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洋
我始終認為,在中國畫界,黃格勝肯定算得上是少有的書法名家。研究黃格勝,得看他對吳昌碩的研究,他近十年的畫,線條基本是吳昌碩的線條,那都是書法線條、書法筆法,不是畫出來的筆法;而他的字,整體看來又更多是畫出來的而非寫出來的。他一生得益于他瀟灑的性情、過人的聰明和勤奮。官至高官,但他從不改變的狀態就是寫生狂人、創作狂人。
畫不離手,酒不離口。渴了累了,都靠喝酒;借酒澆愁,也借酒澆渴;半夜睡不著,起來就喝酒。他說他一生只懂畫畫和喝酒了。到了現在,連飯菜也不怎么吃了。跟他吃餐飯,一上桌他就開始喝酒直至結束,中途只吃過兩塊豆腐乳,而且一口一大塊。像不會用微信一樣,他也不會使用紙幣,凡是由他付錢時他一定是亂付。大半輩子的奮斗人生,打造出的是他身上特有的許多高貴,也給他留下了可致命的缺憾,而他的缺憾跟他的高貴一樣恢宏。
這篇文章,是我四年前寫下的,那陣子,我已很久沒跟他聯系了。只在燈火闌珊處賞他的畫、注意他的創作,笑看人們對他的追捧。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可能這會使我的觀察更具客觀性。
你會喝酒就好了,這是他對我最發狠的責備之一。
——題記
我不知道黃格勝現在對來自藝術評論方面的聲音心境是否還如二十多年前,即他的《漓江百里圖》問世之時。此時的黃格勝功成名就,身居要職,可呼風喚雨;而彼時的黃格勝還屬一介書生、初出茅廬,所謂的“漓江畫派”,也只算腹中胎兒、孕期未滿,那時的他可是喜人評點、“求正似渴”的,因為他那時還“無我”。當然,我追問的不是畫家前后的道德姿態,而在乎他的藝術心性與藝術的智慧,追問的是他在這方面“尚能飯否”?因為他早就成功地已“有我”矣,還能丟下“我”么!
有我無我,這是一條可能只有一次循環、也可能不止一次地循環的藝術道路。大多的藝術家,無不從尋找自我開始,不斷地完善、強化自我的元素、符號和理念,以便有別于他人,這是他必經的藝術本位主義時期。在這一時期中,畫家焦慮于自己的社會形象和藝術風格,焦灼于題材的掠拾和技法的確立。這是一種無限戰、不斷征伐的拓疆時代,雖時有頓悟,但總是以“我”為本的。對于藝術家來說,這種尋找是必需的,藝術家必須與“我”結婚,才能算成家立業。但除非你止步于此,否則這種“家業”是不用守的。藝術的我就如一張樹葉,葉生葉落,從無到有,然后又沒有,然后才會新有。尋我、立我、去我、無我、大我,從小我到大我,從大我到無我,正是這種不斷歸零而又重生的循環,體現了不斷攀升的藝術境界。
黃格勝在尋找自我藝術風格的道路上,演釋了十分成功的自我神話和堪可代表當代廣西一代畫家的奮斗故事。除了特具劃時代非凡創意的《漓江百里圖》,我尤為喜歡他完成于世紀之交前后的作品,特別是寫生作品,那段時間里,由于其內心的平坦,他的許多作品都能以平鋪直敘的方式直抒胸臆,從他那流水般的水沁水漫、回漩斷迭、豐肥皺瘦、任轉隨意的筆觸下,山水、林樹、村落、四季物候,我們可以看得出,畫家黃格勝是個勤勉的踐行者,是一個山水旅行家,是一個文化醉翁。所以,他的畫作,少有窮款,比起一般山水畫家,其落款總是洋洋灑灑,話多投機;其款文意趣,也是一般畫家所少有。從藝術價值和收藏的角度看,我更看重他的長款畫,這是他畫作高于他人的優點優勢,是他的吐心吐肺、見肝見膽的生命印痕之作,是他的“有我”之作。
他不愧是中國畫家中“大的藝術”的極限創造高手,如果說《漓江百里圖》是他初闖畫壇的“破殼”之作,那么,他的《壯錦》可能就成了他藝術風格最終走向成熟的收官之作了。同樣是大畫,《壯錦》的氣象更具磅礴輝煌之勢,在中國美術館一廳一畫,黃格勝的大創意和大功夫不得不令人佩服之至。
看得出,近20年來的黃格勝實際上已在走著一條不斷地擺脫自己由《漓江百里圖》帶來的榮譽包袱和藝術包袱的道路,不斷地試圖從最初的“想法太多”和“輕描淡寫”的傳統技法的秀潤風格擺脫出來??吹贸?,他使墨越來越重,筆頭越來越沉,筆觸越來越澀,色彩似乎也越來越少、越來越重、越來越單純,有時甚至濃得發焦、純至生硬的原色,有時甚至會給人以一種不斷在迫近的撕裂感,似乎他內心的溫情濃重已已、粘稠至不可化開的地步。題材還是那個種題材,不外是一如既往的桂林山水、朝晚漁樵、老村舊寨、溪河院落,但卻讓人感到剛性十足、飽滿縱橫、小品不小、大作大道、大氣淋漓。這一點,在他的《壯錦》巨作中體現得一攬無遺。
不論是否出于一種自覺,從《漓江百里圖》起,黃格勝就擔負起了真正創立和推出漓江畫派的使命。因此,僅依靠自我原有風格立世的目標顯然已不適合于他。有“我”是他藝術安身的基本,但入無我之境,以漓江畫派的“大象”立世,卻是他不可回避的使命。從今往后,他真還需有一輪新的洗心革面,對藝術追求有更高的定位,努力成為真正的藝術大師。
藝術“大家”與“大師”還有著天壤之別?!按蠹摇逼鋵嵤恰凹掖蟆?,是藝術的一家之大,是可以自己、自圓、自在、自大的自我風格的一家之境,無須承擔過多的分外之責,無須樹旗招風,無須創立學說,無須有畫論,無須為大隊伍瞻前顧后,成就大家,那只需十五而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而成就大師,則需普世宏觀之道、具揮師統帥之能、以集體事業為本、要一呼百應之勢、有護群服眾之德、備博物精專之技。成就大師,大多不能急就,往往還要具天才,而且需循這么一道年齡的窄軌:六十而學,七十而立,八十而不惑。
如有九十,九十而知天命,百歲方耳順和從心所欲。
我在何處?
我看格勝,是有成大師之相的,只問他——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