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婧
一條長長的路,漂在日暮里。這是一條通往家鄉的路,延伸向前,沒有盡頭。外公睡在田野深處的土地里。那里的群山如巨獸橫臥在田野上,花山崖壁在夕陽中閃爍著赤焰的火光,火光不斷變幻,時而變成雙手高舉雙腳前屈的巨大人形,時而變成跳躍靈動上下翻飛的蛙狀動物,時而又變成密密層層洶涌而來的歡騰人潮……古老的駱越歌謠在漸漸逼近的夜風中唱響,近看卻空無一物,只有陡峭崖壁上的人形壁畫,錯落有致地散布在即將到來的夜的寂靜中。
外公離世那天,我趕到北江村時,舅舅家燈火輝煌,我獨自一人在老房子的樓頂聽了一夜的道公歌。“亡靈恰似一籠雞,共籠食谷共籠啼,誰知今日籠頭破,一個飛東一個西。亡靈恰似一個鵝,口含青草念彌陀,畜生還有修行路,人不修行怎奈何。亡靈恰似一園蕉,生在園中甚飄搖,蕉未斷時還生筍,人身死去不回頭……”道公頭戴金邊織錦的玉皇法帽,身穿大紅金線法衣,端坐在靈堂前的太師椅上,一邊翻動手上的經書,一邊用客家話大聲唱念著。帶上了音調的客家話就像鍍了金的鐵器,尖刺的鏗鏘聲被磨滑了棱角,卻愈加圓潤深遠,穿透房屋在曠野上久久回旋。
不遠處是一座古舊的小鎮,到處是坍塌的泥墻和煙囪,遠看沒有人煙,近看卻人影幢幢,無數灰色的影子安靜地飛來飛去。外公腳下一輕,忽然迎風飄了起來。他高高地飛在一點點暗下來的天穹上,全身無力,像斷線的風箏般無法自控。往東邊飛去,冷冽如霜的刀山劍樹橫亙在路上,刀光劍影射得他眼睛生疼;往南邊去,紅彤彤的烈火被大風吹出千層烈焰,無數油鍋里的慘叫幾乎要刺穿他的耳膜;往北方走,一片汪洋大海變幻著霜雪連天的玉雪山峰,孤寂得讓他陷入恓惶;往西邊如何呢?西天嘛,只能去見如來佛祖了。
恐懼漸生,夜風漸起,外公輕身掠過重重山巒,飄到了一個無垠的曠野之上。這曠野莽莽蒼蒼,卻送來他最熟悉的甘蔗的清甜氣息。他低頭細看,原來身下是北江村。夜風掃過一片片甘蔗林,嘩啦啦的蔗葉摩擦聲和水聲交織在一起,讓這個凝固了的黑夜動蕩起來。北江村明明滅滅的橘黃色燈光,像一盞盞溫暖的小桔燈,在重重黑夜中把整座村莊映成了一座晶瑩的城堡。村子的西北角忽然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唱念做打聲,他被這聲音牽引著,飛到一幢兩層的農家小樓上空。他悄悄佇立在一旁,細細諦聽經書里呼喚亡靈的唱詞,不禁恍惚起來。看看滿屋子的人,面目都模糊得像蒙著一層濃霧,他們一個個直挺挺地坐著,像一個個石刻的假人。他小心走過去,人們也不偏不讓,眼神依舊空洞地穿過他,望著前方,仿佛他是空氣抑或是黑洞,看或不看都沒有關系。他不小心撞上了一位老人,正想道歉,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橫穿過老人的身體,老人的眉毛動了動,猛然睜開眼,晶亮的瞳孔中竟映不出他的樣子。難道他是沒有實體的嗎?驚恐間,突然聽得一聲鐃鈸響,緊接著銅鑼喧天。他看見道公猛然站起,直直地看向他。他說要架金橋,他說要請祖公,他說要認識新壽,那誰是祖公?誰是新壽?只見道公放下經書,踩著鐃鈸銅鑼的樂點,開始噴水、念咒、手舞足蹈起來。紅色的衣袖紛飛,幻化為一束束冷冷的火焰,炙烤著這個奇異的夜晚,道公的神色卻不變。他湊近了看,發現整個屋子只有道公的臉是清晰的。那是一張清癯的臉,布滿皺紋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一雙眼睛深邃清亮,皺成一團的嘴角不停地嚅動著。道公的歌聲似乎有一種魔力,把他不斷往前推,飛速穿過一個個石刻般的頭顱,直到他停在堂屋中央的供桌前。
那里一張簡易的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一刻樂聲漸遠,世界重歸寂靜。他看見的那個人,腳穿靛藍布鞋,身穿麻布白衣,蓋著他最熟悉的薄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雙手枯槁,交叉平放在胸前;他面容安然,卻皮包骨頭,凹陷的皮肉和突出的顴骨把整張臉撐得極其陌生。
他是誰?他求助似的望向道公,道公對著他點了點頭。遲來的悲哀像一盆冷水,把他的心澆得濕透。他忽然看清了滿屋子的人。那是二兒子,那是三兒子,稍遠一些忙進忙出的,是幾個兒媳,在堂屋外追逐打鬧的,是幾個大些的孫子、孫女,而更小的幾個,已經在母親懷里睡著了。他還看見他的外孫女,靜靜地坐在堂屋的角落,睜著一雙清亮的大眼睛,似乎已看到了他……
那一夜,我驚醒在沒了外公的老家里。日暮鄉關處,是外公在夢里曾飛越過的荒蠻之地,那種孤獨的驚悸、舉目無親的荒涼,伴隨著時快時慢的歌聲飄蕩在故鄉的曠野中。我知道,外公是永遠沒辦法醒來了。他的恐懼是否會隨著道公的歌聲,慢慢消失在曠野中?他的靈魂是否像《送靈歌》里唱的那樣,雖越過千山萬水,但終究會避開刀光劍影、烈火寒冰?他能否在陌生的幽冥之地,遇上溫暖的靈魂?百年之后,是否還有一個孩子,像他安然離開這個世界一樣,再次安然降臨?
責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