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君
南豐先生:
很久沒有給誰寫信了。很久也不想給誰寫信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從南豐回來之后,一直就想給你寫信。這是我曾經引以為傲的書寫方式。它讓我僅僅面對我自己,只面對我自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完全不用顧忌他人的感受。我甚至可以不去想你怎么想,就只想我自己。我是向你傾訴,向你訴說。
相比較而言,曾鞏和南豐先生這兩個稱謂,我更喜歡后者。僅僅從字面來看,前兩個字讀著感覺古板生硬;從發音上來說,也不順暢,拗口;從字義來說,曾是姓,但是鞏讓我一下子想到了鞏固,繼而聯想,你應該是一個有著寬闊面孔體態結實的人,實際恰恰相反。世稱“南豐先生”的你,身姿是清瘦、硬朗的,內心是堅貞、高傲的,經歷是曲折、艱辛的,眼神是清澈、超脫的,舉止是飄逸、灑脫的,這是我心目中的你。這些東西貫通在一起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光:政治家、文學家和史學家。
江西之行,來去匆匆,所留影像都是碎片的,但每一個影像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南豐的橘子、盱江的水,一個世界聞名、一條穿越千年。當我有時間回憶這次旅行的時候,我想到了其他一些地方。人一生有很多向往的地方。江河湖海,名山大川。有的僅僅是想想,有的是一定要去抵達。比如九寨溝。我見過一眼它的水,那是從友人旅游拍攝歸來的照片上,聽過容中爾甲的《神奇的九寨》,就下決心一定要去身臨其境地感受一次。還有布達拉宮、烏鎮、長白山……好在這些地方都一一實現了,雖然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遺憾。
江西是那種僅僅是想想的地方。說來也不怕得罪你,它始于童年也止于童年。我上小學的學校名字叫井岡山,由此知道井岡山是革命根據地,在江西。后來學校改成了文化小學,但是每次向別人報校名的時候,末了總是要補充一句,我們學校以前叫井岡山小學。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江西在我的眼中就兩個顏色。綠色是解放軍戰士的服裝,紅色是旗幟,還有解放軍戰士為國捐軀的血。后來因為景德鎮的瓷器給江西增添了新的顏色。在北京只要是賣瓷器的地方,老板都要提到景德鎮,這可是江西景德鎮的瓷器啊。這時江西的顏色變成了五顏六色、形態各異、大小不一。雖說世界聞名,但于我也是可看可不看可有可無的。天下那么多的好地方、好物件,你看得過來、買得過來嗎?景德鎮對于我,其實是個多余的奢侈品。
沒有想到,我的人生旅程中真的會有一天落足在江西,不是探親訪友也不是旅游度假,而是去你的家鄉參加你的千年祭祀典禮。而我對你的了解,僅限于唐宋八大家這一身份。對你的作品我一無所知,對你的身世我也是一無所知。對南豐縣我就更是聞所未聞了。
飛機上午從北京起飛,中午降落在昌北機場。金秋九月的南昌,氣溫好像還停留在盛夏。而我的心情是平淡的,對南豐既沒有想象也沒有期望。
等著大巴車把我們送到南豐縣城時,已經是夜幕低垂華燈初上。可能是太餓的原因,我的目光總落在飯店的牌匾上。后來很快就發現南豐的飯店名字和其他我去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樣,每一個都讓我感到奇怪。因太餓記憶也跟著落后,最后只記得有一個“冰凍三尺”的飯店。太離譜了吧,都冰凍三尺了還要吃飯?
我在酒店的餐廳填飽了無比饑餓的肚子后,回到房間時已過晚上八點。我努力抗拒著疲勞,從活動組送來的資料中開始翻閱你。此番南豐之行我們可是帶著使命來的,我必須了解你。
桌上擺著一套書,是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是你的故鄉為你誕辰千年送上的禮物,叢書的研究者們從你的詩、文、傳記、家族、生平事跡、年譜等方面著手,根據歷史史料記載編著而成。其中有你的故事、你的家族、你的政治思想研究、你的散文考論等一共八本,旨在全方位地向讀者展示你的整體形象。
在那八本書中,我首選的是《你的故事》。在目錄中挑著讀,其中“榮親園”的故事對我撼動很大,沒有想到你的曾祖母是一位那么偉大的女性。六十壽誕,你在外地做官的祖父告假回來給母親祝壽,親友們看到他騎著一匹瘦馬,帶著一位仆人。酒宴也沒有特別之處,族叔祖在宴席上當眾奚落,而你曾祖母竟微微一笑,說道:“我兒為官貧窮,是我的榮耀啊!如果他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鮮亮的衣服,帶著財貨回家,這可不是我平日所教導的!”你從祖母口中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尚且年幼,但是“為官而貧”這四個字卻在你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后來的為官生涯中,你也一直是這么踐行的。
你一生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歐陽修。在你的故事中,歐陽修對你的重視影響無處不在,幾乎貫穿了你的一生。以你們兩個人故事為主線的有《京城拜謁歐陽修》《京城拜別歐陽修》《滁謝謝拜見歐陽修》《歐公餞行》等,直到最后《悼念歐公》。這是怎樣的賞識?這是怎樣的情義?這是怎樣的知己?這又是怎樣的分離?這又是怎樣的痛徹心扉、痛不欲生?那份用了一天的時間含淚泣血寫下的悼文,真真是讓我每讀、每想無不為之深感悲痛。
還有《迎娶愛妻晁文柔》,這也是一段千古奇緣,又是歐陽修做的媒人。在一個早婚的朝代,已經三十四歲依然未婚的你,憑著歐陽修的引薦,自己的才華讓一個官宦人家的千金走進你的寒舍,過起了牛郎織女的田間生活,苦度春秋、無怨無悔。如此真摯的感情、美好的生活居然在第十二個年頭戛然而止。十二個年的相守、十二個年的恩愛,因為她的病逝,在日后成了你最痛的記憶。“有仁孝之行,勤儉之德”“我扶我翼”“清淚昏我眼,沉憂回我腸”。她是多么好的女人。你又是多么痛的男人。
那天指引我看這些故事的有三句話:一個是和你同時代的北宋文壇的領袖人物歐陽修,他說“過吾門者千百人,獨于得生為喜”;另外一個是文學家、改革家王安石,“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第三個就是我們近代文化大家錢鍾書,他在《宋詩選注》中這樣評價你,“無比蘇洵、蘇轍好,七絕有王安石的風致”,而在那之前,我們讀了多少“蘇書”,已經認為他們是好極了的。
那天在南豐,我看完這幾個故事,夜已經很深了,這里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片昏暗的燈光之中。我忍不住,我還是忍不把我的雙腳伸向了窗外的夜色里,那地上的土是北宋的土,那天上的風是北宋的風,風和土的味道是不會變的。
第二天懷著朝圣的心情乘車來到你紀念館的廣場上,參加了南豐縣政府為你舉辦的隆重的千年祭祀典禮。我們這支隊伍一行三十人,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我們至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愛文學。我們去得已經是很早了,但是比我們更早的,還有很多、很多人。人們在這里吟詩,在這里歌唱,在這里靜默。
南豐人的臉上比我們多出的一份十分明顯的表情,那就是驕傲和自豪。唐宋八大家,江西占據了半壁江山,這是多么的光彩和榮耀。
參加完你的千年祭祀典禮,參觀完紀念館,告別的時候,我在寫著《墨池記》那面墻上,拍下了與你的第一張單獨合影。最后斗膽借用你謁李白墓的最后一句“顧我自慚才力薄,欲將何物吊前賢”,作為這封信的結束語。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