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弟弟

向葉平

我一直認為，弟弟的人生是失敗的。

弟弟上學，只到初中，甚至連畢業證書也沒有拿到。

臨畢業前一個月，弟弟在學校旁邊的鎮上，為了幫朋友，而得罪了一幫街頭痞子。那幫人隨后集結了整整一大卡車的打手，氣勢洶洶地開到我家，并將我家團團圍住。幸好父親得到村人的報信，提前支開了弟弟，然后報了警。警察來了，驅散了他們，也帶走了父親。幾天后，警察調解成功，父親回家。弟弟的學業因此中斷，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

弟弟打工多年，終究一事無成。弟弟的打工生涯，是一部旅行史，也是1990年代底層農民無效工作的典型。在他的打工生涯里，浙江省是他的第一站。他依靠當年遠嫁至金華的堂姐，在那里待了數年。然后，更多的時間里，像大多數湖南人一樣，他待在廣州。在那里，他打過工，開過店，當過無業游民。所有他從事過的工作，無不以破產告終。我大學畢業后，還曾將弟弟帶到身邊，讓他學習廚師。因此，后來他去過珠海，當過一段時間廚師。再后來，又去了鄂爾多斯，也是當廚師。然而，其結果，無非是游歷結束，空手而歸。

新世紀初年，弟弟結婚了。妻子是鄰居家的女孩，我們從小的玩伴。那以后，弟弟更多的時間是和妻子一起，在河北保定。妻子的母親改嫁去了那里。他們就跟妻子的母親一起，在當地毛巾廠打工。工作所得，估計僅是糊口而已。因為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女兒。

我不知道他們的婚姻是否幸福，感情應該是有的。但問題似乎是，妻子有些不良嗜好，丈夫無從改變；丈夫亦不是有恒心之人，妻子也沒有能力可以改變他。于是，二人終于離婚。

弟弟的婚姻也失敗了，留下兩個女兒，給爺爺奶奶撫養。

再往后，在父親的努力下，終于給弟弟蓋了新房。父親有著很樸素的想法，或許這樣能夠讓弟弟早日再婚。弟弟以前所未有的勤勞，和父親一起，建好了新家。女兒們慢慢大了，他想留在家鄉陪伴父母與女兒。于是，在大家的幫助下，他買了汽車，在家鄉跑出租。

——那時候，我常常欣慰地想，或許弟弟真的長大了，或許弟弟真的可以過一份安安靜靜的日子了。

然而2017年年初，弟弟說，朋友約他來蕪湖打工。他說他很開心，因為蕪湖離我很近。我說太好了，到時候，你來看我，又或是我去看你，都是極方便的事。三月，弟弟坐火車來了，帶著他的朋友。我陪他去看了杏花村，去吃了大餐。本來還想去九華山，可惜他工作忙，只住了一晚就返程了。

時間一晃，又是五月。忽然母親打電話來，說是弟弟已經回湘。我驚訝不已，怎么就回去了，也沒有通知我一聲？

母親回答：你弟弟病了，可能還不輕……

二

弟弟病了。

一周后，確診為肝癌。

惡耗總是突如其來，雖然它在路上，其實已經行走多年……

弟弟住進了腫瘤科。從確認到離世，僅一個月。從五月到六月，我回家四次。前兩次，在醫院陪伴他，第三次是在家看他，最后一次是處理喪事。

然而，正是這短短一個月，我認識了不一樣的弟弟。

弟弟住院后，絡繹不絕的，總有人來醫院看望他?？赐娜酥虚g，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我們家族的親戚。父親的，母親的。幾乎所有的親戚都來了，包括遠嫁至浙江的那位堂姐。所有的親戚仿佛都跟弟弟很親，哪怕那些表妹們。而我，甚至連她們叫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類，是他的初中同學。弟弟只上學到初中，他也只有初中同學。這些同學中，有留在本地的，就每日在家中給弟弟做營養餐，想吃什么都可以。更多是在外地上班的，浙江的、廣州的，聽說弟弟病了，都趕回來看望他。在他們交流的時候，我靜靜地站在旁邊，看他們擁抱、交談、流淚、回憶往事……

弟弟，那個同學眼中的弟弟，慢慢在我心中重組，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弟弟……

弟弟是他們的老班長。初三年級時，學校給他們分成了快班和慢班，弟弟自然分到了慢班，而且擔任了班長。直到現在，他依然是他們的班長。

弟弟是他們的大哥。弟弟從小慷慨、仗義，上學后秉性不改，依然是同學們的好哥哥。弟弟病了，他的兄弟們來了，帶著他們的慰問金，帶著他們的承諾——他們說，如果弟弟真的離去，他們一定會分擔起弟弟女兒們的養育之責。他們言行一致。弟弟走后，他們多次來到我家，安慰我的父母，祭拜我的弟弟。

弟弟甚至是部分女生的夢中情人。弟弟開出租車，經常有女同學，每每得知弟弟經過，就會提前招呼：你什么時候到，我做好了餃子等你！也有才離婚的女生，聽說弟弟病倒后，真誠地安慰說：好好養病，康復后跟我生活，我來養你！——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發生，可是當你身陷絕境，有一個人敢跟你說出這樣的承諾，該是有多癡情！

那個最終來醫院日夜陪伴的，是弟弟已經離婚的妻子。其時，她正在海南工作，也已經有了新男友。聽說弟弟病了，她匆匆從海南回來，不分白天黑夜地陪伴在弟弟身邊，直至他離世。每每看到他們親密的樣子，我總在想，如果我病了，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舍棄一切陪在我身邊？

弟弟生命的最后時刻，那時候我正坐在火車上，拼命往家趕。而在他身邊陪伴的，除了父母，還有他的朋友、妻子、女兒……他們想過很多辦法，當然無力回天。

弟弟終于還是走了，在愛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歷程。我終于知道，弟弟的人生不能用我的標準來衡量。反之，如果用弟弟的標準來計算，我是不是并不那么幸福呢？我長年孤身在外，我跟我的家族是陌生的；我的性格外冷內熱，很難與人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所以我沒有那么深情的朋友；說到愛人，或許是唯一可以安慰的吧……

《尋夢環游記》里面有一句臺詞：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人記得你——如此說來，弟弟其實是成功的，他一直生活在比我們大多數人更幸福的狀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