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容
唐大和年間,邕州發生一起震驚朝野的“告御狀”事件,其男女主角為邕州地方官員衡方厚及其妻程氏。衡方厚是何方人氏?歷代史志均未說明,而程氏則毫無爭議為邕州宣化縣(今南寧市區內)當地人氏。清徐乾學、韓菼、蔣廷錫、方苞等纂修的《[康熙]大清一統志》 卷三百載:“衡方厚妻程氏,宣化人。”
衡方厚原為代理左衛兵曹參軍,后實授為邕管館驛巡官。當時,衡方厚不但要照應驛傳信使的往來,還兼管貢品運輸、接送官員、懷柔少數民族、平息內亂、追捕罪犯和遞解犯人等各種事務。總之,衡方厚勤勉自律、工作出色,頗受贊譽。家中有程氏打理家務、照顧公婆,使其無后顧之憂。衡方厚和程氏育有一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盡享天倫之樂,而新長官的到任,打破了他們建設小家庭的美夢。
這位新來的當地最高軍政首長,乃唐政府中臭名昭著的董昌齡。不過,董昌齡倒有一位可敬的母親,五代時期后晉劉昫、趙瑩等主修的《舊唐書》,北宋宋祁、歐陽修主修的《新唐書》均有這位母親的傳記。《舊唐書·董昌齡母楊氏》記載:“昌齡……少孤,受訓于母。累事吳少誠、少陽,至元濟時,為吳房令。楊氏潛誡曰:‘逆順之理,成敗可知,汝宜圖之。昌齡志未果,元濟又署為郾城令。楊氏復誡曰:‘逆黨欺天,天所不福。汝當速降,無以前敗為慮,無以老母為念。汝為忠臣,吾雖歿無恨矣!”
在蔡州家中,經過楊氏多次苦心勸說,董昌齡有所動搖。回到郾城后,討伐吳氏的王師很快殺到,全力圍攻郾城。吳氏守軍被大唐軍威所震懾,無心抵抗,董昌齡便順水推舟、棄暗投明,獻城出降。吳元濟聞訊,捉拿仍在蔡州的楊氏當成人質,并命其勸降董昌齡。楊氏不從,吳元濟盛怒之下欲殺之,幸好左右均暗自欽佩這位集忠勇于一身的老婦人,再三勸解,吳元濟才不得不收回成命。元和十五年(820年),唐憲宗李純敕封楊氏為北平郡太君,以表彰其忠于大唐、勇于抗敵的英雄氣節。
大和四年(830年),原邕管經略使張遵任期已滿,調回京師長安(今陜西西安市)另有大用,抵邕接替者即董昌齡。老母親不在身邊,董昌齡的兇殘本性壓不住,終于故態復萌。
董昌齡來邕州所任何職?《舊唐書》《新唐書》有時稱為“招討使”,有時又稱為“經略使”,然而《舊唐書》又記為衡方厚任職“邕州都督府”,聽從董昌齡差遣,則董昌齡又似為“邕州都督”。宋李昉、李穆等編纂的《太平御覽》亦從此說。清謝啟昆主修、胡虔總纂的《[嘉慶]廣西通志》卷十六“衡方厚”名下注有:“太(大)和中,邕州錄事參軍。謹案:舊書(指《舊唐書》)作邕州都督府錄事參軍。”似亦對此有疑義。何也?查唐政府建制,則經略使司由都督府分置,天寶十四載(755年)開始在邕州都督府內置經略使司,最高長官(均兼數職)稱為“邕管經略招討等使、持節都督邕州諸軍事、邕州刺史”。唐代中期,都督府與節度使司(經略使司)曾長期并存,至唐憲宗時期,都督府地位與作用已大大降低,不再扮演地方行政管理主要角色,但依然在部分地區設有此制,至晚唐才逐漸完全退出歷史舞臺。
邕州都督府又是何種情況?可查的任職邕州都督者,最后一次記錄見于元和十三年(818年),所以當董昌齡來邕時,邕州都督府這種建制應已廢止,衡方厚當然也不可能在“邕州都督府”為官,而是任職于經略使司,《舊唐書》必誤。另外唐政府中有“邕管經略、招討、處置等使”的稱謂(如段文楚),則董昌齡的完整官名當是此謂。
董昌齡之子董蘭亦隨父前來邕管擔任武將,其崇尚武力,兇暴不在其父之下。董昌齡對前任張遵“縱容”邕管中勢力最大的黃氏、儂氏等少數民族首領大為不滿,上任伊始就迅速調集各路兵馬,分批攻打各個山寨,血腥屠戮少數民族武裝力量,大肆掠奪當地資源,還美其名曰“收貢賦”。此役使黃氏、儂氏所轄的十八個羈縻州受到沉重打擊,西原蠻從此一蹶不振,此后唐政府對邕管之地少數民族的統治更加殘酷。董氏父子對廣西少數民族犯下的滔天罪行,影響深遠,遺恨千年,明章潢所撰《圖書編·三江諸夷考》記載:“三江諸夷,其先盤瓠之裔,今據廣西諸險……唐,黃氏最強,與韋氏儂氏寇據十余州,太(大)和中,經略使董昌齡遣子蘭討平峒穴,夷其種落。”清莫炳奎所纂《[民國]邕寧縣志》卷三十則稱:“太(大)和元年,邕州經略使董昌齡,遣兵討平黃儂二峒,西原蠻平。”所記時間錯亂。
董昌齡、董蘭父子一朝功成,越發狂妄。《舊唐書》卷一百七十六載:“昌齡比者錄以微效,授之方隅,不能祗慎寵光,恣其狂暴,無辜專殺,事跡顯彰。”邕州經略使司的中下級官吏在其淫威下,敢怒不敢言。但有一人例外,就是時任邕管館驛巡官的衡方厚。衡方厚從基層做起,深諳民風、民情,認為之前唐政府對邕管之地長期采取的安撫政策是有效的,為官應顧及民生大計,慢慢化解各民族之間的矛盾,而不可逞一時之興,破壞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安定局面。
衡方厚對董昌齡、董蘭父子的不滿形于顏色,甚至在董昌齡、董蘭父子東征西討時,他也堅持執行原有的安撫政策,于大和四年(830年)冬頂著嚴寒深入溪洞,招撫對唐政府抱有敵意的少數民族武裝黃承祖部。董昌齡對這個不識趣的下屬也很惱火,但礙于衡方厚在當地官聲甚佳,同事間也多有回護,其一身正氣令人無處下嘴,只好對其視而不見,暫時忍過了。但衡方厚招撫黃承祖之功,也被董昌齡輕輕壓下,不奏。
衡方厚卻是個較真的人,對董昌齡不為其向上匯報招撫黃承祖之功大為困惑:你堂堂邕管經略使,總得按程序辦理公務啊!一氣之下乃越級上奏,要求公布捷報,樹立榜樣,以定人心,得讓各部族知道,朝廷并不只是殺戮,也有安撫政策在,以避免更多無謂的流血犧牲。宋王欽若、楊億等纂修的《冊府元龜》卷七百二十四載:“衡方厚為邕管館驛巡官,前試左衛兵曹參軍。太和五年五月,方厚狀奏: ‘去年冬,本使差入溪洞招諭賊帥黃承祖部,領至府,本使己薦諭,伏乞準容管告捷。官例處分,授邕州錄事參軍。” 文中“容管”誤,應為“邕管”。
衡方厚的所作所為,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和支持,衡方厚還為此升官了,你說被擱在一邊的頂頭上司董昌齡心里會怎么想!
可以肯定,衡方厚此舉并非為己表功、博取名祿,因為在官場上混的人精都知道,想要升官進階、榮華富貴,只需討好上司就成了;相反,如果得罪了上司,就算能一時風光,但一輩子給你小鞋穿,再不時在暗處使個絆子,這官場還混得下去?你衡方厚這是何苦來!何況錄事參軍才多大的官?唐杜佑所撰《通典》卷第三十三說:“錄事參軍,京府謂之司錄參軍,置二人。余并為錄事參軍。大府與上都督府亦二人,余府州一人……掌付事勾稽,省署鈔目,糾彈部內非違,監印、給紙筆之事。乾元元年,加進一品,仍升一資。元年建寅月又制,凡縣令判司與錄事異禮,尊其任也。”別看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與俸祿掛鉤的品階又如何?《舊唐書》卷四十四說:“錄事參軍事一人,從七品。”從七品!比微不足道的“七品芝麻官”還低半級!不值得啊!何況其職責中有一條“糾彈部內非違”,要你放開手腳提意見,對于衡方厚這樣的耿直漢子,豈不是自尋死路!
除了越級上奏,衡方厚還和董昌齡在其他政務中屢屢發生沖突。衡方厚總是據理力爭,而董昌齡認定衡方厚就是故意搗亂,一句也聽不進。對于董昌齡在邕管亂指揮、多殺戮的暴政,衡方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而董昌齡也擔心衡方厚又去越級上奏、抖露弊政,終于動了殺心。《新唐書·衡方厚妻程》記載:“招討使董昌齡治無狀,方厚數爭事,昌齡怒,將執付吏。”董昌齡這是隨便編個罪名,要將衡方厚逮捕下獄,準備讓一群酷吏慢慢折磨他,說不定正在醞釀一起“躲貓貓”事件,讓衡方厚就此人間消失,落個耳根清凈也好!
衡方厚一看差役上門,馬上明白董昌齡的險惡用心了:身在衙門,獄中如何黑暗他能不知道嗎?所幸,差役不像來抓人的,倒像是來通風報信的。當差多年,衡方厚與這些差役也有交情。程氏也知衡方厚如果這一去,肯定兇多吉少,便勸衡方厚暫時收斂起倔強脾氣,臥床裝病,躲過此劫,日后再作計較。差役朋友也贊成此計,旋即兩手空空,回去交差。
董昌齡一聽差役回稟,便知衡方厚在用緩兵之計,冷笑道,病了?走不動?病了也得給我抬進大獄里治去。你們這些蠢材,明天再給我去拿人,一定要將衡方厚捆回來。想躲?除非他死了。差役朋友轉身又向衡方厚通風報信,衡方厚一賭氣說,好一個董昌齡,真狠毒啊!想我死?那我就死給你看。居然買來棺材,還躺在其中,吩咐差役朋友,你們就說我急病不治,親眼看見我死了,趕緊回去了結這件差事算了。
盡管程氏覺得搞到進棺材,這戲有點過了,但一時之間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與家人穿起孝服,將家中布置成靈堂,只盼這次能瞞過董昌齡,等風聲過了再舉家遷出遠離這塊血腥之地。
第二天,差役朋友假作驚慌,回稟董昌齡,衡方厚命薄,已病死家中,入棺待葬吶。董昌齡何等狡詐之人,聞報大疑說,這么巧?昨天剛病,今天就閉眼蹬腳了?董昌齡喝令差役退下,另外找來數名身強力壯、殺人如麻的親兵,如此這般吩咐一番。諸親兵領命,兇神惡煞地前往衡家“憑吊”。諸親兵稱要舉行拜祭儀式,將程氏等人趕出“靈堂”,再把棺材蓋子關緊。幾個人一屁股坐在上邊,吃吃喝喝,談笑風生。
衡方厚在棺中氣悶,捶棺求救,諸親兵不理;衡方厚驚慌中不斷掙扎,甚至用指甲撕抓棺蓋,諸親兵依然不理。時間一長,衡方厚十指皆斷,氣盡而絕。
衡方厚之死的種種慘況,《舊唐書·衡方厚妻程氏》只以“方厚,大和中……為招討使董昌齡誣枉殺之”一句帶過。《新唐書·烈女·衡方厚妻程》載:“方厚……辭以疾,不免,即以死告,臥棺中。昌齡知之,使闔棺甚牢。方厚閉久,以爪攫棺,爪盡乃絕。”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