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言
老屋那棵李樹又開花了,滿滿一樹,淺淺淡淡。
一陣風從樹梢輕輕吹過,潔白的花瓣三三兩兩飄下,輕盈盈地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若隱若現。
父親來到李樹下,仰頭望著飄舞的花瓣,伸出雙手緊握著黑色的樹干,試圖撐持著風中搖曳的李樹,顯然,他是在擔心風會吹走更多的李花。漸漸地,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密密的細細的汗。
這棵李樹長得挺拔,碗口粗的樹干,枝繁葉茂,青翠欲滴,幾十年來猶如一把大傘佇立著……
一
母親姓李,在解放前夕出生,六歲那年,外祖父就離開了人世。步履維艱的外祖母帶著母親和小姨改嫁,相繼出世的舅舅們啼饑號寒,母親不得不又回到李家,沒有生育的嬸娘收留了她。
比母親小一歲的父親身世和母親如出一轍,三歲的時候,祖母就撒手人寰,由曾祖母和祖父把他養大。
年輕時的母親雖然沒有閉月羞花之貌,但在家鄉方圓幾十里地是公認的美人胚子,她中等個頭,淡淡的眉毛下一雙黑亮的眼睛晶瑩透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父親一表人才,調儀許中,光潔白皙的臉龐,高挺的鼻梁,加上書讀五車,才兼文雅,十里八里都相聞。
兩人一見傾心,愛慕和憐惜叩響了彼此的心門,兩顆飽受苦難的心緊緊相連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愛宛若一泓明澈的清泉,在心里緩緩地流淌著,滋潤著。
父親在另外一個村小教書,堅強善良的母親就在家里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忙里忙外,面對家里常常簞瓢屢罄,母親總是想法子不讓家里人不挨餓,而自己卻常常背著家人以水充饑。
二
母親就像一束陽光照亮了整個家庭,像一縷春風溫暖著父親的心,溫暖著我們的心,我們就像幸福的花蕾含苞待放。
然而,命運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頑童,總是在看到希望的時候給你開個玩笑。
一個冬天早晨,家鄉下霜了,田間地頭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天剛剛亮,母親就上山拾柴。哪知腳下一空,狠狠摔下幾十米高的懸崖,等到父親找到她時,她已奄奄一息。
鄉醫院的醫療技術無能為力,加之一天只有一班去縣城的客車早已開走,父親和祖父用滑竿把她抬到了縣醫院。此時的母親幾乎停止了呼吸,父親哭喊著救命。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搶救,命大的母親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命是撿回來了,但醫院說她這一輩子可能就癱瘓在床了。父親把母親送到了省城最好的醫院,但得到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癱瘓,還會終生落下神經衰弱、泌尿系統失禁等綜合性后遺癥。
從省城回來后,母親告訴父親“別治了,聽天由命吧!”
“我不會放棄,哪怕只有一線希望”父親說。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四處籌錢,所有親戚鄰居同事都借了個遍。然而,一兩年過去了,母親依然不見好轉。
癱瘓在床的母親喜歡上了水果,但舉債累累的父親哪有余錢購買。于是他便從山上挖回來一株李樹,種在院壩前的田坎上,他說,李子可以清肝去濕,疏通血液,有利于母親的病。
父親精心養護著李樹,第二年春天,李樹開花了,和煦的陽光下,潔白如雪的李花掛滿枝頭,父親背著母親來李樹下,微風拂耳,清香四溢,熏風繞肩。
冬去春來,四季更替,幾年后,母親居然奇跡般地站起來了,父親說,這是上天的眷顧。其實,母親心里知道,這是父親給予她愛的力量,是家人對她的眷顧。
我曾問父親,營養價值高的果樹還有很多很多,為何偏偏種李樹?
“你娘姓李,李樹的生命力很頑強,是堅韌不拔的象征,種李樹就是希望她早點站起來”,父親微笑著說。
三
李樹茁壯成長著,逐漸成了老屋前最耀眼的風景,遠遠望去,就像一把漂亮的大花傘,賞心悅目。
母親雖然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了,卻落下了泌尿系統疾病。
母親小便失禁了,她每隔兩三個小時就要更換一次褲子,褲子不夠用,可憐的母親就躺在床上,蜷縮在單薄的被子里,等待父親用谷草烤干后,再穿上下床做家務。
實際上,最讓母親羞于啟齒的是這個病不能過夫妻生活的。三十出頭正是男人精力旺盛的年齡,父親要遭受何等的煎熬啊。
“我們離婚吧!”高小文化的母親把早已寫好的離婚書遞給了父親。
父親一把奪過離婚書,撕得粉碎。
一日,家里來了一親戚,母親為她煮來一碗面條,親戚很久不動筷子,冷漠的眼神里透射出鄙視。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母親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當晚,母親“咕嚕咕嚕”喝下一瓶“敵敵畏”。父親把她送進了醫院,經過連夜搶救,再一次把母親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
我們四姐弟來到母親床前,齊刷刷地從高到低站成一排,淚流滿面。父親緊緊攥著母親的手,苦苦哀求道“看在兒女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活下去啊……”
父親的話直戳母親的心窩,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痛楚,就像閘門擋不住洪水那樣,嘶聲裂肺地哭了起來,無力的雙拳捶打著父親的胸,“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救我……”
而就在這個關口,父親的調動通知來了,新的單位是另外一個鄉中學,職務是副校長。父親瞞著母親跑到縣上,說明了家庭現狀。就這樣,調動的事情泡湯了。
不久后,母親還是知道了此事,她在責怪父親的同時,自己暗暗發誓,一定要活下去,要為丈夫和子女們堅強地活下去!
母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不再埋著頭走路,不再怕別人笑話,不再理會那些驚詫的眼神,走在哪里,都有她的笑聲,她的笑臉就像陽光下那樹李花,潔白無暇,燦爛奪目。
四
正是母親的堅強樂觀和持家有道,父親才能成為家鄉第一批民辦轉公辦的教師,姐姐哥哥們也各自有一番事業,而我也走進了軍營。
然而命運多舛不可控,一場春雨過后,正在給小麥施肥的母親再一次倒下了,最后確診為風濕性心臟病,跟十多年前的癱瘓和泌尿系統紊亂有著直接的關系。
父親背著母親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離開了心愛的三尺講臺。然而,母親對父親毫不領情,她多次當著父親的面把冒著熱氣的中藥打翻一地,常常趁父親不備偷偷拔掉輸液的針頭,該換褲子的時候卻瞞著父親,甚至把父親送來剛剛烤干的褲子剪爛……
她的這些表現沒有激怒父親,父親依舊從早到晚圍著她轉,做飯、送藥、洗衣。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母親開始暗中策劃給父親物色第二任妻子,并且有了合適人選。
結發妻子給自己的丈夫說媒,不說在偏僻的家鄉,就是在大城市也是特大新聞,父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們要是還有感情,就離開我吧!”母親一邊冷冷地說,一邊拿出事先找到的結婚證“唰唰”幾聲撕掉。
父親一言不發,蹲在地上,將飄落一地的紙屑一片一片地撿起來,用漿糊一塊一塊地修復著。
母親絕食了,幾天幾夜連水都不喝一口。我們四姐弟晝夜兼程趕回家,母親讓我們投票表決,父親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全部站在了母親這邊。
此前,母親分別給我們打過電話,她說“你爸太苦了,我不能再當拖油瓶了,如果你們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就立刻選擇死……”,一邊是忍辱負重的父親,一邊是受盡苦難的母親,我們的心痛得像無數根針在狠狠地扎一樣。
“跟我來吧!”許久,父親嘴里蹦出幾個字。父親一言未發地來到李樹下,用雙手刨了起來,他的十指慢慢滲出了血跡。
漸漸地,露出一個木制小盒子,父親拍去盒蓋上的泥土,慢慢打開,盒子里一塊紅布包著一只玉鐲,鐲子細膩通透,玲瓏光彩。
父親拉過母親輸液輸得已經發腫的手,慢慢地把鐲子給她戴上。
“這是前幾年為你買的,沒告訴你,別再折騰了好嗎?”父親的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真摯,洋溢著溫情,透射出堅毅。
雨滴從光禿禿的李樹椏枝落下,落在發梢上,落在眼簾上,母親像一個小女人哭著,我們也像嬰兒一樣哭著,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五
春節前夕,家鄉氣溫連續走低,這無疑是給母親的病雪上加霜。病床上的母親氣息奄奄,呼吸如游絲一樣,父親分分秒秒守著她,在她耳邊大聲地喊道“別睡,別睡!”
“最不放心的是你,你一定要再找一個……”母親躺在父親懷里,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話,那雙像夜空中星星般明亮的眼眸慢慢地暗淡下來,直到緩緩閉上……
任憑父親嘶聲裂肺地呼喊著,還差幾個月就滿七十歲的母親還是走了。父親把悲慟藏在心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連夜寫下了數千字的祭文,描述著母親的一顰一笑,追憶與母親的點點滴滴。
母親生前曾告訴父親,她死后就安葬在老屋后面,要與那棵李樹遙遙相望。
母親出殯時,一團團一簇簇雪花鋪天蓋地,天地間,蒼茫茫,白皚皚。在低沉的哀號聲中,父親獨自站在李樹下,遠遠看著裝有母親的棺材緩緩入土,李樹下的他兩鬢斑白,兩肩雪花,兩眼淚光。
接連幾日,雪地里,凄風中,李樹下,父親靠著樹干,猛抽著香煙,臉龐在濃濃的煙霧中若隱若現,那么滄桑,如此孤寂。我悄悄來到父親身后,給他披上母親織的那件毛線大衣。
“這就是生命的輪回,沒事,進屋吧!”父親拍了拍我的肩。
六
春分過后,氣溫漸漸回暖,屋前屋后一片新綠,唯獨李樹遲遲沒有發芽。父親心急如焚,請來農藝師,得到的答案是樹齡太長,加之經歷了嚴冬的酷寒,所有樹枝已被凍死。
“何時能開花?”父親問道,農藝師回答“三年后吧。”
睹物思人,父親每天一開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棵李樹。我們商量著,李樹幾年后才會發芽,倒不如移栽屋后。“它就是永遠不發芽、不開花、不結果,也不能移走!”父親激動中帶著憤懣。
冬春更替悄無言,第二年春天,李子樹的椏枝間隱隱約約露出幾點新綠,這些新綠在陽光下三三兩兩跳動著,像精靈一般掛在樹枝禿條上。葉芽開始萌發,帶著對春的向往,它們用力舒展開來,又像一把大傘支撐在原地。
老樹發新芽,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在樹下手舞足蹈起來。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一天,父親給我們的手機里群發了兩句詩。瞬間,我們明白了父親的心思。
父親在李樹附近種上了各式各樣的花木,或紫薇,或丁香,或桂花,花花綠綠,郁郁芊芊,小院充滿生機,但最耀眼最挺拔的還是那棵李樹。
皓月當空,李樹下,父親坐在石凳上吟著:
銀盆撒清輝,萬籟入夢鄉。
老翁石凳坐,獨聞李花香。
詩罷,他拉起了二胡,曲子飄過樹梢,婉轉悠揚,綿長不絕。
風停了,太陽慢慢探出了頭,一簇簇李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帶著清香。五彩斑斕的蝴蝶駐留花瓣,蝶和花呢喃著,花和蝶纏綿著,猶如當年父親和母親在樹下說著悄悄話。
父親來到母親矮小的墳包前,他彎下腰,用衣袖輕輕拂去祭拜臺上的塵土,緩緩坐下,佇望著那一樹白李。
楊柳依依,芳草萋萋,母親墳包不遠處,父親去年種下的李樹種子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