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題記:八十多年前,延安,這個讓無數愛國志士夢縈魂牽的地方,扭轉了中國歷史;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延安,用一行行綠樹、一片片森林,用一份執著的延安精神寫給世界一份綠色宣言——昔日貧瘠的黃土高坡,今日披上蔥蘢綠裝,真正將“陜北的好江南”變成現實!
失血的圣地
春種一面坡,秋收一袋糧。惡劣的生態環境讓貧困猶如一道如影相隨的咒語,一代代、一輩輩,縈繞在這片黃土地人們的頭上。
習近平總書記在視察山西和延安時,曾明確指出:“生態環境整體脆弱是其發展的明顯制約。”
生態啊生態!
朋友,你到過延安嗎?
延安,那是一個讓多少人夢縈魂牽的地方啊!20世紀40年代,多少仁人志士不畏艱難險阻,千里迢迢奔赴延安——延安,有他們的信仰;延安,有中國的希望!正如賀敬之在《回延安》中所寫的:“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到延安去,成為那個火紅時代最熱切的呼喚!
延安,是延安人的延安;延安,是陜西的延安;延安,更是中國的延安!作為紅色圣地,通過很多影視劇、照片、文字,延安,成為每位中國人內心的精神高地。沒有到過延安的朋友,或多或少看到過延安的照片。幾十年過去,幾乎每個中國人提起延安都能說出一二:寶塔山、楊家嶺、棗園,一排排窯洞……還有,擁抱著延安的一道道溝來一座座山!在我們的記憶中,延安是以黃色為底色的。正如《信天游》所唱的“風沙茫茫滿山谷 ”,杭天琪唱的“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從坡上刮過……”這些歌從側面反映了陜北黃土高原曾經的風土地貌。
我們通過一份奏折來回望一下舊中國的陜北吧。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花無錦繡,狂風驟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漏,土塊砌墻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卷殘云吃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藍衫便罷休,才一步入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不向長安走,飄風浪蕩榮華坐享夠,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
清光緒年間,翰林院大學士王培棻受皇帝委派到陜北考察。想那王培棻也定是在黃土高原上經過了一些時日的認真走訪“調研”,否則,他不會寫出這么形象的一份折子《七筆勾》來。這份奏折從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素描一般把陜北說得一無是處。《七筆勾》,即勾銷七筆,意即否認此地的七個方面。陜北人定然不喜歡這樣一份折子。換做任何人都不會喜歡。如果有人把生你養你的家鄉否定得如此體無完膚,你也難以接受。然而,我們必須承認,這位清朝官員筆下的《七筆勾》與我們昔日在照片中看到的陜北,還是有幾分相似之處的。
當然,想要讀懂這份奏折,就必須知道王培棻寫這份奏折的動機。清末,外國侵略者向清政府索要地盤修筑教堂,進行宗教文化侵略,他們將魔爪伸到陜西榆林地區。光緒皇帝決定派巡察官員、朝內翰林王培棻到陜北視察。王培棻到陜北后,看到這里地瘠民貧的凄涼景象,于是建議朝廷把“三邊”割讓外夷;既然要“割讓”,也就不妨寫得深入一些,才能讓皇帝忍痛割愛。但后來此事被榆林老百姓知曉,無不怒火中燒。庚子年,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避禍西安,靖邊縣令丁錫奎等人專程去告御狀。眾怒難犯,光緒不得不宣布《七筆勾》奏折無效,并將王培棻貶為七品縣令。
今天看來,站在舊中國的陜北,這個奏折也不完全是無中生有。我們腦海中的陜北是什么樣子?盡管這里是紅色圣地,但這并不能改變一片悲涼蒼茫的黃土高原,一排排依黃土山峁挖鑿的土窯洞,還有穿著羊皮背心、扎著羊肚子手巾、唱著《信天游》的羊倌,領著羊群行走在黃土高原這樣的景象……
八十多年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這樣描述這里的黃土高原景象:“這一令人驚嘆的黃土地帶……在景色上造成了變化無窮的奇特、森嚴的景象——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隊的猛犸,有的像滾圓的大饅頭,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岡巒,上面還留著粗暴的指痕。”
采訪中,80后這樣描述他們記憶中的延安:記得小時候上學,總是刮風。那風可不是春天刮刮,而是一年四季刮,一刮風,黃土、沙塵遮天蔽日。山扛不了風,地保不住水……
吳起縣退耕還林展覽館的講解員張蕾回憶說:“我第一次跟同學來吳起,都不敢下車。車窗外,到處是黃塵。腳一落地,黃塵就把腳淹沒了。我同學抱歉地對我說:‘下車吧,不下也不行,因為哪里都是這樣。”
當地人回憶,“過去我們這里的人,男的不敢穿白襯衫,女的不敢穿白裙子。出去轉一圈,回來就成土色了。過去家家門后都掛著個撣子,進門頭第一件事就是拿了撣子在門口撣土。”
由于長期以來的生態破壞,地處黃土高原的延安與西部很多地方一樣,生態環境惡化,水土流失嚴重、自然災害頻繁。20世紀末,延安水土流失高達2.88萬平方公里,占國土總面積22.8%,年入黃沙量2.58億噸,約占入黃泥沙總量的六分之一。
在吳起縣退耕還林紀念館,我也看到了這樣的描述:“‘山是和尚頭,溝是千丘丘,三年兩頭旱,十種九難收。光禿禿的黃土高原一片悲涼的蒼茫。百姓盼望下雨,又害怕下雨。下一場大雨,一座座山脈脫一層皮;山里溝里,全是泥河。這還是次要的,每逢下雨,就會有泥石流發生,一眼眼賴以生存的窯洞在滾滾泥石流中無言傾倒,隨之傳來的是悲苦的流離失所的哀鳴……”
1934年,劉志丹、習仲勛在創建陜甘邊革命根據地時發現,一戶人家即使擁有200畝地,都不能算地主。為什么?廣種薄收下的黃土高原,即使有200畝地,也打不了多少糧食。
由于連年過度放牧、亂墾濫伐,導致陜北森林面積大幅縮減,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整個黃土高原地區森林覆蓋率僅為3%!
1969年,北京知青到陜北插隊,他們驚訝地發現,許多地方的糧食產量畝產只有70斤,春種一面坡,秋收一斗糧,有時甚至連種子也收不回來!
讓外界很難想象的還有,素以干旱著稱的黃土高原上,許多人卻有著“跑洪水”的記憶:沒樹沒草的禿山留不住雨水,一下大雨就暴發山洪,連牲口都能沖跑。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延安,幾乎每個村子都安有大喇叭,一下雨,村里就有專人在喇叭里通知村民“跑洪水”。50年前的夏天,志丹縣永寧鎮李玉秀的婆姨就在一次山洪中被沖走;1993年的夏天,裴渠村村民高同芳13歲的兒子再也沒有回來……
難怪望著滿目的蒼黃溝壑,聯合國糧農組織專家搖頭興嘆:“這里不具備人類生存的條件!”
那么,針對這種情況,多少年來,延安沒有試圖改變過嗎?
1956年,毛主席發出“綠化祖國”號召,掀起延安造林綠化的第一次高潮。1978年,國家“三北”防護林體系建設工程在延安啟動,拉開了第二次造林綠化的序幕;1979年,共青團、林業部第二次在延安召開全國青年造林大會,再次掀起了新一輪植樹造林的熱潮。
然而,三次造林熱潮后,這塊失血過多的土地,為什么“年年造林不見林”,還是“舊模樣”?
樸素的愿望
植樹就能過上好光景——張蓮蓮家訓
按照延安市作協、延安市林業局的安排,我第一個采訪的人是張蓮蓮。
張蓮蓮是安塞區金明街道雷坪塔村村民。她堅持種樹38年,獲得了全國勞模、全國綠化獎章等榮譽。
車出延安,沿包茂高速在子午嶺中穿行。延安那份舉世矚目的綠色宣言,被鋪寫在延安大地上,隨處可見。盡管是蕭瑟冬日,一片片樹木如一行行文字,非常壯觀。你無法想象,此時此刻是行進在陜北黃土高原的腹地,那些連綿不絕的樹木會混淆人的判斷。因為昔日光禿禿的黃土高原,留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
陪同我的延安市林業局生態修復科副科長高健,不時地指著那些樹給我介紹:“李老師您看,這一片是刺槐,刺槐耐旱。從這些樹的生長規律您就能看出,這些樹都是人工栽下的。也有‘飛播的,‘飛播的樹成長不規則。能人工栽種的地方就人工栽種,實在不能人工栽種的地方,才使用‘飛播。你看遠處,那里是一片油松……”
提到延安的綠化工作,高健顯然是興奮的,也是驕傲的。
此行的目的地是安塞。而安塞幾十年來,一直是延安地區的“生態重災區”。
提到安塞,我腦海里閃過的是安塞的腰鼓。看過一張照片,一群頭扎白毛巾的男人,踏著黃土高原厚厚的黃土,把腰鼓敲得山響,雙腳飛舞,前進、后退、踢腳、轉身,輾轉騰躍,激蕩起萬丈黃塵。滾滾黃塵裹著驟雨般的鼓聲,如黃河波濤一瀉千里激蕩大地。只有厚重的黃土地,才能托得起安塞的腰鼓;只有黃塵彌漫的黃土高原,才能讓安塞腰鼓更豪邁,更為氣勢磅礴。
我說到安塞腰鼓時,高健立刻說:“現在安塞腰鼓可是不容易看到了。”
我問:“為什么?”
高健說:“因為安塞幾乎把裸露的黃土地都綠化了,沒有黃土地,顯示不出安塞腰鼓黃土漫天的氣勢來。有一次,中央電視臺來拍安塞腰鼓,后來還是在別的市找了一塊黃土地才完成了拍攝。”
當年的“生態重災區”真的會綠化得甚至沒有了一塊可以讓安塞腰鼓敲起來讓黃塵迷漫的黃土地了嗎?
下高速,我們的車與一輛帶路的車會合后,拐上一條水泥鄉村公路。
來之前,我看了一下張蓮蓮的事跡材料。38年,她用壞了100多把?頭,穿壞了三四百雙鞋,4代人植樹20多萬棵,把村莊周圍1750萬畝荒山變成了林海。
我的理解是,張蓮蓮是新中國成立后延安地區第一位民間自覺的植樹人。今天她頭上的光環,源于她38年的堅持,源于那一片扼守著延安北部荒山的莽莽綠洲。一個女人,近2千畝樹林,38年時光,這確實不容易。
車在一個水泥平臺上停下來。平臺的西面有一個院子。一下車,映入眼簾的就是院墻上的一行字:“植樹就能過上好光景 。”那是張蓮蓮家的家訓。
張蓮蓮迎了上來。68歲的她瘦弱而樸素,黃褐色的臉頰印刻了歲月的風霜,頭發斑白。
張蓮蓮是如何走上種樹之路的?這要從1981年說起。在娘家,張蓮蓮是長女,弟弟妹妹多,她沒能上學。16歲,她嫁到了雷坪塔村。在娘家時,她還可以吃到玉米面;但到了婆家,累死累活,一年四季,鍋里蒸的只有糠窩窩,就這還吃不飽。這樣的苦日子一直熬到1981年。
張蓮蓮指著腳下一蓬枯黃的野草說道:“那時候,我們這里有吃的沒燒的,有燒的沒吃的。很多時候,要做飯了,到山上砍柴,連芨芨草都挖不上。”
“為什么連荒草都沒有?”我追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難道黃土高原不長草嗎?
“我們這里家家喂羊,不等草長起來,一群一群的羊過去,就連草根都沒有了!”
“那,你們這里不養羊行嗎?”
“1981年,我就開始種樹了……”
1981年,土地承包責任制開始在這里實行,張蓮蓮家分到了30個牛工(約30畝)山地。張蓮蓮的丈夫王耀武會木工活。農閑時,給別人家打個柜子、箱子,也能掙點錢貼補家用。誰家不需要個箱子、柜子啊,這讓張蓮蓮看到了商機。張蓮蓮算了一筆賬,當時一斤豆子運到西安賣0.45元,而做一對木箱子賣60元。土地承包后,如果她做農活,丈夫騰出手做木箱,一個月做五六對木箱,三年下來,家里就可收入過萬。想到未來的幸福生活,張蓮蓮一陣興奮。但丈夫給她當頭潑了涼水:想法好是好,哪來的木料?如果依靠買木料做家具,利潤會非常小。
張蓮蓮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既然土地分給了咱,為什么不自己種樹?
“那糧食問題怎么解決?”丈夫又問。
“可以留些吃糧食的地,再說,種了樹的地還可以套種糧食啊。”
張蓮蓮的父親張靜當時恰好擔任延安市林業局副局長,關鍵時刻,他對女兒的想法給予了肯定和支持。父親告訴她:植樹造林肯定能過上好光景。
1981年春天,一棵刺槐樹苗4分錢,張蓮蓮花光家里積蓄買來幾千棵樹苗,她提著水桶、扛著?頭走進了山峁溝壑。從此,她把自己的日子與種樹綁在了一起。為了把種下的樹種活,她需要每天挑40擔水,從山泉到山梁上。這年,全家的糧食夠吃了,僅谷子就打了35擔,家里終于有了余糧。而讓她更高興的是,她栽下的樹,都活了。
一年一年,樹越種越多。為了把山林連成一體,后來她甚至把自己的好地換了別人的山地用來種樹。30畝承包地種滿樹之后,她又承包了村里沒人要的荒地。
十年樹木。似乎轉眼之間,第一茬栽下的刺槐已有了碗口粗。張蓮蓮家的樹引起了木材采購商的注意,栽樹本來就是為賣的,夫婦倆一商量,辦了400方木材采伐許可證。當木材采購商拿著尺子和油漆來測量和劃定需要購買的刺槐時,看著一棵棵自己親手栽下的樹,張蓮蓮卻舍不得了。她栽種照料這些樹木付出的感情,像養育兒女一樣,聽著砍伐樹木的聲音,她心疼得直掉眼淚。迫于生計,夫婦倆忍痛賣掉了200方木材后,再也不賣了。張蓮蓮在砍掉的刺槐旁補種了新樹苗后,他們有了種果樹的想法。
1995年,國家第二輪土地延包和四荒地經營權拍賣中,張蓮蓮一次性承包了村里上百畝荒山地,這一次,她給這些荒山栽上了蘋果、桃和杏樹。幾年過后,果園進入盛果期,一年收入就有20余萬元。她深深記著父親的“植樹造林就一定能過上好光景”那句話,從30歲到68歲,每天起早貪黑,終于讓周圍幾座山頭、1750畝荒山披上綠裝。今天的雷坪塔村,放眼望去,再也不是昔日的漫山黃土,滿目蒼涼,而是滿眼綠色,生機盎然。
因多年勞累,張蓮蓮的膝關節出了問題。2010年,她不得不置換了膝關節。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停下種樹的步伐。
2015年,眼看著100畝的蘋果園到了老齡期,夫妻倆就建議大兒子在林下養雞,守住這份家業。于是,兒子王軍、兒媳李紅衛子承母業,先買來5千只北京油雞,放養在蘋果樹下,讓這些雞在蘋果樹下自由地吃草、吃蟲子,秋天吃果樹上掉下來的落果。這樣一來,第一,不用人工為果樹除草,節約了勞動力;第二,減少了農藥對蘋果的污染;第三,雞也有了天然綠色的飼料,而且在戶外活動覓食的雞雞肉緊實,味道更好。果然,“蓮花雞”和“蓮花雞蛋”一上市,立刻贏得了消費者的青睞,不僅年出欄量高達3萬只,雞蛋更是遠銷西安、廣州、上海等全國各地五十多家超市。一家人不斷延伸產業鏈,在安塞縣城開了“蓮花雞”飯店,建起了小雜糧種植基地。
老兩口帶著兒女起早貪黑開路打壩、修蓄水池、鋪設管道,既滿足了果樹灌溉需要,也讓全村人吃上了甘甜的泉水。
我們參觀了位于千畝林海中的雞舍。遠遠的,成群的雞在雞舍外的場地覓食、徘徊。冬天,果樹下沒有了雞的食物,需要喂養,新的雞舍也建了起來。剛買回來的小雞需要保暖,雞舍里還準備燒鍋爐。張蓮蓮說,明年,她準備再出10萬只雞,讓“蓮花雞”和“蓮花雞蛋”走上更多人家的餐桌。
無心插柳柳成蔭。張蓮蓮在植樹之余,帶領兒女們成功建起了一座農養結合、產供銷一條龍的萬只蓮花雞生態農場,走出一條新的致富路。
兒媳李紅衛跟我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嫁到張家的第二天,就跟著我媽上山種樹了。我就是想把我媽的創業精神與優良的家風代代傳承下去。”2019年,李紅衛獲得陜西省“五一勞動獎章”。
張蓮蓮走出了一條成功的植樹造林之路。富裕起來的她逢年過節給村里的困難戶送去肉、雞蛋,對有小病小災的貧困村民給予三五百元的接濟,已經成為一種常態。除出資為村民拉通了電話線,解決了人畜飲水、電路照明外,在政府的支持下,他們還修通并硬化了雷坪塔至大南溝3公里的鄉村道路,施工過程中的全部費用由張蓮蓮家無償提供。此外,張蓮蓮還為東營小學改善了教學及文體設施,為表謝意,學校給她贈送了“愛灑校園處處綠,真情永駐師生心”的錦旗。
張蓮蓮的故事在安塞乃至延安成為一個傳奇。從綠化荒山到發展綠色產業,張蓮蓮贏得了社會的尊重。2000年,被譽為“延安植樹英雄”的張蓮蓮登上了“全國勞模”的榮譽舞臺。
老人指著滿山的樹告訴我:“你看,現在樹都栽起來了,下雨也不會沖得一道壕一道壕了;再一個,樹栽起來,天氣都好了,不像過去,風沙大,而且比起過去,也不那么干旱了。你看那個時候發洪水,現在林造起來,洪水都不發了,大河里水都清了。”
今天的雷坪塔村95%的荒地都種上了樹,村里還發展起了6000多畝經濟林,2018年人均收入超過萬元。
在延安,像張蓮蓮這樣的“民間植樹”有識之士,并非個例。延川縣賈家坪鄉劉馬家圪塔村一個叫劉世杰的村民,為改變家鄉貧困面貌,采取“以面還地”的方式,為全體村民提供三年口糧(13歲以上每人每月30斤面粉,13歲以下每人每月20斤面粉) 以及代交全村三年的農業稅和“三提五統”,換來了全村1.5萬畝坡地30年的使用年限,他把換來的土地全部退耕還林或者還草。
這些有識之士,為黃土高原今天的綠野捧出了自己的一片綠葉深情。
“退耕還林”第一縣——吳起
開一片片荒地脫一層皮
下一場場大雨流一回泥
累死累活餓肚皮……
——《信天游》
如果說張蓮蓮是民間第一個自覺開始植樹造林的“個人英雄”,那么,延安集體性進行退耕還林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答案在吳起縣。
吳起,是一位被寫入中國歷史的戰國名將。他一生作戰,幾無敗績。吳起縣因其在此屯兵而得名。
吳起縣被載入史冊的還有一件大事。1935年10月19日,吳起鎮迎來了翻越雪山、越過岷山草地之后的一支身經百戰的雄師——中央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中央紅軍與紅十五軍團在這個當時只有7戶半人家的小鎮里勝利會師。
盡管從井岡山出發時的10萬紅軍,到達吳起時僅剩7000人。然而,就是在吳起的黃土高坡上,偉人毛澤東放眼蒼茫天地,滿懷縱橫歷史的激越之情豪邁地寫下了對世界的宣言: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是啊,誰能想到,僅僅14年后,人民解放軍百萬雄獅橫渡長江,直搗黃龍,中華人民共和國至此成立!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63年后,舉起“退耕還林”大旗的,竟然還是位于延安北部自然條件最惡劣、被稱為“延安屋脊”的吳起縣。
吳起縣具有陜北黃土高原典型的地貌特征。吳起縣土地面積3791.5平方公里,而水土流失面積高達3700平方公里,占全縣總面積的97%。當時吳起的山山峁峁到處被開墾成耕地,1997年底,吳起全縣雖只有11.8萬人,但農作物種植面積卻高達185萬畝,人均擁有15.7畝耕地。而同一時期,全國人均耕地面積才1.56畝。
成群的羊群在山上散牧,幾乎看不到一片綠色的植被。這里每年平均要刮19次5級以上的大風,以至于吳起土壤侵蝕模數每年每平方公里達1.53萬噸,全縣平均每年侵蝕土壤厚度1.2厘米。1997年,全縣的林草覆蓋率為19.2%,森林覆蓋率僅8%。“天不下雨,就是干旱;天若下雨,就是災難”,是對退耕還林前吳起縣的真實描繪。
1998年之前,吳起縣與延安其他地方一樣經歷了年年造林不見林。據說,當時,吳起造林用的是山桃、山杏種子進行植播,但常常不等樹苗長出來,羊群就爬滿了山坡……
我們都知道羊肉吃起來很鮮美,又有多少人想到過,漫山遍野的山羊,“嘴是一把剪,蹄是四把鏟”,本來植被非常稀少,漫山遍野吃不飽肚子的羊群在啃光了地表少得可憐的草木之后,就開始刨食埋在土壤下面的草根樹根。這種狀況一方面導致山羊的肉質低劣、個體變小,另一方面,又給山上植被恢復造成致命的創傷,把本就惡劣的生態環境一步步逼向了絕境,從而陷入了“越墾越窮、越窮越墾,越荒越牧、越牧越荒”的惡性循環。
在吳起縣采訪時,我聽來了一個小故事。一個記者采訪一個正在放羊的小娃娃:你每天都在干什么呀?娃娃回答說:放羊。記者又問,放羊為了什么呀?娃娃說,掙錢。記者接著問:掙了錢呢?娃娃回答:娶媳婦。記者繼續問:娶了媳婦呢?娃娃回答說:生娃。記者打破砂鍋問到底:生了娃呢?娃娃似乎不解地看著記者,回答說:放羊啊,還能做啥?
不僅小娃娃不解,就是成年人也會不理解記者的疑問,在這片土地上,生了娃娃,除了放羊,在漫無人煙的黃土高原,還能干什么? 小娃娃為什么這樣回答,因為他的父親是放羊的,他的爺爺是放羊的,他爺爺的爺爺也是放羊的。在陜北,祖祖輩輩放羊,這樣的行為方式、生存方式,就像黃土地上的農民懂得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海邊的漁民日日出海捕魚一樣,早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式。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子會打洞”。
這個故事讓我難以忘懷。這不是笑話,放在二三十年前,這是活生生的現實。
為什么這里的人祖祖輩輩放牧?這與當地人的生活習慣有關。在安塞那天中午,我吃了一碗羊肉面。飯未上來之前,我以為安塞的羊肉面與我的家鄉乃至全國大多數地方一樣,羊肉面即一碗面上面澆幾塊羊肉而已。孰料,當面端上來時,我徹底傻了眼:那是一大碗羊肉,足足有一斤多。當然,面也有一碗,一小碗,仿佛面是為羊肉當佐料而存在的。
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延安以“邊陲之郡”“五路襟喉”有其特殊戰略地位。查一查歷史就可知道,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這里屬于游牧民族的聚集之地。秦昭王在延安一帶置高奴縣,這是延安筑城之始,其城垣至今猶存。秦統一六國后,大將蒙恬統兵30萬在此北擊匈奴,吳起縣的烽火臺至今猶在。可知,當時這里曾經生活過匈奴人,抑或,很多今天的延安人說不定就是匈奴的后代。漢虞詡在《奏復三郡疏》對此地“水草豐美,上宜產牧,牛馬銜尾,群羊塞道”的描述也說明,早在漢代,放牧就是這里百姓的一種生存方式。三國時期,延安更是為羌胡所據。東晉義熙三年(407),匈奴鐵弗部赫連勃勃在此建立過大夏國。由此可知,作為軍事重地的歷史中的延安,漢族與少數民族混居,農業與牧業并存。無論農業的開墾,還是牧業的放逐,為維持基本生存,人類不斷向荒山進軍,與山林爭地,開荒種地,倒山種地、過度放牧,無限度開墾、掠奪式向大自然索取,其后果都是對黃土高原植被的巨大破壞……難怪有人說,人類農業文明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毀林開荒的歷史。
其實,延安在退耕還林工程實施之前,多年植樹造林運動多少還是取得了一定成績。但一代代眼巴巴需要糧食喂飽肚皮的“人口”、需要草地喂養的“牲口”和燒火做飯的“灶口”,“三口”之剛需使幾十年植樹造林陷入了一個“邊治理,邊破壞,治理趕不上破壞”的惡性怪圈。據統計,延安市養羊數量最多時高達230萬只。而吳起縣,新中國成立后,山羊存欄數由18.5萬只猛增到了49.8萬只!
沒有了植被保護的黃土高原流著渾濁的淚,眼巴巴看著一層層泥土順黃河而去。那不是一層層黃土,而是黃土高原的血肉。“局部好轉,整體惡化”“好轉與惡化并存”的黃土高原始終沒有得到有效的保護和扭轉。
1997年之前,吳起縣的支柱產業就是山羊養殖。這一年,他們邀請世界糧農組織的專家前來考察當地畜牧業發展。他們的本意是想請專家支招,把山羊養殖做大做強。但專家實地考察后卻憂心忡忡地搖頭:吳起的生態太過脆弱,養羊對植被的破壞太嚴重。對吳起本已很脆弱的生態而言,這不啻為一場災難,所以,吳起人再也不能再放羊了!
支招變否定,仿佛一盆冷水迎面潑下,但也給吳起縣的領導敲響了警鐘。這讓吳起縣的決策者終于幡然醒悟,這種“靠山吃山”的日子決不能持續下去了!
窮則思變。但“十年九旱、靠天吃飯”,廣種薄收的農業和放養山羊的畜牧,是吳起乃至延安市兩大支柱產業,一下砍掉兩個支撐當地百姓生存的產業而另辟蹊徑,談何容易!
面對嚴峻的生態環境,林業局堅決要求退耕還林;而為了托舉地方經濟,畜牧局堅持要擴大畜牧業生產。在一次下鄉調研時,兩個局的領導坐在一輛車子里,爭吵不休,但最后誰也沒有說服誰。因為上下幾千年,人老幾輩子,吳起人都沿襲著“倒山種地、廣種薄收”的老習慣,羊也是滿山跑著散放,誰能改變得了?
1998年春,就在時任吳起縣縣委書記郝飚為吳起未來的發展茶飯不思時,吳起縣一個放羊人的做法吸引了他。這個人叫許志洲。
許志洲,這個普通的農民,被國家林業局退耕還林辦譽為“中國舍飼養羊第一人”。
許志洲是吳起縣新寨鄉楊廟臺村人,與很多黃土高原上的娃娃一樣,他從十多歲就開始放羊,除了放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1994年4月,許志洲在二道川聽人說甘肅元城子有一種懷羔母寒羊,一只能賣3200塊錢。他一尋思,既然羊價這么高,不如我也養一兩只來試一試?他東挪西借到1300塊錢,買回一公一母兩只小尾寒羊。羊買回來了,可家里兒子小,兩個女娃娃又不便放羊,他只好把這兩只羊半喂養半放養。后來他發現,如果把羊圈起來,羊糞還可以積攢在圈里,種地要靠肥料啊,這既省了人力還積攢了肥料。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那年9月,羊下了4個羊羔。有人給價600元想買他的羊羔,他沒舍得。就這樣羊生羊、羊生羊,3年后,許志洲家羊存欄數達到29只,當年賣羊的銷售收入達到了7000元。
隨著圈養的小尾寒羊越來越多,為保證羊的飼料,許志洲把50畝山地改種沙打旺、紫花苜蓿和燕麥。1996年他又將30畝耕地改種仁用杏。他把玉米稈、高粱稈、沙打旺、紫花苜蓿都拿來鍘碎喂羊,解決了羊的草料問題。
羊還可以圈起來養?這在當時絕對是一件新鮮事。最主要的是,許志洲圈養羊,還掙了錢,掙了大錢!7000元,這在90年代的農村絕對是一筆惹人眼饞的巨款。許志洲養羊致富的消息在吳起傳開了,很多原來放羊的人都來找他了。
聽說許志洲的故事后,縣委書記郝飚急匆匆來到了新寨鄉楊廟臺。他忍不住好奇地問他:“你這咋個喂呢?”
許志洲回答說:“就像喂牛一樣,盤個槽,用鋼管擋住。羊鉆不進去,但頭可以伸進去吃料。”
郝書記笑著點頭:“你這叫‘舍飼養羊。”
后來,許志洲接受各路記者采訪時說:“‘舍飼養羊的說法還是郝書記給我取的。”
他給郝書記還介紹了一只羊能長多大、有多重、能殺多少肉,一年能下幾只羔,一只羊羔能賣多少錢。農民最講實際。一只土種羊賣100多塊錢,一只小尾寒羊賣1000多塊錢,養哪個劃得來?這個賬,大家都能算過來。
郝飚忍不住贊嘆:“太好了,你的做法值得在我們吳起縣全縣推廣啊。”
1998年5月16日,吳起縣召開九屆二次全委擴大會議,討論研究封山禁牧、舍飼養羊問題。6月1日,吳起縣委、縣政府作出了《關于實行封山禁牧大力發展舍飼小尾寒羊的決定》,全縣整體實行封山禁牧、舍飼養畜,并確立“封山禁牧、植樹種草、舍飼養畜、林木主導、富農強縣”的發展戰略。至此,結合吳起縣實際,吳起縣“封山禁牧、退耕還林”的大旗高高舉了起來。
這無疑是一次顛覆陜北人傳統生存觀念的歷史決策。要把4000多養羊戶的近50萬只山羊圈起來養,在當時絕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禁牧之初,很多農民跑到縣委,尋死覓活,把郝飚堵在辦公室里質問:“憑啥老祖宗幾輩輩放羊,現在不讓放了?不放羊、不種地,吃啥?”有人甚至揚言,不能上山放羊,就把羊群趕到郝飚的辦公室里。面對群口質疑,郝飚苦口婆心地給大家慢慢算賬:以吳起當時的環境,18畝天然草場才能養一只羊,但人工種植的草場,一畝就可以養兩只羊,這相差了幾十倍啊!他問那些群眾:“你說老祖宗幾輩輩放羊,那你富了嗎?你要富了,就按你的路子走;你要沒富,就按我的方法來!”
今天看來,當年吳起縣委縣政府的決策無疑是正確的。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樣做卻要冒很大政治風險。上級領導的反對意見并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就在十多年前開展“三北”防護林工程時,與吳起縣緊鄰的榆林靖邊縣也曾采取過“封山禁牧”的舉措,但后來封山禁牧竟演變成一場在陜北地區留下深遠影響的“殺羊運動”,大批養羊戶進京上訪,一直鬧到了天安門廣場……
面對重重阻力,郝飚承受了巨大壓力。但對于“退耕還林”工作,郝飚鐵了心。吳起縣確立了“退耕一步到位”和“一季退耕、兩年治理、三年完善提高、五年初見成效”的奮斗目標,通過打壩、興水、造田、避災,大力推廣“修一塊田、建一片園、種一塊草、蓄一窖水、通一條路、開發一項產業”的“六個一”治理模式,開始進行山水田園路綜合治理。
為使封山禁牧得以順利推行,吳起縣委縣政府通過獎勵、補貼的方式鼓勵農戶賣羊或者改良羊種,采取疏堵結合,既不能讓農民上山放牧,又要給養羊尋找出路。許志洲舍飼小尾寒羊的做法給吳起羊子養殖提供了思路。此外,吳起縣還通過招商引資等方式發展了一批實力雄厚、帶動能力強的沙棘、畜草等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讓企業帶領農民共同闖市場,而種草、養殖、打工的收益遠遠大于種地的收入。
為保證封山禁牧的效果,那時候,吳起縣、鄉鎮、村三級干部幾乎天天蹲守在村里。有的養羊戶偷偷在晚上放牧,被抓后被罰了兩三百元甚至更多。處罰并不是目的。當時的百姓很窮,干部們這樣做其實很不忍心,但不處罰又不行,否則封山禁牧就搞不下去了。最后,一些干部干脆就住在百姓羊圈門口守著。這樣一來,一些養羊戶只能把羊賣了。
也有一些心存觀望心態的養羊戶,他們把羊送到周邊縣親戚家中,等待有一天能再接回來繼續放牧;有的農民雖然表面在造林,實際上故意把樹倒著栽,希望樹活不了,這樣以后就可以繼續耕作。
歷史給了吳起將封山禁牧進行到底的契機。1999年8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到了延安并提出了“退耕還林、以糧代賑”。只是,這時候一些百姓還是持懷疑態度。退耕地那么多,國家哪有那么多糧食補給農民。自古以來,只見過農民每年給國家交糧納稅,從沒聽過國家每年給百姓發糧。再說當時只提以糧代賑,但具體怎么補,補多少糧,并不明確。
退耕還林之初,為從根本上打消群眾的顧慮,郝飚還親自帶頭,與農戶“結對子”,號召每個干部積極參與,只需一次性出資數百元,每年就可分得1只羊羔,如此算下來,基本上不到兩年時間就可以收回成本。很快,吳起縣飼養小尾寒羊的農戶如雨后春筍般迅速發展壯大起來。到1997年年底,有480多戶。
盡管封山禁牧推行得很艱難,從1998年5月到當年12月,吳起縣在努力保證農民人均2畝基本農田的基礎上,還是一次性退掉了25度以上的坡耕地155.5萬畝,一次性淘汰出欄當地土種山羊23.8萬只,實現了全縣整體封禁的目標。
為驗證“封山禁牧,退耕還林”是否可以取得成效,吳起縣在164個行政村中留下10個行政村,沒搞退耕還林,羊隨便放,地隨便種。2000年9月,國務院頒布《關于進一步做好退耕還林還草試點工作的若干意見》,明確黃河中上游地區,每畝退耕地每年補貼糧食200斤,另外每畝每年還有20元管理費,連續補貼8年。
2000年年底,延安市全面實行“退耕還林”, 吳起縣開始給1999年退耕的農民兌現糧食,但需要驗收造林成果。如果造林通不過驗收,就兌現不了糧食。看到別人領糧食,這讓很多沒有好好植樹的農戶后悔不迭。而那10個沒有搞退耕還林村子的村民看到鄰村村民領了糧食而他們沒有,爭先恐后地要求也搞退耕還林。
吳起縣的老百姓從糧站把糧食領回去后,發現比他之前種三年的還多,退耕造林的積極性一下子調動起來了,老百姓甚至晚上點著馬燈在山上造林。因為苗木有限,很多鄉鎮還爭搶樹苗。1999年,延安市下達給吳起縣的造林任務為10萬畝,吳起縣自己增加到20萬畝。縣林業局在年終檢查時,盡管執行了較以往更加嚴格的驗收標準,實際查實,吳起造林面積竟然超過了30萬畝。
三年植樹,不如一年禁牧。吳起縣的山山峁峁再也找不到山羊的蹤影,長期困擾這片土地的散養山羊的陋習基本得到杜絕。與此同時,吳起縣的畜牧業發展反而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全縣養羊戶由過去放養山羊的3960戶,變成了舍飼圈養小尾寒羊的5983戶。
1998年7月13日,吳起縣經歷了一場6小時內115毫米的強降雨過程,幸運的是,大水竟然沒上公路。而在四年前,一場同等程度的降雨,曾導致縣城被淹。
1999年8月,當朱镕基總理來到延安,延安市全面打響“退耕還林”之戰,吳起縣的“封山禁牧、退耕還林”已實施了一年多時間。吳起的實踐為延安市的退耕還林工程提供了經驗和借鑒。
20多年過去,吳起縣累計退耕還林244.79萬畝,林草覆蓋率從1997年的19.2%提高到今天的72.9%,成為全國退得最早、最快,面積最大、群眾得實惠最多的縣,一躍成為“全國退耕還林試點示范縣” “全國退耕還林先進縣”。吳起縣農民人均純收入從1997年的812元,增長到了2017年的12022元。
2009年9月,全國退耕還林工程建設十周年總結大會在吳起縣召開。9月13日,全國第一個退耕還林森林公園也在吳起縣正式開園。
2019年12月18日,我來到吳起縣。我的目的地是吳起縣退耕還林展覽館。當我看到路標上“吳起退耕還林森林公園”幾個字時,心里對這個與中國革命命運緊密相連的小縣城油然而生敬意。
我沒能在森林公園走走。北國的冬天,水瘦山寒,但郁郁蔥蔥的松柏還是讓人可以想見夏日這片森林旺盛的綠意。后來我在資料上看到,吳起退耕還林森林公園是以縣城為中心向外延伸的,總面積100平方公里,有城市十里森林長廊、中央紅軍長征勝利紀念園、大吉溝樹木園、袁溝休閑度假園、沙棘產業化種植示范園、飼料林草高效種植模式示范園、退耕還林生態修復完善區七個主題公園,集旅游觀光、休閑度假、退耕還林展示等多項功能于一體。其中,大吉溝樹木園規劃栽植北方同緯度適宜生長的各類樹木兩萬余株、近兩百種。
退耕還林展覽館仿佛一條時光隧道,我看到了吳起舉起“退耕還林”大旗的那段歷史,看到了昔日黃土漫漫的吳起,也看到由黃變綠嶄新的吳起。
為了總理的囑托
1998年夏天,長江、松花江、嫩江流域發生了歷史罕見的特大洪澇災害,致使全國國民經濟增長速度直接降低了2%。人們痛定思痛,終于把目光轉移到了森林植被稀缺與水患的因果關系上。全社會認識到了水土流失帶來的巨大危害。
為治理水土流失,改善生態環境,黨中央、國務院作出實施退耕還林還草工程的重大戰略決策,以糧食換生態,走出了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修復之路。
1999年,退耕還林還草工程率先在革命圣地延安轟轟烈烈拉開序幕。
摸著石頭過河的吳起縣縣委書記郝飚在吳起縣艱難推行“封山禁牧、退耕還林”時,他并沒有想到,有一天,“退耕還林”會成為國家層面的重大決策。當時也沒人想到,“退耕還林”這個讓很多人感到有些陌生的名詞會在兩年之后,隨著國家總理朱镕基的延安之行,成為之后20年來延安最火熱的詞語。
1999年8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在視察了西南、西北六省后,于8月5日專程來到延安,視察調研延安的水土流失治理和生態建設工作。
1998年8月6日,天高云淡。在寶塔區燕溝流域的一個山峁上,朱镕基總理動情地說:我為什么要來延安,我是來落實中央“再造一個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區”來的;我是來“還債”的。因為延安是老革命根據地,當時延安這么一點地方,這么一點點人,養活了那么大的革命力量!
他對延安人民承諾:“我把糧食調給你們吃,你們就種樹,把樹種好了,把黃河治理好了,下游所增產的糧食比你們種這點(糧食)要多得多,所以,現在延安地區的人民,陜北的人民,要把過去我們革命時代的‘兄妹開荒改成‘兄妹造林。”
就是這次延安之行,朱總理提出了振聾發聵的 “退耕還林(草)、封山綠化,個體承包,以糧代賑”十六字方針。
時任延安市市長王俠當場承諾:我們一定把這項工作做好,請總理三年后再來。
一諾何止千金,這樣的承諾需要勇氣。然而,英雄的延安人用實際行動踐行了承諾。
幾乎一夜之間,朱總理的“十六字方針”迅速傳遍了延安千家萬戶,一場綠色革命的熊熊烈火由此點燃。
送別朱總理后,延安領導層迅速在延安展開了調研。根據調研結果,延安市委市政府在總結吳起縣1998年封山禁牧經驗的基礎上,作出了《關于實行封山綠化舍飼養畜的決定》《關于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的決定》《延安市山川工程規劃綱要》,確立了“以退耕還林工程為主的生態建設統攬農業農村工作全局”的新思路。
延安市抓住“再造一個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區”的歷史機遇,在全市掀起了以退耕還林為主的生態建設熱潮。電視、報紙等媒體展開了多種形式多種層次的廣泛宣傳,使廣大群眾的思想得以解放,提高了農村百姓參與退耕還林的自覺性。
一場聲勢浩大的退耕還林決戰打響了!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來退。經過研究,延安決定對全市禁牧工作分三種情況穩步推進:北部8縣區到2000年底;南部5縣區到2001年底全面實行封山禁牧;次生林區林草較好的區域,可采取輪牧方式,適度發展養羊業。同時堅持“三個先退”原則:即25度以上坡耕地先退;人均達到2.5畝基本農田地方先退;致富產業形成規模效益的地方先退。
1999年秋天,在各級干部的耐心說服下,當年全市退耕還林164.8萬畝。2000年底,國家兌現了“以糧代賑”的糧食,百姓仿佛服下“定心丸”,一時間,為完成朱總理的囑托,披星戴月、星夜兼程,在總結吳起“封、改、退、還、建”五字經驗基礎上開始大力實施封山綠化、舍飼養畜、天然林保護、農田水利、經濟林和移民搬遷六大綜合治理工程。我們以移民搬遷工程為例,延安市對生存環境惡劣、基礎設施薄弱、產業發展滯后、生產生活條件極差的18.7萬戶、65萬人進行了易地搬遷,實現了搬一戶人、退一塊地、綠一座山。
2001年6月5日,時任國務院西部開發辦公室副主任段應碧來延安調研退耕還林工作后,應延安市委、市政府請求,向朱镕基總理提交了《延安要求擴大退耕還林試點的報告》。朱镕基總理親筆批示:“建議各國務委員同意段應碧同志的建議,支持延安開展擴大退耕還林。”
3年后的2002年7月16日,朱镕基總理如約再次踏上延安的土地。朱總理依舊走上了燕溝流域。三年過去,漫山遍野的牧場、新栽的刺槐,滿目蔥蘢。很多地退耕了,樹變多了,山變綠了。故地重游,朱總理欣慰地說:“看到(延安)水土情況有很大改變,確實很高興。現在看來(你們)貫徹得很好。干這件事,起碼要堅持10年。3年初見成效,我相信10年以后會大有成效。”
正如延安市林業局黨組書記、局長王占金在《紅色圣地上的綠色崛起——延安市退耕還林20年創新實踐》中所言,“這是一場不間斷的接力跑!這是一條綠色回歸之路!這是一條綠色發展之路!這也是一條自力更生之路!”
2002年,延安在全市范圍內全面禁止放牧。
2004年9月至11月,延安市抽調市、縣、鄉2000多人,用兩個多月時間,開展了一次深入細致的退耕還林農戶普查,對退耕戶逐戶調查,逐村分析,一戶一戶提出鞏固成果應對措施。同時,把封山禁牧列入年度考核,實現一票否決制;并全面推行舍飼養畜,扶持農民建設圈舍、人工種草和飼草加工。
2005年3月25日,延安出臺《延安市退耕還林成果鞏固辦法》,明確了基本農田建設、產業開發、最低生活保障、封山禁牧、管護體系建設的具體扶持辦法和工作措施并逐項落實。市財政每年列支3000萬元補貼用于農田基本建設,把保人均2.5畝基本農田同保干部工資一樣對待。堅持25度以上陡坡地不修、植被好的地方不修、退耕還林地不修。退耕前,延安耕地總面積1400多萬畝,其中坡耕地占83%,糧食產量低而不穩。退耕后,通過新建、改造基本農田和大力發展新技術新品種等方式,延安在退耕還林500多萬畝的情況下,保證了糧食總產量的基本穩定。
2005年9月20日,國務院西部開發辦在延安市召開了西部地區退耕還林現場會。這次會議對6年來延安退耕還林工程所取得的巨大成績給予了肯定,認為延安市退耕還林的經驗可以概括為“五個一”:一是有一個好的領導班子,堅持一把手親自抓,負總責;二是有一個有力的協調機構,全權負責退耕還林規劃的實施和落實;三是落實了一套好的措施,通過建設基本口糧田、發展后續產業、建設沼氣、生態移民和封山禁牧、舍飼圈養,解決農民長遠生計問題;四是創造了一種好模式,實行梁峁溝坡統一規劃,山水田林路綜合治理;五是體現了一種精神,即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延安精神。
嘗到了生態建設的甜頭,從2013年起,延安市自籌資金,在全國率先實施新一輪退耕還林,計劃用3—4年時間,將全市剩余25度以上坡耕地全部退耕還林,實現陡坡全綠化,林草全覆蓋。
2018年,國家啟動實施上一輪退耕還林森林優化撫育項目,對市內區域全部實施森林撫育,進一步改善了林木生長環境。
2018年12月1日,延安出臺《延安市退耕還林成果保護條例》,延安由此成為以法律形式保護退耕還林成果的第一市。從1998年到2013年新一輪退耕還林,延安在“退耕還林”為主的加快生態修復的探索中,始終走在全國最前列,為全國提供了可以復制的經驗。
2019年12月20日,高健帶我來到延安城區東28公里的寶塔區薛張流域。放眼望去,陜北高原雄厚的氣勢鋪面而來。冬日蕭殺,但一片片樹木猶在,可以想象春暖花開時的樹木蔥蘢,生機盎然。高健滿懷激情地指點江山:“你看,山頂上種的是針葉林和闊葉林,山腰是百姓經營的梯田和果園,山下是魚塘和大棚。你看四周的樹木,我們采用了針闊葉搭配。原來的樹種比較單一,為增加林分穩定性,2013年我們逐年采用了行間混交、條狀混交和塊狀混交等模式,通過補栽常青樹種和鄉土樹種,合理搭配了油松、側柏、山桃、山杏、火炬等樹種調整林分結構,以達到‘四季常青、三季煥彩。”
薛張流域退耕還林面積6355畝,按照“整體規劃、項目捆綁、資源整合、集中打造”的總體思路,采取山、水、田、林、路“五位一體”的綜合措施,改造基本農田4000余畝,建成果園2500畝,發展溫室大棚53座,新建魚塘3座,配套硬化道路16.5公里,修建排水渠3.2公里,2013年被延安市政府命名為全市退耕還林示范精品流域。
高健充滿感慨地說:“這里原來都是荒山荒坡啊!”
昔日黃土高坡,今日綠色家園。據不完全統計,20年,延安人民共栽苗木30多億株,約600萬人持續參與了植樹造林運動。這是怎樣一幅轟轟烈烈的“兄妹造林”的場景啊!
陜北農民“解放了”
退耕還林改變了延安人民的生態和人居環境,綠水青山催生的生態經濟模式在延安的落地生根。依托退耕還林培育的綠色資源為發展森林旅游、鄉村旅游、休閑采摘新型業態提供了條件。
退耕還林解放了自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根本性轉變,紛紛由第一產業轉向了第二三產業,百姓對過去溫飽的要求轉向了多元化追求。
退耕還林還草,從某種意義上講,退出的是廣大農民傳統保守的思想觀念,退出的是廣大農村長期粗放落后的生產方式。
我們的車在黃土高原行進,目的地是吳起縣吳起街道南溝村。我沒有想到,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之間會藏著一個山水風景區。
在黃土高原上,南溝是一個大村。村總土地面積48平方公里,轄14個村民小組320戶1320人,今天村里的主導產業是蘋果種植業、養殖業和旅游業。依托青山、綠水、藍天、白云、山花這些資源,2018年,南溝村發展起了旅游業。
2018年3月,南溝村決定成立吳起秦風水韻文化旅游發展股份公司,由前任支部書記閆志雄擔任董事長,將村子開發成生態度假村。他們以秦風水韻文化旅游發展股份公司為經營主體,采取購買入股、定價流轉、資源折價入股形式,集中整合水域使用權、土地經營權、林地使用權和固定資產所有權,全部折價以股權形式入股旅游公司。還在充分尊重民意基礎上,宣傳動員黨員、能人大戶帶頭,把農戶(貧困戶)的土地、資金及其勞動力作為股份加入到蘋果專業合作社,共籌資入股130萬元,全村167戶850人農民變為股東(其中貧困戶13戶75人),26戶群眾入股土地300畝。南溝村旅游文化股份公司定股100個,其中村集體股占51個,歸全體股民(村民)所有,其他購買、流轉、資源折價、現金等入股占股49個。集體年收益30%用于股民分紅,40%用于滾動發展、30%用于公益事業。同時,年底分紅首先優先貧困戶,保證貧困戶達到脫貧標準。在這次“變革”中,每位村民都是受益者。世世代代生活在南溝的農村,他們沒想到今天還可以不用放羊、種地,而作為景區股民吃上旅游飯,轉變農民身份。
退耕還林之前,南溝村村民人均收入660元,2018年,該村農民人均純收入達到了14613元。
身材高大的閆志雄走路帶風。回憶往昔,他說:“我家兄妹6個,我是老大,可以這么說,小的時候,我就沒吃過一頓飽飯。那時候種地,捉住(保住)苗了,能收點;捉不住苗,就只能重新返種,種蕎麥。累死累活地干,有時候一場大雨,沖得什么也沒有了……在這黃土高原上靠天吃飯,那是真苦!”
退耕還林之初,為確保樹栽下去能成活,吳起縣在充分發揮群眾投工投勞的基礎上,建立了專業的造林隊,從苗木質量、整體措施到栽植技術各個環節監督把關,苗木達到一級壯苗標準,實行抗旱造林技術,以確保苗木成活。
閆志雄適時成立了吳起縣林海有限公司。這是一個專業植樹造林隊,有一百多號人。他指著周圍連綿的青山說:“現在一滿(全部)都是綠色。從這里望得見這些山,都是我們村里的。山上的林子,都是我們村民一棵一棵栽起來的。在延安這樣干旱缺水的地方,種樹很難一次成活,三年需要經過五六次補種才能長起來。一片林子往往是‘爺爺孫子五輩樹。”
為了種樹,延安人付出了艱辛和努力。春、秋兩季是一年中種樹的主要季節,而這時的天氣往往很冷。在延長縣一個陡峭的山崖上,我看到很多有規則的孔洞。我不明白這是干什么用的,高健解釋說:“種樹或者種草用的。”我一陣唏噓。延安人真是恨不得見縫插針進行栽種。
為了在陡峭的山崖上種樹,農民們把樹苗放在背后的背簍中,匍匐著身子,手腳并用地爬上山脊。在滴水成冰的天氣里,農民不僅要來回多趟背樹苗,還要在幾乎直立的山崖上挖坑、種樹。渴了喝口涼水,餓了啃個干饃。就這樣,一座座剛出鍋“黃騰騰”的大饅頭,終于改變了顏色。
我們跟著閆志雄來到景區一個至高位置——秦長城的烽火臺。他介紹說:“這烽火臺不僅是景區的一角,也是一個瞭望哨。你看,站在這里,隨便哪里的樹都能看到。如果一旦有火情,我們第一時間可以看到。我們這里種樹不容易,保護好種下的樹尤為重要。”他躊躇滿志地指著遠方給我介紹說:“那時候,這些山幾乎都是禿的。去山上種地,連一棵能遮陰的樹都找不到。你看,現在,那一片是果樹,那里是110畝荷花池……你夏天來,那可真是美得很!”
從2018年3月公司成立,半年時間景區建成了休閑廊亭、水上樂園、110畝荷花池、文化廣場,兒童娛樂中心、黃河水車、垂釣園、72孔128張床位的陜北特色民俗窯洞等休閑項目。在這里,春看桃、杏、梨花美景,夏觀牡丹、芍藥名貴花卉,秋天可到蘋果采摘體驗園,冬日可以登烽火觀景臺,一覽歷史風云。這里確實有不同于昔日陜北的四時風光。2018年8月1日景區試營業,半年時間,收入100多萬元。
閆志雄用濃濃的陜北話告訴我:“你知道退耕還林最大的好處是什么嗎?是把我們陜北農民解放了,改變了農民幾千年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是啊,退耕還林為這里百姓帶來了不一樣的生活。在延安,像南溝村這樣吃上旅游飯的并非個例。今天的延安,共建成省級以上森林公園8個,自然保護區7個,打造了10大森林療養、體驗、探險基地,開辟了12條生態旅游線路。生態旅游、鄉村旅游蓬勃興起,黃陵、勞山、子午嶺、黃龍山等國家公園成為人們休閑養生的好去處。2019年,延安市森林旅游年直接收入達1.2億元。
在閆志雄的旅游公司,我偶遇一個叫高玉東的村民。他的家就在水上樂園邊上。高玉東現在是一名泥瓦工,“哪里有人蓋房就去哪,沒活兒干就歇著,不固定。”高玉東告訴我,今年他已經累計做了100多天,賺了3萬多塊錢。
高玉東原本是一個地地道道陜北莊稼漢,家里有72畝耕地,分散在不同的山頭,最遠的距離家里2.5公里,山路難走,去一趟要花將近四五十分鐘。到了秋收季節,山上打好的糧食要用人工和驢一袋袋往山下背,一天得來回跑十幾趟。那時候,他和妻子每天起早摸黑到地里干活,中午就在地里吃點干糧,真正是“把太陽從東山背到西山”。
高玉東還養了20多只羊,經常要趕羊上山吃草。退耕還林前,山上草很少,要讓羊吃飽,高玉東就得早早出去,摸黑才能回家。到了11月底,莊稼收完了,還得上山備柴火,山上光禿禿的,找柴火也不容易。一年到頭忙碌,他哪里還有精力出外打工。
上山一對牛,老婆娃娃熱炕頭,好出門不如賴在家。當時,像高玉東一樣,整個吳起縣的農民基本上都處于這種狀態。
1998年,吳起舉全縣之力開始封山禁牧、退耕還林,高玉東咬牙退耕了58畝地,只留下14畝地種糧食。因為禁牧,高玉東把原來的土山羊也賣了。農活一下減少一大半,他又坐不住,就想著出去找點活兒干,便學了泥瓦工。現在南溝村里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在外面打工。
1999年,高玉東因為樹種得好,如期拿到了糧食補貼。當時他退了58畝耕地,其中36畝納入國家計劃,可以領7200斤糧食。之前,他種72畝,累死累活,年景好的時候,一畝也才能打100斤糧食。他沒想到,現在,不用一年四季守著大片土地耕作,不用那么累,還有那么多糧食吃,同時還能打工掙到活錢。他說,正是因為有國家錢糧補助,他才能安心出去打工賺錢。
按照國家政策,從2004年起,每年每畝200斤糧食補貼改成140元現金。這樣農民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到糧店購買糧食。8年后第一輪補貼結束,2007年,國務院又出臺政策,把補貼再多延續8年,每年每畝70元,給農民更多補償。
在延安,像高玉東這樣的農民還有很多。退耕還林后,延安很多農民因為土地少了,不用一年四季守著土地和羊群,慢慢開始適應出門打工的生活。退耕還林不僅僅改變了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廣種薄收難溫飽”的生活狀況,還改變了農民幾千年來的生存思路,把農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讓他們開始向二、三產業轉移,使農業產業結構和農村經濟結構得到快速調整。
退耕還林助推脫貧攻堅
退耕還林的初心是生態修復和保持水土。然而,20年的退耕還林給延安帶來的不僅僅是山變綠了、水土流失得到遏止、入黃泥沙量顯著減少、人居環境等生態建設取得巨大成就,退耕還林還改變了農民的生活生產方式,改變了農村產業結構,增加了農民收入,加快了延安老區脫貧致富的步伐,取得了生態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
依托退耕還林,今天的延安,以山地蘋果為主的林果業、以養羊為主的畜牧業、設施大棚為主的現代農業、紅色資源為依托的生態旅游業等多種產業蓬勃發展,延安農村的生產方式發生了深刻變革。退耕還林生動實踐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
今天,在全國很多農貿市場中,都可以見到紅艷艷的延安蘋果。
退耕還林的目的是為了恢復生態,但退耕還林與百姓直接掛鉤的是農民收入問題。在退耕還林的基礎上如果做不到農民增收,國家給予的8年錢糧補貼到期后怎么辦?沒有了收入的農民必然會反對退耕還林,而一旦重復之前的生存方式,那么退耕還林就是失敗的。
考慮到長遠發展利益,延安市委市政府未雨綢繆,走出了一條以生態修復為起點,以培育產業、農民增收為目標的多元發展之路。
退耕還林,讓延安更多的農民變身成了果農。
1999年,宜川縣云巖鎮辛戶村黨支部書記張延剛響應市委市政府號召,帶領村民種蘋果,他自己帶頭先種下了60畝蘋果。
一開始,村民們憂慮重重,栽果樹頭幾年是沒有收入的,怎么生活?退耕還林的補貼解決了掛果空檔期的收入問題。2003年,張延剛的果園收入超過10萬元。村民們看到了實際收益,辛戶村的蘋果樹越種越多。
朱镕基到延安視察后的2000年,寶塔區柳林鎮南莊河村村民周錦慧在荒山荒坡上栽下了25畝蘋果樹。2019年,周錦慧給自家蘋果套了6萬個袋子,產了1萬多斤蘋果,賣了8萬余元。周錦慧說,目前,因為果園新舊交替,收入還不算多,蘋果產業調整之后,蘋果論個賣,效益會更加可觀。
1999年,延川縣文安驛鎮梁家河村退耕還林了5590畝地,發展起山地蘋果981.2畝。梁家河村民張衛龐家過去種40畝地,一畝地年產100多斤糧食。現在他家的地大部分都退耕了,只保留了10畝地種蘋果。2017年,10畝果園為張衛龐帶來了40萬元的收入。看到栽種果樹帶來的實惠,張衛龐興奮地說:“我會繼續種蘋果樹,再種上一些桃樹、杏樹、核桃樹,把我們這里變成真正的‘花果山,那我們農民的日子就美得很了!”
20世紀40年代,延安開始種植蘋果。到60年代中期,延安發展蘋果3000畝。2018年,全市蘋果總面積達到了380.2萬畝,產出蘋果89.2萬噸,產值128.7 億元,全市農民人均蘋果種植面積達到2.4畝,人均蘋果產量1.83噸,蘋果對全市農民可支配收入貢獻率達到了40%以上。延安成為全國蘋果種植面積最大的地級市。
今天,寶塔、安塞的山地蘋果,延長、宜川的花椒,延川的紅棗,黃龍的板栗、核桃,成為當地退耕群眾的重要收入來源。延安以花椒、核桃、紅棗為主的干果經濟林發展到244.5萬畝。延安林下經濟年收入達8.1億元。
2010年12月20日,我來到寶塔區馮莊鄉康坪村。村委的門口赫然懸掛著金色的“延安市寶塔區馮莊鄉康坪村股份經濟合作社”的牌子,這說明康坪村的村民也成為了股東。
馮莊鄉黨委副書記白喜軍迎了出來。簡單自我介紹后,他告訴我,馮莊鄉總面積186平方公里,退耕還林7.9萬畝,25度以上山地有5萬平方公里,全部退耕還林,森林覆蓋率在90%以上。其中康坪村退耕還林1357畝,保留基本農田888畝。今天馮莊鄉有蘋果園15000畝,蔬菜產業園7600畝。建成生態宜居美麗鄉村12個,清潔鄉村21個,全鄉農民人均純收入1.5萬元,相比退耕還林之前增收8000元。
康坪村距離延安市20公里,全村有150戶524人。近年來,康坪村堅持以“弘揚延安精神、建設美麗鄉村”為主題,把生態文明建設與農業產業、人居環境、鄉村旅游相結合,率先闖出一條民宿旅游帶動產業興旺、農戶增收、村集體壯大的鄉村振興之路。
他說:“我帶你去看一下我們的果蔬大棚吧。”
我們走進河南小伙兒施文輝經營的大棚。大棚里種的是草莓,一排排草莓長勢喜人,紅艷艷的草莓果兒伏在覆膜紙上,令人垂涎。
我很納悶,為什么河南人在這里種大棚。馮書記解釋說,這大棚是小伙兒流轉本村村民林海濤家的。林海濤71歲,老伴腦癱需要照顧,這樣一來,老兩口就沒有了收入。于是,林海濤就把自家的大棚交給小伙經營,一年保底收入8000元,三分之一分成。
我恍然大悟,問他:“那你能掙到錢嗎?”
小伙靦腆地回答:“能,一年能掙三四萬吧。”
我忍不住贊嘆:這個方法真好!解決了沒有勞動力貧困戶的經濟收入問題。
盡管是冬日,張繼玲的蔬菜大棚里暖意融融。嫩綠的小苗正撐著勁兒生長。張繼玲在熟練地給小瓜(甜瓜)疏枝。
我問她:“你的種植技術從哪里學來的?”
她沒有抬頭,手在一株株小苗上起落:“是農業局、蔬菜局統一培訓的。”
她告訴我,小瓜是10月育苗的,到正月就可以上市了,一斤40元, 這一大棚瓜,一年可收入四五萬元左右。到農歷6月賣完,7月份整地,接著就可以種下一年的果蔬了。
2017年,村里組建“康坪村農村經濟合作社”,將碎片化土地流轉整合后,通過爭取項目建成了高效能連棟溫室大棚 150座,大弓棚25座,基本可達到戶均一座大棚,使貧困戶成為股東,讓有勞動力的貧困戶有產業,以“專業合作社+農戶”的經營方式,農民以土地折股分紅,在打造全域旅游基礎上,多渠道增加農民收入,走上了一條集科技示范、特色觀光、采摘體驗為特色的綜合產業之路。
為確保菜農種得好,賣得好,他們在延安城區設立馮莊果蔬直營店,“共享果樹”便利店,對蔬菜產業進行后整理,提高了馮莊果蔬知名度,也增加了村民的收入。
我參觀了康坪村知青故居和村里的民宿小院,得知這里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全國第一個農村團支部的誕生地,14名北京知青曾經在這里插隊落戶、生產生活。
2017年,康坪村以知青文化為契機,建成寶塔區青年黨員干部黨性教育培訓基地和寶塔區戶外拓展訓練基地,帶動鄉村旅游;借鑒江浙一帶發展民宿旅游的成功經驗,整合村上黃葉娃、劉大偉等閑置窯洞50多孔,每孔每年2400元,統一流轉到村集體旅游公司,將“死”資源變成“活”資產,引進延安德耀旅游開發公司,整體打造具有“陜北記憶、鄉村味道”特色民宿小院,用于發展民宿旅游。
土地少了,糧食夠吃嗎?答案是肯定的。在一份資料上我看到這樣一段話:延安以退耕還林為契機,不斷加大對“三農”投入,通過基本農田建設和治溝造地,精耕細作、普及良種和增產技術等措施,農業生產方式逐步走向現代化,全市糧食產量近10多年都穩定在70萬噸以上。延安市120多萬農民集體告別了“廣種薄收難溫飽”的歷史。
位于薛張流域內的泥溝村與馮莊鄉康坪村一樣,積極發展設施蔬菜產業,建成標準化日光溫室大棚53座,優先保證退耕還林戶戶均一座,每棚收入2.5萬元,農戶人均收入1.3萬元,其中蔬菜收入達9000元。此外,依托城鄉旅游資源,泥溝村打造休閑垂釣基地,建成休閑驛站1處,蔬菜蘋果精品采摘園2處,魚池3座等,開發組織了“山林游”“燒烤節”等活動,預計年綜合收入可增加90萬元,真正實現了“山川換綠,農民獲利”目標。2018年,流域內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1.2萬元,取得了生態改善、農民致富雙贏的效果,踐行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綠色發展道路。
據延安市林業局統計,20年來,延安市累計發放退耕還林補助112.8億元,全市80%以上的農民受益。到2018年,退耕戶戶均獲得補助3.9萬元,人均9038元。
生態興則百業興。只有做到生態養民,才能鞏固退耕還林的成果。延安的綠水青山,不僅扭轉了當地的生態環境,生態巨變促進農民脫貧致富,還生動詮釋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站在延安的山峁上,遠遠望去,遠山是生態林,近山是經濟林。正如一位記者所描述的,荒山“蓋了被子”,農民“有了票子”。特色經濟林和林下經濟已經成為延安農民脫貧致富的重要手段。
護綠使者羅軍理
三分造,七分管,相比植樹造林,保護管理的工作難度和責任更大。一把火,足以讓一片森林毀滅殆盡。森林火災是森林資源安全最大的威脅。
采訪過程中,看到一則新聞。這則新聞的題目是《兩千歲古柏成功移植 ,樹齡、總重量及移植技術難度均堪稱世界之最》。
2009年,延安市南溝門水利樞紐工程開工建設。然而,該水利工程淹沒區范圍內黃陵縣阿黨鎮史家河村的一株古樹攔住了工程的步伐。這株古樹有多古?據考證,有兩千年以上的樹齡。也就是說,這株古樹幾乎見證了我們國家公元紀年的歷史。
這是一株側柏,地徑3.05米,高度18.5米,是我國罕見的特大古柏,當地稱其為“武帝柏”,又名“老君柏”。
如此古的樹自然不能任其被淹沒。經過招標,2009年,浙江森禾種業股份有限公司中標實施移栽。你知道移栽這棵古樹用了多久嗎?歷時482天。經過前期空洞修補加固、平衡修剪、斷根傷口修復等一整套準備工作后,2011年3月26日,這家公司租用國內最先進的650噸履帶吊車和164輪十軸液壓板車起吊和運輸移栽這株古樹。當時掘起的樹根土球直徑達9米,實際起吊重量達450噸。無論從樹齡、總重量還是移植技術難度,均堪稱世界之最。
新聞中說,古柏為漢武帝所栽。公元前110年,漢武帝劉徹北征朔方,得勝而歸, 在橋山筑“九轉祈仙臺”祭祀軒轅黃帝陵后,聞知古商道葫蘆河有“老君廟”,商賈云集,香火旺盛。武帝遂親至史家河村老君廟焚香祭拜,并在廟前親植柏樹一株,以此為志,弘揚國道。相傳,武帝植柏之時,忽見紫氣東來,祥云繚繞,大臣將士百姓們納頭便拜,皆言此柏乃受老君之靈氣也!武帝大喜,遂賜名“老君柏”。今天,“武帝柏”在新的土地——黃陵縣南溝門水庫前川莊村生長旺盛。
在這則新聞中,我看到了延安人對一株古老樹木的敬重,或者說是對歷史的一種敬重。
而這樣的古樹,在黃陵縣黃帝陵、軒轅廟,是成片生長的,那些古樹粗壯的年輪,帶給人的是極度震撼——那是中華始祖的根,是中華之根、中華文明之根!走近那些古老蒼勁扭著身子不屈生長的古樹,作為炎黃子孫的我,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也瞬間明白了,羅軍理肩膀上的分量!
羅軍理,現任延安市森林公安局政委、森林防火指揮部辦公室主任。
這是一個什么職務?這個職務的責任有多重?
延安原來有多少森林?延安退耕還林了多少林草?羅軍理必須熟悉每一片森林,因為,他得對這千辛萬苦栽種起來的樹木負責,他不能讓一點兒火星兒落在珍貴的森林資源上。所以之前兩天,高健就建議:“你應該見一下羅主任,他是延安森林的‘活地圖。”
聯系到羅軍理那天,他在宜川縣。晚上他從宜川趕回延安,我們見了一面。
羅軍理大約50多歲,國字型臉上并沒有30多年為警的職業嚴肅。他微微袒露著的笑意拉近了我與這位森林警察的距離。這一聊就是兩個多小時。
說起來,羅軍理是一位“林二代”。1955年,羅軍理的父親從林校畢業,響應當時支邊號召,從陜西扶風縣來到延安,成了延安市林業局一名職工。我看了一下羅軍理的簡歷:1986年,從陜西省延安林校畢業后,被分配到延安市林科所工作;1989年,調入延安市森林防火指揮部辦公室。他與林業的緣分,其實是從父親那一輩便結下了。
我們就從他的雅號說起吧。他說,那是2019年4月5日,黃龍縣白馬灘著了火。因為熟悉地形,指揮得當,僅用了半天時間,就撲滅了。都說虧了他這個“活地圖”。他這個雅號——延安“活地圖”傳遍了陜西森林公安系統。
熟悉地形,這一點,需要消防員走遍森林草場。30多年,羅軍理走遍了延安市所有森林草場。他說,作為一位森林防火指揮,這是要務和必須。只有熟悉森林長勢、布局、道路交通情況,遇到火情時,你才能迅速判斷該從哪個方向入手撲救,哪里能占領優勢地勢,可以迅速切斷火源。如果不了解地形和道路,可能就會延誤火情,導致不可挽回的損失。
直到今天,羅軍理還是沒有節假日地行走在延安各縣。他笑著對我說:“我去哪里,從來不跟下邊打招呼。我就是想不定期出其不意地檢查各地消防防火情況。有事沒事下去轉轉,讓大家時時刻刻緊繃那根弦,才能起到警示作用。”他看著我,有些自豪地說:“你知道嗎,我現在只要一出門,馬上就會有人打小報告:‘羅主任去你們縣了,大家一定注意,做好防火各項工作,千萬別出任何問題。”
什么是指揮得當?羅軍理給我講了一個訣竅:他指揮救火,要求消防戰士必須4點起床,4點半出發,5點到達火災現場。這是一天氣溫最低的時候,如果是秋季,草木還有露水,是救火的最佳時間段。如果7點起來再去火場,太陽出來了,露水也退下去了,大火早已燒得烈焰熊熊,還怎么能靠近火場?
然而,羅軍理也有深深的遺憾。
對于家庭,羅軍理是愧疚的。30年,他沒有在家里過過大年,沒有與一家人吃過一次除夕團圓飯。每年除夕,他需要值守到新年鐘聲響過,迎接新年的鞭炮聲逐漸沉寂,各縣區報上來防火消防情況,他向市委市政府匯報過消防情況,才能回家。如果一旦有因放鞭炮引起的火災火情,他需第一時間趕赴現場,那么這個新年的夜晚,他就只能在緊張的處置火情中度過了。即使是大年初一,消防戰士也是不能休息的。這一天,單位司機休息了,他就自己開車轉,到他認為隱患稍微大的縣區進行監督檢查。
他扳著手指頭:“每年的10月1號到次年5月31日,都是森林防火關鍵時期。你看我們國家的幾個假期,春節、元宵節、清明節、五一節和國慶節,都在防火期內。所以這30多年,我沒有陪家人過過節,也沒陪家人出外旅游過一次。只有下大雨或者下大雪之后,我們才可以稍微松一口氣。有一天清晨,我愛人拉開窗簾,看到外面紛紛揚揚大雪飄飛著,興奮地喊我:‘軍理,你今天可以在家過年了!”
對于女兒,他是愧疚的。因為防火工作,他沒有接送過女兒上、下學,沒有給孩子開過一次家長會,從小學到大學,沒參加過一次女兒的畢業典禮。
對于母親,他是愧疚的。母親87歲,腿腳不便,不能行走,羅軍理兄妹6個,每人看護母親10個月。他不能做到床前盡孝,只能每月花2000塊錢請保姆來伺候母親。為了能讓母親常常見到自己,羅軍理給母親的房間裝了一個攝像頭。那天,就在我們聊天時,羅軍理打開了手機視頻。他對著屏幕喊:“媽、媽,我想你了!”視頻中,坐在沙發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緩緩抬頭,答應著:“兒子,我知道你們在防火期,你忙著了吧?”羅軍理說,他還是9月份女兒結婚時見過一次母親,這一次,又隔了四個月了。掛斷視頻時,羅軍理眼睛濕潤了:“其實,我也盼著什么時候可以卸任,去陪陪我母親。我擔心一天也盡不了孝……”
對于父親,羅軍理是愧疚的。2011年8月,羅軍理的父親去世。因為工作的原因,他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父親去世8年了,年年清明節是防火關鍵期,他離不開,也因此沒有給父親上過一次墳。
2011年4月30日,羅軍理的外婆去世。消息傳來時,羅軍理在宜川縣一個火災現場。那次火災撲救了4天,之后又守了4天火場。直到大火完全被撲滅,羅軍理才對著老家的方向,含淚給外婆叩了幾個頭。
2014年4月14日,羅軍理接到二媽去世的消息。父親調任延安后,羅軍理曾經在二媽家住過幾年,與二媽的感情頗深。他請了假往老家趕,下午1點,他剛坐動車到西安,電話來了,是時任延安市副市長楊宵的電話:“羅主任,你在哪里?南泥灣著火了,還不趕緊回來?!”南泥灣的知名度讓其成為森林防火的敏感地方,他趕緊往回趕。路上又接到寶塔區書記、區長電話。他只能一邊往回趕,一邊用電話實時掌握處理火情。那天風很大,但因措施得當,下午六點,明火被撲滅。第二天,他帶領消防隊員檢查火場,之后又蹲守了一周,方才離去。而這時候,他的二媽早已經入土為安。
我陪羅指揮到黃陵采訪時,親眼目睹了管護這片中華之根的守衛者是如何工作的。那天是星期天,但每一個卡口都有人執勤。他們胳膊上戴著紅袖章,手中拿著鐵鍬,巡邏在古老蒼勁的大樹間。
黃帝陵管理局管護科副科長李小軍帶著一種深深的敬意,悄悄對我說:“我們羅主任厲害太著(很厲害)哩!”
李小軍大概給我講了那天的執勤情況:20名戰士現場值班,40名戰士進山巡視,大家共同筑起一道防火墻;視頻監控系統24小時監控著管轄區情況;水庫建立有應急機制,保證一小時50噸水,9支水槍同時可用。他微笑著說:“不瞞你說啊,黃帝陵的每一棵樹,我們都有管護責任人;每一棵草,我們都知道長在哪里!”
羅軍理說,對于黃陵縣森林防火設施設備,可以說“武裝到了牙齒”。這里是中華文明的“根”,真的“傷不起”!
之所以有這樣嚴格的防護措施,因為曾有過“火的教訓”。1995年5 月6日,一個外來挖藥材的人,漫不經心地在林區丟下一個煙頭。就是這個小小煙頭引發了黃陵縣橋山林區一起特大森林火災。那次火災過火面積2404公頃,受損森林面積1986公頃,其中大部分為油松林。
羅軍理說:“那次火災,真的特別恐怖。那片森林全是油松,火勢大,蔓延快,樹上的松果如同火焰彈,能隔條溝飛拋十幾米,落到哪里都會引發新的著火點。當時還沒有火場無人偵察機,為了查看火場情況,我就帶領林場職工一直深入到距離著火點很近的現場。你也知道,一般林區沒有道路,我們就從山崖攀爬上去。后來我才發現雙腿和胳膊多處被樹枝劃傷,衣服和鞋子被燒破。我們只能從山梁繞道行走。當時還沒有專業的森林消防隊,撲火工具是掃帚鐵锨,僅有極少數量的風力滅火機,人力撲救難度很大。為了阻止火災蔓延,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斷挖防火隔離帶。”
那場大火經過6晝夜全力撲救,才因5月12日天降大雨最終被撲滅。那場火災驚動了國務院。火災之后,羅軍理等人連夜起草文件《關于中、省領導對黃陵縣橋山林區“5·6”森林火災批示的落實意見》,提出了加強林業公安體系建設和森林專業消防隊建設的意見。延安政治地位特殊,生態建設成績突出,森林防火尤為重要。1999年12月,延安市委市政府正式組建市森林公安局,這是陜西省第一個市級森林公安局。延安四大林業局正式組建起了120人的專業消防隊、7000多人的護林隊。
今天,延安市林業用地面積4338.6萬畝,占全市總國土面積的78.1%,森林覆蓋率達53%,加上35.86萬畝濕地和遍布全市各地的18.8萬株古樹名木,以及林地中活動的野生動物等等,防火工作尤為重要。
為了護佑延安森林體系,羅軍理先后主持起草了《延安市森林防火管理辦法》《延安市森林撲火隊伍建設及管理暫行辦法》《延安市森林防火工作考核辦法》《延安市處置森林火災事故應急預案》《延安市人民政府關于進一步強化森林防火工作責任,嚴防森林火災發生的實施意見》等10多項規章制度,為森林防火工作有序、依規開展提供了制度遵循。而為確保這些制度、措施落到實處,2006年春季,他花了整整3個多月時間,帶隊對延安市13個縣區、4個市直林業局,171個鄉鎮、63個國有林場等森林防火責任落實情況進行了督查檢查。
2013年春,延安市政府決定從市財政每年拿出1000萬元,縣區分別拿出100~200萬元,累計投資1.5億元專項資金用于森林防火基礎設施和林區防火通道建設,再此掀起了延安市森林防火基礎設施建設的高潮。據不完全統計,2005年以來,延安市先后爭取國家森林防火項目9個、資金達到1.04億元,先后建成森林防火指揮中心19個新建、改建瞭望臺63座、列裝火場無人偵察機38架,布設視頻監控點123個、紅外線抓拍儀189個,裝備各種森林防火專用車輛699輛,撲火機具、防護裝備、指揮通訊設備、風力滅火機等各類設備32157臺(套),在重點林區初步形成地面巡邏、瞭望監測和空中巡查有機結合的立體式管護網絡,在全市范圍內構建了集中指揮、統一調度、機動作戰和專業半專業隊為主、群眾為輔的森林火災撲救格局,初步具備了“滅小火有把握、撲大火有保證、跨區域撲火有基礎”的能力。
隨著森林面積的迅速擴大,林木蓄積不斷增長、林下可燃物增多等因素,森林防火形勢日益嚴峻。如何強化日常管護、有效預防火情發生,以及發生火情后,如何及時組織撲救和有效撲救,等等,這些都是森林防火人的職責所系,使命所在。他們必須按照每天都是第一天、全年都是防火期的高度思想認識和超常規措施,切實抓好森林防火工作。
延安這片綠海之所以恣意汪洋地茁壯生長,還真是離不開這些森林公安。
羅軍理笑說:“我與森林有緣,你看,我的車尾號是49,辦公室電話尾號719,QQ號后7位3404119,很好記,‘山上沒事119,很有意思吧!我給我的微信取名叫‘護綠使者,因為這一生,我都在做這一件事。”
負責延安市森林公安局治安法制工作期間,羅軍理指導或參與偵破2382起各類森林案件,無一起退查復議。在他負責延安市森林防火指揮部辦公室工作期間,延安市連續19年無大的森林火災和人員傷亡事故,奪得全國森林防火工作先進單位“六連冠”、連續5次名列陜西省第一,為全省乃至全國森林防火樹立了樣板和典范。
2019年6月,羅軍理被中組部、中宣部授予第九屆全國“人民滿意公務員”稱號,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李克強總理等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他是延安唯一一名、全國森林公安系統唯一一名獲此殊榮者。
對于國家、對于延安的每一株樹木,羅軍理說,他感到很欣慰,因為他親身參與并經歷了1999年以來延安這場波瀾壯闊的“綠色革命”,也為自己實踐、捍衛延安林業生態建設高速推進、陜北黃土高原由黃變綠的滄桑巨變而感到無比自豪。
這樣一群守護人
守好天然林,為當代提供好的生態產品,為后世留下物質資源、物種資源,讓青山常在,綠水長流,這是林業人共同的追求。
2019年12月19日,我來到位于延安市富縣的延安市橋北林業局,見到了他們的局長賈生平。這位幾十年從事林業工作的老局長一開口,便透出了一腔對森林養護的執著和偏愛。
“你知道為什么紅軍長征最后會選擇落腳陜北延安嗎?紅軍抵達哈達鋪,毛澤東從舊報紙上得知陜北也有紅軍,才決定改變原先在川陜甘建立根據地的計劃,到陜北與劉志丹的紅軍會合。當時,陜甘支隊司令員的彭德懷興奮地對葉劍英說:‘這張報紙來得太及時了,中央已決定下一步到陜北去,去找劉志丹!”
他深情而充滿自豪地說:“你知道劉志丹的隊伍當時在哪里活動?就在我們富縣的子午嶺一帶。這里有大量原始森林,便于部隊隱蔽和發展。如果沒有這片森林,劉志丹的隊伍也許早被國民黨消滅了,也就不會有‘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了!”
賈生平為延安子午嶺國家自然保護區的重要性和存在找到了另外一個關節點——如果,沒有延安子午嶺原始森林,就不會有劉志丹的紅軍隊伍,中央紅軍也許就不會選擇來到陜北,延安也就不會成為紅色圣地,甚至,中國歷史的發展也會發生改變。
從1979年建局到2019年,橋北林業局管轄著富縣境內454萬畝天然林。這片天然林占富縣面積的70%,有森林、灌叢和草地3個類型20個群系,森林覆蓋率達88.3%。這片原始林西靠子午嶺主脊,北臨毛烏素沙漠邊緣,南接渭北平原,地處世界上最大的黃土高原腹地,是黃河流域水土流失最嚴重地區,有陜西省“一葉肺”之稱。如果沒有這片天然林,一旦有風沙入侵,西安乃至整個渭北平原將會受到風沙長驅直入的威脅,所以這里可謂陜西生態安全“橋頭堡”。
這片天然林有兩個重要自然保護區,子午嶺國家自然保護區和柴松省級自然保護區。我跟著橋北林業局工作人員向子午嶺國家自然保護區進發。
一路上我們經過直羅林場、槐樹莊管護站、神靈寺管護站等地方,我發現這些林業工作人員幾乎清一色的男性,幾乎個個以林為家。他們的辦公室是宿舍,是臥室,也是廚房。這些男人幾乎都會做飯。
藥埠頭國有生態林場神靈寺管護站站長任育林與其兄任建林、其弟任成林,三兄弟全部是林業職工。他們的父親父親任泰祥就是林場工人,所以他才為三個兒子取了這么有林業色彩的名字,也是寄托了一腔培育建成林木的希望。
帶著一股粗獷之風的任育林帶著我來往管護站外面,指著遠方一處低矮的小屋說:“那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冬天門都能凍住。我在林業上干了28年了,家里的活兒老婆什么也指不上我,也就不再指望我。我現在回了家反倒不習慣,我就喜歡拿一把鐵鍬到山上轉悠。我還是好的,你知道嗎,我們林場職工,三分之一都離了婚!”
他的話讓我很吃驚。陪同我的橋北林業局辦公室主任高占雄解釋說:“這是真的。”林業人常年在外顧不了家,家里家外靠女人一個人,也難怪女人會鬧離婚。
一身迷彩服,一把鐵鍬,干糧加水壺,這是護林員的標配。在寂靜的森林里逡巡,什么樣的情況也會遇到。野獸、毒蛇、野蜂,至于冬天冷風吹,夏天烈日暴曬,或者暴雨忽然而至,都是家常便飯。
盡管如此,任家還是把護林的責任傳到了下一代。任成林的兒子任強,義無反顧加入了林業工人隊伍,成為了一名林業無人機“飛手”。
現任岔口林場紙坊管護站站長職務的谷傳忠也是干了快30年的老林業工人了。他首創了每日巡護實行手機定位科學化管理的新模式,全站上下做到了定時定點巡查到位,不定時抽查巡護任務完成情況,對轄區內重點區域了如指掌,確保了轄區森林資源的安全。
前往子午嶺八面瞭望塔的路那么遙遠。在一個管護站我們換了一輛越野車,繼續向密林里行駛。幾天前下過的一場小雪,密林深處的背陰處雪還沒消融,越野車在狹窄的山路上幾次打滑,非常驚險。陪同我的工作人員介紹說,一旦下了大雪,八面窯的瞭望員下不來,送補給的工人也上不去,所以守衛八面窯的楊永崗非常辛苦。
八面窯在子午嶺密林深處古老的秦直道的東面。路邊還有幾處坍塌的老窯洞,據說是秦直道上的驛站。當年熙熙攘攘的車馬大道如今卻隱沒在森林之中,只剩下一條依稀可辨的遺跡。
我們到八面窯那天,碰巧楊永崗的妻子來探親。一頭長發身著紅衣的女人正蹲著院子里給楊永崗洗衣服。
楊永崗看起來木訥而憨厚。我問在這遠離人煙的地方怎么吃水,他說如果天氣好,山下會送水給他用。如果下了大雪,知道水送不上來,他就收集大雪在水窖里,這樣也可以吃上一段時間。
這里沒有電。一個老式的電視靠院子里一塊巨大的太陽能發電板做電源。他妻子說:“我昨晚看了一會電視就沒電了,畢竟發電板只能發這些電。”
20多年前,父親就是林業工人的楊永崗進入林場工作,8年前,他來到八面窯瞭望塔做瞭望員,開始在荒無人煙的野外生活。他說他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主食面條,蔬菜土豆,甚至一開始連太陽能發電板都沒有,除了鳥鳴和山風,就是森林廣闊無邊的寂靜。這樣的沉寂中,他漸漸愛上了攝影。山里有無限美好的風光。他常常在山路上會撞上狍子、赤狐,還遇到過野豬。然而,2012年的春天,瞭望臺附近的攝像頭拍下了華北豹從此經過的影像,從此,楊永崗不敢擅自出瞭望臺了。
在任育林、谷傳忠、楊永崗等一代代林業人的守護下,子午嶺國家自然保護區直成立以來從未發生過一起火情、盜伐盜獵事件。他們舍棄小家為了國家精心護衛,讓黃土高原稀有的天然次生林生態系統及野生動植物資源得以持續恢復。
2014年,橋北林業局結合實際,先后投入300多萬元專項資金,在全省林業系統率先將無人機、視頻監控等現代科技手段運用到了森林資源管護中,以“互聯網+智慧林業”推動管理體制創新,實行“大面積視頻監控,重點區域無人機巡查,事發地段稽查隊快速處置,日常工作派遣責任制管理、易發案點抓拍儀死看死守,工作場景微信愉快拍發”的現代管理新模式、新體系。原來騎摩托和步行需要3天才能完成的巡護任務,今天,用無人機10分鐘就可以完成,因為森林防護有了“天眼”。
按照“優化場站布局、改進管護手段,突出管護重點、提升管護效率”的原則,橋北林業局撤并了17個管護站,成立了19支巡查隊,配備了巡護車輛,使管護隊伍得到整合,人員實現了合理搭配,這里的森林資源管護更加專業化、精細化。
2017年,橋北林業局獲得了“中國智慧林業最佳實踐案例50強”之榮譽。
延安——退耕還林第一市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要認識到,山水林田湖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人的命脈在田,田的命脈在水,水的命脈在山,山的命脈在土,土的命脈在樹。”
2019年9月5日,全國退耕還林還草工作會議在延安召開。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局長張建龍用一串數據概括了中國這項超級工程的龐大體量與巨大綜合效益:1999年以來,全國累計實施退耕還林還草5.08億畝,4100萬戶農民參與實施退耕還林,1.58億農民直接受益。中央累計投入5112億元,退耕還林還草每年在保水固土、防風固沙、固碳釋氧等方面的生態效益總價值達1.38萬億元,相當于中央投入的近3倍。涵養的水源相當于三峽水庫的最大儲水量,減少的土壤氮、磷、鉀和有機質流水量相當于我國年化肥使用量的四成多。退耕還林取得了生態改善、農民增收、農業增效、農村發展、綠色扶貧的巨大綜合效益,是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生動實踐,創造了世界生態建設史上的偉大奇跡。
退耕還林是國家在延安投資最大、實施期最長、覆蓋面最廣、群眾得實惠最多的生態建設項目。20年,延安累計完成退耕還林面積1077.5萬畝,植被覆蓋度從2000年的46%提高到2017年的81.3%。在衛星遙感圖上清晰可見一條綠色的分界線與行政邊界相吻合,標志著“綠色延安”已經形成。延安,被譽為“全國退耕還林第一市”。
延安的變化有目共睹。
這里的山變綠了。今天的延安,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郁郁蔥蔥。延安13個縣(區)均被列為全國生態環境建設示范縣。
這里的天變藍了。延安空氣優良天數由2001年的238天增加到了2018年的318天。“圣地藍”成為延安新的名片。
這里的水變清了。昔日“一碗水半碗泥”成為歷史,退耕還林工程每年涵養水源6.0億立方米,固土1044.1萬噸,每年黃河泥沙由整理前的2.58億噸降為0.31億噸,降雨量達到了550毫米。
這里的人變富了。退耕還林后,在主導產業支撐下,延安農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由1998年的1356元增加到了2018年的10786元。
這里的城鄉變美了。退耕還林讓延安群眾思想觀念和生產方式發生的深刻變革的結果,是勞動力大量向二三產業和城鎮轉移。今天,延安城鎮化率達到了62.3%,944個生態村、466個美麗宜居示范村、16個全國綠色村莊讓延安獲得了國家森林城市、園林城市等桂冠。
這里的生態變好了。隨著生態環境的修復和改善,華北豹、豹貓、山雞、赤狐等珍稀動物也回來了。華北豹的發現是延安生態環境得到了根本性改善的最好證明。華北豹是華北森林生態系統頂端物種,只有其生存的生態系統和食物鏈得到良好的恢復,才能支撐豹群有效繁衍和發展。
2017年12月18日,2018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推進生態保護修復,以塞罕壩林場、右玉沙地造林、延安退耕還林、阿克蘇荒漠綠化這些案例來看,只有朝著正確的方向,一年接著一年干,一代接著一代干,生態系統是可以修復的。
2018年,延安實現整體脫貧,這標志著延安人民在“退耕還林”這個戰場上打出了生態治理和脫貧攻堅兩場大勝仗。
2019年9月4日,新華網刊發《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綠色實踐——我國退耕還林還草工程實施20年成就綜述》一文,高度肯定了延安的綠色革命:“延安市累計退耕還林1077萬畝,森林覆蓋率提高19個百分點。昔日‘山是和尚頭,水是黃泥溝的黃土高坡,如今變成了山川秀美的‘好江南,實現了山川大地由黃變綠的歷史性轉變,成為全國退耕還林還草和生態建設的成功樣本。”
是的,20年,延安人民用延安精神創造了山川大地由黃變綠的歷史奇跡,走出了一條“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綠色發展道路,為世界范圍提供了一個短期生態修復的成功樣本。
天地之間,延安呈給世界的這份綠色宣言,厚重而耀眼!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