉族的旗幟,甚至可視作霉、臭、醉三族的龍頭大哥。
細想起來,一道菜品能稱得上絕味,至少得有三個條件。一是滋味獨特。凡絕味皆會入口難忘,這還不夠,我以為舌尖上的感受,味蕾里的印記只是淺表層次,那滲入五臟六腑,輻射到大腦皮層上來的血液融合和生理記憶才是真正的絕味。二是工藝講究。菜肴是人文的符碼,這一符碼體現在菜品中,關鍵就是制作工藝的講究或無可替代,可稱之為絕活。三是能下能上。既可供黎民百姓、販夫走卒佐飯之需,又好入新客舊友、紅白喜事宴請之席,還能登酒店賓館、豪門會所重要臺面。
其實,即使是在嗜“霉”成性的越地,霉千張或許也只能算小眾。霉千張的傳統食用地域,基本就集中在越地的紹興、上虞、余姚、蕭山這一帶,而制作的主要產地更局限于緊臨杭州灣畔的一些鄉鎮,其中上虞的崧廈、謝塘、瀝海等尤以制作霉千張聞名。
也曾仔細地思量過霉千張的這種局限性,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地域的因素。杭州灣畔的土地大多為沙地,很適合霉千張的原料黃豆的生長;這里氣候濕潤,水分充沛,負離子飽和,為霉千張的起霉、成霉提供了獨特的條件。而杭州灣畔那略帶咸味的海風,或許更是不可忽視的重要觸媒。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風物,霉千張就是一個佐證。
當然造成這種局限性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制作工藝的講究。在豆腐、素雞、油豆腐、豆腐干等豆制品中,在霉干菜、霉莧菜梗等霉族菜品中,霉千張的制作是最復雜也最難以掌控的。從原料的選擇,磨漿的厚薄,到用什么水、什么時候起霉、霉多長時間,再到怎樣保濕、保溫、切塊等等,這些都是制作霉千張必備的技藝和環節。而不同天氣、季節對霉千張用水、保溫、起霉時間等又都有不同的要求。往往前面幾步都到位了,起霉、保濕、保溫也做好了,但出來的霉千張就是不行,或差那么一股味。這種天氣、季節原因導致的功虧一簣,也成為霉千張的制作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技藝瓶頸。因此用“半憑人為、半賴天成”概括霉千張的制作,可謂一語中的。
用料制作講究,花工花時多,投入產生比低,一方面讓霉千張的價格比豆腐、素雞、豆腐干等其他豆制品高出一倍乃至數倍(在溫飽尚未解決的年代,這也限制了霉千張向更多地區的擴散和走上尋常百姓的飯桌),另一方面也仗著“半憑人為、半賴天成”的造就,霉千張以物有所值、身價不凡的品賦,躋身宴請之席和重要臺面。其實局限并不就是桎梏或故步自封,相反,因局限衍生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由局限反彈的“墻內開花,墻外香”,有時更如一道多姿的風景,散發出動人的異彩。霉千張是普陀山眾多寺廟佛家菜的首選,也被不少上海人所喜愛,這便是形象的例證。
過去交通不發達的時候,返鄉的上海人回上海,或本地人給上海親戚朋友郵寄,一般都買霉至六七分的霉千張,一兩天行程的持續起霉、發霉,到上海正好霉至八九分。
在眾多的豆制品中,霉千張恰如一株植物,直到下鍋食用前,它一直都在變化、生長。這種與空氣、陽光、水分、溫度以及諸多微生物融合、糾結的變化生長,既具造化自然的神秘,又蘊天工開物的靈氣。而這種神秘和靈氣,正是一味菜品成為絕味的神奇與美妙。
醉魚香
越地盛產黃酒,其實白酒(燒酒)也可堪稱翹楚,只不過在黃酒的盛名之下,白酒難免有燈下黑的委屈。就像水袖翩翻、嗲糯纏綿的越劇聞名遐邇,高亢熾烈、激昂奔放的紹劇少有人識一樣。
越地白酒的原料主要有兩種,一是做黃酒的副產品酒糟,一是種植的高粱(粟)。無論是酒糟的糟燒,還是高粱的粟燒,兩者皆具香醇、濃烈、熱辣、得勁的品性。與黃酒相比,糟燒和粟燒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不易變質。也緣了上述品性,在越地糟燒和粟燒除了喝以外,也是制作醉族菜品的主要輔料。如果說糟燒和粟燒令越地醉族菜品得以笑傲江湖,點石成金,那么后者亦似打坐或辟谷的蒲團,讓糟燒和粟燒靜修百煉鋼為繞指柔的造化。兩者因果機緣的融合,我以為最為代表性的當數醉魚干。
越地本是水鄉澤國,又毗鄰杭州灣,水產、海鮮眾多,醉族菜品的譜系遠比霉族、臭族來得豐富和華滋。在醉族菜品中,醉蝦、醉蟹、醉泥螺為活醉生吃,需以吃慣了的“肚貨”為前提,否則上吐下瀉是分分鐘的事。而醉雞、醉鴨、醉豬肚等是燒熟了的熟醉,安全是安全了,但與活醉相比,鮮度、靈動卻打了折扣。唯醉魚干,既是剖了就醉的活醉,又是蒸了才吃的熟吃,獨具鮮活和安全的兩全其美,且保存期又長。所以在越地的醉族菜品中,醉魚干恰似一艘未曾停息的夜航船,在越地乃至江南更多地域的餐桌和舌尖上活絡絡地往來著。
與其他的醉族菜品相比,做醉魚干最要緊的便是原料的選擇。炮彈一樣圓滾滾、實墩墩的青魚,之所以是做醉魚干最好的原料,是因為青魚品性彪悍、勁大力足為水中一霸,又以食螺螄和小魚小蝦等活食為生。彪悍和勁霸讓青魚的纖維特別結實細膩,而活食為生的造化則使肉質肥嫩和油潤。
一盤青魚做的醉魚干上桌,但見玉白的瓷盤中,一爿手掌大小的暗紅閃著金黃的油澤,那暗紅勝琥珀,如紅檀,在油澤的裹挾中若一團盤踞的炭火,映得那裊裊彌漫的甜馨和魚香似乎也有了顏色。甜馨和魚香愈來愈濃,兩頰生津和垂涎盈舌是早已抑制不住的事。迫不及待地夾一筷醉魚干放入口中,先是甘洌的魚香帶著酒味的芳醇,接著是油潤的甜糯滲漫細微的咸鮮。魚香、芳醇、甜糯和咸鮮并不就此蟄伏、打住,相反,隨著齒舌的吮嚼、味蕾的攪和,魚香散了又攏,芳醇若有若無,甜糯方占C位,咸鮮又喧賓奪主。在如此糅織交融,滋合重生的浸淫、誘激里,食道舒了,筋脈張了,腸胃通了,丹田暢了,甚至血液和細胞里都印染了醉魚干的馨香,揮之不去。“寧可拋棄三分田,不可錯過醉魚干。”老話對醉魚干美味的形容,當不是誑語。
越諺對看似簡單實則不易的事,有一句形象的描述,叫“看看蠻靈清,做做累煞人”。這句話用在醉魚干的制作上也頗貼切。醉魚干的制作方法并不復雜,通常將魚刮鱗剖了,洗干凈后拿一個放得下魚身的容器,擼一遍粗鹽,倒上糟燒或粟燒,再放點桂皮、生姜、茴香腌醉上幾天,爾后挑一個晴朗的天氣,將魚晾曬干了即成。這看似簡單的制作中,有一個關節幾乎決定著成敗,那就是對時間的把控,尤其是對天氣的選擇。一般來說,做醉魚干只能是冬季。春季魚還是秧;夏秋兩季多雨潮濕,魚干易發霉生蛆;而只有冬季,塘干魚肥了,呼呼的西北風又帶來冷冽干燥的天氣,醉魚干才有了粉墨登場的條件和舞臺。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風物,無論是名流大咖沽酒論詩的盤中佳肴,還是百姓草根填肚下飯的碗里之愛,大凡有特色的菜品既是智慧、經驗的結晶,一定程度上也是天人合一的產物。而這樣的天人合一,除了制作的機緣與造化,自然也包括情感的追念和契合。
多年前的一個年末,我有幸赴滬拜訪著名女作家程乃珊。乃珊老師乃上海名媛,又是大孝之女,當時她年過九旬,長于上虞小越的老母尚在世。出于禮節,我頗為帶點什么特產犯愁,后來終于想到了產于上虞白馬湖的醉魚干。從滬上返還的第二天,乃珊老師即發來一個電子郵件:昨天老母嘗了白馬湖醉魚干,高興了一夜。她說離開家鄉七十多年,又吃到了家鄉的醉魚干,就像又回到了童年一樣,真的太好了。乃珊老師往生已愈六年,而先她而走的老母在離去之前尚能一慰鄉愁,這無疑是醉魚干的功勞。
記憶里總有這樣的畫面歷久彌新:一個越地的小鎮,長巷短弄烏瓦粉墻,一座古樸的臺門臨河而棲。臺門的西廂房里,一張暗紅的四方桌靠窗擱著,窗外是楊柳倒垂、石橋玲瓏、流水清澈的河道。黃昏降了下來,小方桌上隨意放了花生、螺螄和幾碟小炒,一大盆暗紅油澤的醉魚干置于中間。黃酒溫了上來,四方桌前的一老一少端起酒杯淺淺對酌,一筷醉魚干入口,前朝往事、鄉俚舊聞隨著醉魚干的馨香悠悠蕩漾。此時窗外有返歸的農船咿呀的櫓聲,屋內暖黃的夕陽透過窗欞慢慢淡去,醉魚干的馨香一直沉浮著,似乎越發的濃了……
民以食為天,在越地、在江南,那堪稱醉族旗幡一樣的醉魚干,或許能讓你深諳“食為天”的真味。
(選自2020年第12期《文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