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綏濤

“敬宗尊祖”出自《禮記·大傳》:“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目前學界對“敬宗尊祖”的研究多散見于對西周孝觀念和宗法制度的研究當中。如王慎行在《論西周孝道觀的本質》中認為“孝是宗法制度在倫理觀念上的表現,尊祖而追孝是維系宗法制的道德紐帶。”陳筱芳認為“自西周始,孝德與宗法有了共通之處:尊祖是孝的一項內容,祭祖是孝的一種行為表現;尊祖敬宗是宗法制的一個原則,宗廟祭祀是宗法制的一項重要內容。孝與宗法相同之處在于祭祖,都通過對祖先的祭祀來表達尊祖孝祖之意。”(陳筱芳:《孝德的起源及其與宗法、政治的關系》,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2000年第9期)張豈之談到“通過對大宗與小宗的不同權力與義務的規定,周人在祭祀制度中建立起嚴格的宗法制的親親尊尊原則……周代祭祀的一個重要原則是‘宗廟在宗子家’,體現了‘重宗’的精神,而‘重宗’又體現了‘尊祖’,反映在倫理觀念上就是‘孝’。”(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學說史》(先秦卷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2頁)
可見以上學者在對“敬宗尊祖”的論述中,也關注到“敬宗尊祖”在宗法制與孝觀念中的關系,但缺乏對“敬宗尊祖”的系統論述,本文試圖解決該遺留問題。
關于“宗”,《說文解字》載:“宗,尊祖廟也,從宀(mián)、從示”《段注》曰:“尊莫尊于祖廟,故謂之宗廟;宗從宀、從示,示謂神事也,宀謂屋也。”可知“宗”是會意字,為室內供奉神主之形。另外,關于“敬”,《禮記·曲禮》曰:“毋不敬”,鄭注:“禮主于敬”。(本文所引《禮記》皆出自[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說文》:“敬,肅也。”可見,“敬”在禮中的突出地位,“敬”是由發自內心的心理狀態而顯現于外的行為表現,并且由“敬”也可看出“敬”之對象“宗”的神圣地位。故“敬宗”就是以恭敬之心,端肅之容貌供奉宗廟中的神主。
關于“祖”,《說文解字》載:“祖,始廟也。從示,且(jǔ)聲。”本義就是祖廟,而祖廟所陳列的正是過世的先祖。關于“尊”,《說文》:“尊,酒器也。”在甲骨文字形中是雙手捧著尊的形象,是祭祀儀式。另外,《禮記》:“上治祖、禰,尊尊也。”是對上端正祖父、父的親疏順序關系,是尊敬尊者。故“尊祖”一方面是通過一定的儀式來祭祀先祖,以表達對先祖的懷念之情,另一方面“尊祖”也是對祖先世系尊卑、親疏遠近的尊奉。
“敬宗”與“尊祖”的關系。《禮記·大傳》云:“自仁率親,等而上之至于祖,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于禰,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尊祖的出發點是親親,是由對父母的恩愛之情而延伸至祖先。“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就是說因為尊敬先祖,所以才尊敬繼承先祖的嫡長子,而尊敬嫡長子的意義就是尊祖,現實也有利于團結族人。“敬宗”與“尊祖”二者互相依賴。
通過上述文字學對“敬宗尊祖”進行考察,可以看出“敬宗”與“尊祖”的共同點都是宗廟祭祀以及對宗廟祭祀的重視。敬宗的基礎是祖先世系,他要尊奉父、祖、曾、高以及大宗,這就是“尊祖”。在周人的觀念中,孝針對的對象是祖先,而尊祖所體現的就是孝的倫理觀念。
“敬宗”是因為“尊祖”,而尊祖的歷史傳統正是源于早期人類對祖先崇拜的信仰,對祖先發自內心的哀思與崇敬,也是天人合一宗教思想的道德支柱。如張茂澤在《中國思想文化十八講》中談到“當一個中國人在祭祀其祖先時,很可能產生他和宇宙生命融為一體的感受。他對祖先的崇拜,有和祖先神靈交通的至誠感應。甚至有和整個宇宙即乾坤大父母合一的神圣、莊嚴,有強烈的宗教色彩。中國古代的祖先崇拜禮儀,體現出天人交通,人超越現實而追求與天合一的宗教精神,是古代宗教的一種形式。”隨著人類認識水平的提高,在西周時期,對祖先崇拜的信仰發生了從宗教到倫理的轉變,受到宗法制的影響,祭祀祖先的“孝”,便具有“敬宗尊祖”的原則。
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談及“周人嫡庶之制,本為天子諸侯繼統法而設,復以此制通之大夫以下,則不為君統而為宗統,于是宗法生焉。”嫡長子繼承制是宗法制的核心,西周宗法制度的主要特點在于嚴格區分嫡庶,確立嫡長子的優先繼承權的前提下,在宗族內部區分大宗、小宗。無論大宗、小宗都以正嫡為宗子,宗子具有特殊的權力,宗族成員必須尊奉宗子。然而周初宗法雖然不可考,但在文獻中依然有所敘述。
《禮記·大傳》載:“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所謂別子是指嫡長子之外的庶子,即由先天的血緣關系決定。對沒有取得繼承天子、諸侯地位的其他兄弟,自然是以別派旁支對待,這些庶子又是他們所在封地的始祖。對嫡子而言是小宗,但在本國內則為大宗。如周初武王對姬姓兄弟的分封,《史記·周本紀》記載“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周公在周王室對于周武王而言為小宗 ,在魯國則為大宗。嫡庶繼承在天子、諸侯、卿大夫中有嚴格的規定,如楊寬在論宗法制度時指出“周王稱天子,王位由嫡長子繼承,是同姓貴族的最高族長,故稱為天下之大宗。由于天子的眾子分封為諸侯,故周王不僅是同姓貴族的族長,也是天下政治權力的共主。天子的眾子分封為諸侯,其君位亦由嫡長子繼承,同姓諸侯對天子為小宗,但對其所封國內的眾子而言,又為大宗。諸侯的眾子封為卿大夫,其大夫位亦由嫡長子繼承,大夫對諸侯為小宗,在本家為大宗。”(楊寬:《古史新探》,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6頁)。
關于“繼禰者為小宗。”“禰”指作為祭祀對象的父親,所謂“生稱父,死稱考,入廟稱禰”,而繼承禰的嫡子 ,便是所謂“繼禰者為小宗”。別子的后世子孫奉其為始祖,繼承別子的嫡長子為新宗,別子的世世長子為其一族之首領,族人奉之為宗,這個宗就是百世不變的大宗。別子的庶子的嫡長子,再立新宗,就是小宗,這是相對于別子的嫡長子而言是小宗。也就是說繼承別子的只能是別子的嫡長子而不能是別子的庶子,大宗小宗之間不可逾越。嫡子具有繼承別子之大宗的權力,也就是大宗具有不可剝奪的繼承權。
宗子不僅具有繼承大宗的權力,而且也具有主持祭祀先祖的權力。如:“禮,不王不褅。王者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諸侯及其大祖。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按照禮制規定,關于舉行祭天的褅祭,只有天子才有資格祭祀,而諸侯、大夫、士各有其祭祀對象的規定。也說明“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得在家立禰廟祭禰,庶子只能去宗子家參加并協助由宗子主持的祭祀,這表明對宗子作為繼承祖、父正統的認可。又如《曾子問》說宗子為士,庶子為大夫,則庶子應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孔穎達注曰:“用大夫之牲,是貴祿。宗廟在宗子家,是重宗。此宗子謂小宗也。若大宗子為士,得有祖、禰二廟。若庶子是宗子親弟,則與宗子同祖、禰,得以上牲于宗子之家而祭祖、禰也。”這里“宗廟在宗子家”所體現的正是“重宗”的原則。
《禮記·大傳》:“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柴于上帝,祈于社,設奠于牧室。遂率天下諸侯,執豆籩,逡奔走;追王大王亶父、王季歷、文王昌,不以卑臨尊也。”牧野之戰后,武王迅速舉行宗廟祭祀,追封其曾祖,祖父,父,目的便是體現武王與先祖尊卑差異,即尊尊也。
在宗廟祭祀中,祭祀對象也不斷發生變化。以“五世”為限,從自己上推禰,祖,曾祖,高祖,而每人只需祭祀其以上四代的祖先,但在每下衍一代時,所尊的高祖和所敬的繼高祖的小宗就要發生變化,如:“有五世而遷之宗,其繼高祖者也。是故祖遷于上,宗易于下。”也就是說,自己去世后,自己的神主成為禰,原來的禰升為祖,原來的祖升為曾祖,原來的曾祖升為高祖,原來的高祖則將其牌位遷入大宗之廟,即所謂“祖遷于上”。而自己的嫡長子成為新的繼禰小宗,即所謂“宗易于下”。五世之外就不再被視為同宗,實際發生血緣約束關系的僅以五世為限,這種五世的宗法系統被謝維揚先生稱之為“近親集團”。
從“敬宗尊祖”的具體表現可以看出,大宗與小宗具有不同的權力及義務。大宗具有繼承權,主祭權,而小宗需承認大宗的權威并服從大宗的權力,這也就是小宗的義務。因此,“敬宗尊祖”針對的對象是小宗,當然小宗也只是相對意義上的小宗,假如諸侯是大宗,那么相對于周天子就是小宗,依然要服從“敬宗尊祖”的原則。
一方面,“敬宗尊祖”的優勢在于,從理論上來說,“敬宗尊祖”不僅體現了凝聚宗族而且對社稷、百姓、刑法、經濟等也具有一定的連鎖反應,最終達到天下和諧的目標。如《禮記·大傳》載:“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宗廟嚴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愛百姓故刑罰中,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財用足,財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禮俗刑,禮俗刑然后樂。”從現實層面來說,周人建國之初,政權動蕩不安,《史記·周本紀》稱“天下未集。”周武王為了穩固統治,分封古帝王之后和功臣謀士、部分姬姓兄弟,但這種分封仍是方國聯盟制的形式,其聯盟性質無法形成強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來作為周王朝的堅實屏障。武王死后,便出現了管叔、蔡叔聯合武庚發生的叛亂。鑒于此教訓,周公大封姬姓子弟,并建立起嫡長子繼承王位制,通過“敬宗尊祖”的原則,杜絕了先王諸子圖謀王位的現象,使各諸侯國與周天子間建立起相互依賴的唇齒關系。通過宗法制所規范的倫理范疇“孝”觀念,要求帶有血緣關系的宗族內部成員嚴格遵守“敬宗尊祖”原則,從而穩定了宗族內外的團結。
另一方面,“敬宗尊祖”作為宗法制度和“孝”觀念的連接點,雖然“敬宗尊祖”是“孝”觀念的體現,但是這種“孝”觀念又是帶有宗法制度的性質,具有了外在約束力的特點,而非單純的對“宗”“祖”對象自然情感的流露。正如“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以“親親”為出發點的“尊祖”“敬宗”,必然無法和“親親”相比,其恩愛之情的遠近親疏高下立判。其懷有的內心情感雖說以“親親”為出發點,但對“親親”之外的對象“宗”和“祖”,更多的情感應是“尊”和“敬”。“親親”乃人類本性的自然流露;而“敬宗”或“尊祖”是人類后天人為規定的內在情感和外在行為,具有外在性的強制要求。
可以看出,偏重外在約束力的“敬宗尊祖”,在周初周天子強盛于諸侯時,“敬宗尊祖”可以順利嚴格推行。但在平王東遷后,諸侯實力高于周天子,這種被法律規定的“敬宗尊祖”就不再被嚴格執行。如春秋戰國所出現的“田氏代齊”“三家分晉”等,《論語》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歷史證明,“敬宗尊祖”的制度化原則在短期內對宗族內外的穩定具有現實意義,但將道德加以制度化,通過制度對人的行為進行約束,使行為符合道德的要求,符合“孝”,這種過分強調外在約束力而忽視人的主體性的做法勢必是無法實現長治久安的。由此發展到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孔孟才會重視人的主體性,發揮自我內在修養,如“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較之于外在形式的禮,孔子更加看重內在的“仁”,如“人而不仁,如禮何?”“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沒有內容的形式只會流于表面,而孔孟也沒有否定外在約束力的作用,因為單靠人的自覺性是難以做到的,所以強調“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重視人的內在修養,將道德內在化。
“敬宗尊祖”作為西周宗法制與孝觀念的結合體,一方面,“敬宗尊祖”是宗法制度的重要原則;另一方面,“敬宗尊祖”體現在倫理觀念上就是“孝”。宗子具有繼承權,主祭權,而庶子需嚴格遵守“敬宗尊祖”原則,也就是說“敬宗尊祖”針對的對象是相對意義上的小宗。可以看出,“敬宗尊祖”的制度化原則在短期內對宗族內外的穩定具有現實意義。但對祖、禰、大宗的尊奉,過分強調外在約束力而忽視人的情感主體性,孔孟更為重視人的內在修養,強調“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這比前者將會更為長久,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