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韻
內容摘要:喬伊斯的《阿拉比》講述了一個男孩在精神癱瘓的世界中經歷的情感頓悟,而卡夫卡在《城堡》中則講述了一位受命赴某城堡上任的土地測量員K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城堡的故事。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存在主義所關注的荒誕無意義的世界可以有多種表現形式,而其中人的生存狀況卻大同小異,只有通過自由選擇才能創造意義,若對比分析二者中世界的荒誕、自我存在意義的建構,可以發現人類經歷的困境根本上都是相同的,盡管每個個體的人生的具體細節和操勞的細節各不相同。在存在主義看來,人類面對世界的荒誕時如何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十分重要。
關鍵詞:存在主義 喬伊斯 《阿拉比》 卡夫卡 《城堡》
存在主義作為一種“關注你自身”的哲學實踐,實際上有著悠久的歷史,最早可以在蘇格拉底喝下毒藥的舉動中找到存在主義的影子。從19世紀存在主義之父索倫·克爾愷郭爾的個體哲學開始,到尼采、海德格爾、薩特、加繆等對存在主義的解釋和闡發,存在主義深刻影響了生活在二戰前后的人。在《城堡》中,卡夫卡直接援用克爾愷郭爾的《恐懼與戰栗》來突出主題。在《阿拉比》中,喬伊斯著重描寫生活中的瑣事,刻畫一種導致癱瘓的體制對人的摧殘。從空間上看,二者都是主人公在一個不那么友好的城市空間中追尋渴望的東西,從過程上看,《城堡》主人公K.始終都很勇敢,但卻經歷了反反復復的求而不得,而《阿拉比》里的稍顯怯懦的男孩則經歷了長久的煎熬,最終幻想破滅。盡管最后兩位主人公均未得償所愿,卻都是在荒誕的世界中自行賦予人生意義的平民英雄。
1.研究背景
目前國內已有一些研究卡夫卡的優秀學者,如葉廷芳、曾艷兵等,已經將國外卡夫卡研究的發展狀況較系統地介紹到國內。卡夫卡在其創作的藝術作品中有力地表現出存在主義的宗旨,而克爾愷郭爾和尼采對卡夫卡的影響顯而易見,加繆撰文《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誕》成為卡夫卡作品的存在主義解讀的經典之作。葉廷芳先生將卡夫卡本人看作“西西弗斯的現代原型”[1],并撰文《卡夫卡與荒誕藝術》細致解讀卡夫卡及其作品。可以說目前對卡夫卡的存在主義解讀已經比較全面。而喬伊斯作為一位經典作家,其作品仍然歡迎讀者從不同角度解讀。學者曾艷兵認為,在20世紀這幾位偉大的作家中,不同于普魯斯特“精美絕倫的哥特式大教堂”,喬伊斯和卡夫卡“建造了曲折微隱、變幻莫測的迷宮”[2]。然而國內外幾乎沒有從存在主義視域對比兩位作家的作品。對比這兩位同時代優秀作家的《城堡》與《阿拉比》,本論文主要目的在于探索不同的個體在生存困境中爭取主體地位的不同方式,也是存在主義關注的焦點。
2.存在主義簡介
存在主義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與虛無主義如出一轍:世界是荒誕而虛無的,個體的存在孤獨而悲劇。海德格爾用“此在”這一術語來特指人類存在的方式:存在的只是被拋在時空中并不得不與他人共同存在的具體個體[3]。西西弗斯的神話常用以解釋存在主義的思想:凡人西西弗斯受到諸神的懲罰把巨石推上山頂,但巨石又滾落下來,循環往復,永無休止。與悲觀的虛無主義不同的是,存在主義認為個體必須主動地賦予自我以存在的意義,追尋自身的價值。加繆稱西西弗斯為“荒謬的英雄”,他擁有反叛精神,并超越了他的苦痛永遠沒有盡頭的命運,他的歡樂是沉默的,因為他的命運屬于他自己。“西西弗交給人們否定神靈并舉起石頭的更高的忠誠”[4]。
3.兩部作品中的荒誕社會
在《城堡》中,主人公K來到城堡所轄的村子中,就如何靠近城堡進行了一番持久繁瑣的斗爭。K像一個橫空出現的擊劍運動員,努力刺探那隱身于迷霧之后的城堡卻總不成功。與《阿拉比》相比,卡夫卡《城堡》中的世界荒誕得更夸張、具體:村子中所有的人包括K都仿佛在永無止境地一直對話,但K進城堡的事情卻仿佛總沒有進展,不是迂回就是倒退;城堡官員克拉姆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忙公務,但K完全沒有與他進行對話的可能;K的兩個助手像怎么也揮之不去的蒼蠅圍繞在K身邊,不但對K進入城堡一點作用也沒有,甚至還威脅到K與未婚妻弗麗達的感情[5];K的信使巴納巴斯一家因為二女兒阿瑪麗亞拒絕給城堡官員當情婦而遭受村民的孤立、政府的冷暴力,巴納巴斯一家沒有為自己爭取清名反而開始懲罰自己[6];等等。
雖然不像卡夫卡作品中的世界荒誕得那樣顯性,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喬伊斯筆下精神癱瘓的都柏林社會也令人焦慮,生存的困境同樣不容忽視:麻木、冷漠的都柏林人互相之間難以交心,短篇小說《阿拉比》中的男孩更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幾乎從未和叔叔嬸嬸進行過正常溝通,甚至在面對心儀的女孩時,南華也無法吐露心聲,只敢偷窺、尾隨、悄悄打量。但是,男孩心中對女孩所懷有的那份“神圣的愛”使他成為精神癱瘓、宗教衰敗的都柏林社會中的一個“異類”,并受到這一癱瘓大環境的不時地擠壓。他一心向往著在迷人的“阿拉比”集市為曼根的姐姐買一份禮物,但叔叔并不把男孩的需求當回事。出發當日,男孩不得不苦苦捱過叔叔忘記給他零用錢的時間[7]。當他終于到達“阿拉比”時,卻發現這個市場遠沒有想象中那般夢幻迷人。而他撞見互相調情的集市男女時,男孩突然發覺了真實世界觸目驚心的麻木與荒誕。
對兩位主人公來說,兩部作品中的世界同樣難以接納身心赤誠的人。作為其中孤立無援的個體,K和小男孩都獨自承受著社會的暴力。盡管城堡及城鎮是虛構的存在,但是卡夫卡的摯友馬克斯·布羅德卻在《城堡》中看到了猶太民族長久以來所受的苦難[8];而喬伊斯則在一封信中坦白:我的意圖是寫一章我國的道德歷史,我選擇了都柏林作為地點,因為這個城市處于麻木狀態的核心[9]。顯然,兩部作品都與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逃脫不了關聯。因此,雖然兩部作品所設定的社會荒誕不真實,但確實來源于現實生活。
4.荒謬世界中K與男孩的自我建構
薩特說“他人即地獄”:“我的原始的墮落就是別人的存在”[10]。薩特甚至也將上帝也囊括進“他人”這一概念中。個體在他人的注視之下產生恐懼、焦慮或審慎的期待,進而將自己異化或是超越自己。但正是這種痛苦的外在探索才表明主體正在自主進行選擇,并自行賦予自己的人生以意義。無論是K還是《阿拉比》中的男孩,生活在小說特定的荒誕世界中,都遭受了環境對他們的異化。他們在自我建構,爭取個體的主體地位或是復歸自我的過程中感受著與世界、他人的疏離,飽嘗焦慮之苦。
他者的注視在《城堡》中處處可見:在K還沒有搬出去時女仆們就闖入了K的房間,K與未婚妻同床時兩個助手不知分寸地圍觀,等等。K在城堡外和眾村民進行的每一場對話都可以看作自我向外的試探、打量。雖然小說幾乎沒有著墨于K的心理描寫,但在他的行動中可發現他的焦慮。比如他執意出發前往城堡但無論怎么走都無法靠近時,或是在兩個助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妨礙K的行動因而K不得不動手鞭打他們的時候,卡夫卡雖然沒有點明K的心理狀態,但讀者心中難以避免地產生焦灼感。卡夫卡曾在日記中寫道,他的身內身外有兩個時鐘,卻走得不一致,身外的緩慢如老牛,身內的則飛馳著[11]。這種內與外的矛盾很容易滋長焦慮情緒,這實際上也是自我建構的必經過程。
《阿拉比》中的男孩雖然不像K一樣總是主動出擊,但他心中秉持著同K一樣堅定的信念。與K的向外試探不同,男孩總是沉默寡言。這是環境對人的異化,但也是男孩對冷漠世界的隱忍反抗。男孩沒有同叔叔嬸嬸誠懇地交過心,卻時常到死去牧師租住過的房間進行“坦白”。男孩同其他都柏林人不同,他并沒有麻木癱瘓,反而生長出愛情的花朵。“我想象自己捧著圣杯,在一群敵人中安然通過”[12]。叔叔對男孩請求的忽視是荒誕世界對男孩的折磨,正如城堡一再無視K進入城堡的請求,但男孩沒有像K那樣直截了當,其中涉及到的金錢問題,反映出男孩對自尊心的看重。男孩選擇了自尊,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沒有提及錢的問題,因而忍受著叔叔的忽視,并且不斷推遲前往“阿拉比”的旅程。西西弗斯的形象在此刻顯現出來。
5.結論
K與男孩都保有堅定的信念,主動賦予自我存在的意義,盡管二者對待這個荒誕世界的行為方式不同——一個為了進入授命于他的城堡,并為了爭取一種主體性而不斷向外試探,另一個為了守護自己寶貴的“圣杯”甘愿承受折磨——他們都是被隨機拋到這個時空但頑強掙扎的人。巧合的是,讀者從兩部作品中都無法得知后續的發展,《城堡》作者還沒有寫出故事的結局便逝世了,而喬伊斯特意停筆于男孩經歷頓悟的那一刻。但是故事的結局并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中生存就不可能逃脫出它的荒誕性,因為個體總被虛無包圍著,而個體的存在必得經由自主的選擇從而得以證明。
參考文獻
[1]葉廷芳,《卡夫卡及其他》[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
[2]曾艷兵,《卡夫卡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33頁
[3]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94頁
[4]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的神話》[M].劉瓊歌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第117頁
[5]弗蘭茲·卡夫卡,《審判 城堡》[M].北京:錢滿素,湯永寬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第262-263頁
[6]弗蘭茲·卡夫卡,《審判 城堡》[M].北京:錢滿素,湯永寬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第309-342頁
[7]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M].王逢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28-30頁
[8]馬克斯·布羅德,《無家可歸的異鄉人》,收入卡夫卡著《卡夫卡小說全集 城堡》[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363-365頁
[9]David Norris, Carl Flint, Joyce for Beginners[M]. Cambridge: Icon Books, 1994,p.64
[10]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330頁
[11]弗蘭茲·卡夫卡,《卡夫卡全集 第六卷 日記1910-1923》[M].洪天富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45頁
[12]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M].王逢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26頁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