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紹熙

彝族是我國西南地區具有悠久文化傳統的民族。關于彝族的族源,學術界普遍認為“彝族淵源出自羌人”(方國瑜:《彝族史稿》,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15頁),其先民是古代居住在西南地區屬于氐羌系統的部落?!霸鹕辰媳眱砂兑妥甯鞑柯浣洕幕l展和彼此之間聯系大大加強,隨之,出現了一個在彝族中普遍使用的共同族稱——羅羅。羅羅的出現和廣泛使用,標志著彝族作為一個民族共同體已經完全形成?!?馬學良:《彝族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4頁)“羅羅”一詞在彝語中是虎的意思,說明彝族是崇拜虎的民族,“羅羅的族稱一直延續使用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彝族人民根據自己的意愿,采用古代禮器之‘彝’,作為本民族的通稱。”(《彝族文化史》,第26頁)
道教是中華文化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產生于東漢順帝(126-144年)時期,距今1800多年。道教有漫長的孕育階段,在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原始信仰中,在諸子百家特別是道家哲學思想影響下,在不同地區文化相互交流中,形成以“道”為最高信仰的宗教。“道”是道教信仰的核心,道教認為個人通過修道,可以長生成仙,用道治理社會,可使天下太平和諧。道教神化先秦思想家老子,尊之為太上老君。早期道教在東漢末年興起于民間,希望用宗教神學的方法解除廣大受壓迫民眾身心上的疾苦,建立和平有序的社會,它大量吸收下層民眾,對統治者構成威脅,曾經受到鎮壓。魏晉南北朝時期,潛伏于民間的道教向統治階級傳播,維護特權、追求長生不死、編造神仙譜系、創作道經宣傳道教理論的神仙道教流行起來。
道教在歷史上與我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文化互相滲透、互相影響,彝族在這種文化交融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彝族聚居的我國西南地區江河縱橫、山高谷深,但與外界并不完全隔絕。自古以來,這個地區民族遷徙、文化交流就從未停止,與道教有密切關系的巴蜀文化、楚文化在這一地區影響巨大,為彝族與道教發生聯系提供了條件。
歷史上彝族聚居的“西南夷”地區處于橫斷山脈,其中分布著六條由北往南流的大江: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六江及其支流流經的高山峽谷中,分布著藏緬語族的各族,如藏、羌、彝、白、納西等。民族學者稱這一地區為藏彝走廊,各族沿藏彝走廊不斷遷徙,在此過程中也留下了民族歷史與文化的印記。
在這一地區影響較大的巴蜀文化即沿藏彝走廊傳入云南。到西漢時期,漢武帝經略西南夷,置犍為、牂牁、越嶲等郡,這些地方已經“民俗略與巴蜀同”(《漢書·地理志》)了。古代蜀、楚與西南夷地區也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互有往來。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巴、蜀為楚所‘包’。巴、蜀的東鄙,背面和南面的土地,逐漸為楚所并……楚國的政治勢力,不僅達到了巴蜀地區,還越過巴蜀,達到了今廣西、云南和貴州等境域?!?徐中舒:《論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15、216頁)
前316年,秦滅巴蜀以后,曾向巴蜀大量移民。司馬遷記載,依附于呂不韋、嫪毐的舍人被秦王嬴政遷往蜀地,數以千計,其中有些人參與過《呂氏春秋》的編纂。西漢時期,蜀人司馬相如、王褒等以詞賦見長。嚴遵、揚雄等發揮道家思想。還有精通天文歷律,在漢武帝時參與編制太初歷的巴郡閬中(今四川閬中)人洛下閎,有學者指出:“彝族先民不但認為顓頊是他們的歷法始祖,而且承認洛下閎是彝族著名的歷法家?!?陳久金、盧央、劉堯漢:《彝族天文學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7頁)東漢時期,蜀地更出現了許多道家學者和方士,僅《后漢書》列入傳記的就有任文公、楊由、趙典、景鸞、楊厚、董扶、張霸、翟酺、任安、李固等人。可見,秦漢時代巴蜀地區的文化在文學詩賦、道家思想、天文災異等方面有較高成就,其中不乏彝族先民的身影,這為道教與彝族發生關系奠定了文化基礎。
西南地區分布廣泛的彝族在氐羌后裔中人口較多而且保存氐羌文化較為完整,早期道教與彝族先民的文化有密切聯系。彝族等西南少數民族長期保留著巫鬼教的信仰,“男則發髻,女則散發。見人無禮節跪拜……大部落則有大鬼主,百家二百家小部落,亦有小鬼主。一切信使鬼巫,用相制服?!?樊綽 著、趙呂甫 校釋:《云南志校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35-36頁)“大鬼主”“小鬼主”“鬼巫”等是巫鬼教的頭目。彝族先民認為人死之后,靈魂離開軀體,而兇死者、無嗣者、無人祭祀、無人超度、未經過安魂的靈魂會變成鬼作祟。世間充滿了各種鬼,給人帶來疾病、貧困、爭斗、殺戮等可怕的災難。這時就必須由“鬼主”采用各種巫術驅鬼納福,此即史書所謂“夷人尚鬼”(《新唐書·兩爨蠻傳》)、巴郡南郡蠻“俱事鬼神”(《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之說。巫鬼教信仰包含許多阻礙社會發展的陳規陋習,比如崇尚淫祀浪費大量社會財富,加重人民負擔,而對惡鬼的畏懼更使民眾生活在恐懼中,任人愚弄。
東漢順帝時(126-144年),沛國豐(今江蘇豐縣)人張陵入蜀學道于鶴鳴山(今四川大邑縣西北),造作道書,創立五斗米道,其子張衡、其孫張魯傳習此道。張陵學道的鶴鳴山是西南各民族遷徙往來的重要樞紐,斜江、乾江流出鶴鳴山谷后,注入岷江,從鶴鳴山而下,沿岷江南達宜賓,再渡金沙江,可直抵滇東。從鶴鳴山沿岷山山脈西行,通往雅安、漢源、越嶲、西昌、鹽邊、鹽源,又可到達滇西。鶴鳴山往西,是氐羌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區。往南和西南即是僰、羌、叟、濮、昆明等族所居之地。有學者推測“張道陵在鶴鳴山學道,所學的道即是氐、羌族的宗教信仰,以此為中心思想,而緣飾以《老子》之五千文?!?向達:《南詔史論略》,載《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認為五斗米道是《老子》思想與氐羌等民族固有宗教信仰相融合的產物。張陵創立的五斗米道正式名稱為“正一盟威之道”,其中有以上章招神、符咒劾鬼為主的殺鬼驅鬼道術?!蛾懴壬篱T科略》說崇拜巫鬼教使“三五失統,人鬼錯亂”,人民“枉死橫夭,不可稱數”,于是“太上患其若此,故授天師正一盟威之道……誅符伐廟,殺鬼生人,蕩滌宇宙?!?《道藏》第2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79-780頁)這表明張陵對當地少數民族原有信仰中的陳規陋習進行了改造,向他們宣揚太上老君所授之道,使信奉巫鬼教的人改信五斗米道,獲得成功。其結果是“民夷便樂之,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其道。”(《資治通鑒》卷64《漢紀五十六》)由此可見,張陵創立的五斗米道與包括彝族先民在內的西南少數民族固有信仰之間有一個互相融合的過程。
道教在川滇地區傳播,對彝族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道教創立之初與彝族先民關系密切,此后又逐漸融入其傳統信仰中。三國時有著名的夷人道士孟優,“土帥孟獲之兄,居大理巍寶山……素懷道念,常往來瀾滄、瀘水(金沙江)間,得異人授長生久視方藥諸書,隨處濟人?!?郭武:《道教與云南文化》,云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2頁)彝族聚居地滇東北地區的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古墓中,常發現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之神的壁畫和碑刻,如昭通發現的《孟孝琚碑》、曲靖發現的《爨寶子碑》、陸良發現的《爨龍顏碑》,無論是從碑身所刻浮雕還是碑文所載言論,都無不透露出道教的影響。
公元8世紀初,彝族先民烏蠻聯合云南洱海地區的白族先民“白蠻”建立南詔政權。南詔王室蒙氏是起源于今大理巍寶山一帶的烏蠻,與道教特別是天師道有密切關系。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南詔王閣羅鳳命清平官(宰相)鄭回撰寫《南詔德化碑》,稱頌閣羅鳳的功業,并表示愿意歸附唐朝,“為西南藩屏”。碑文開篇說:“恭聞清濁初分,運陰陽而生萬物;川岳既列,樹元首而定八方。道治則中外寧,政乖必風雅變。我贊普鐘蒙國大詔,性業合道”(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二冊,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77頁)這里用“清濁”“陰陽”等術語來解釋天地萬物和社會人倫的生成,有濃厚的道教韻味。唐德宗貞元十年(794年),閣羅鳳之孫異牟尋與唐朝官員崔佐時在大理會盟,誓文說:“云南詔異牟尋及清平官、大軍將與劍南西川節度使判官崔佐時謹詣玷蒼山北,上請天、地、水三官,五岳、四瀆及管川谷諸神靈同請降臨,永為證據?!薄捌涫奈囊槐菊垊δ瞎澏入S表進獻;一本藏于神室;一本投西洱河;一本牟尋留詔城內府庫,詒誡子孫?!?《云南志校釋》,第329-331頁)這個儀式是根據五斗米道常用的“三官手書”請禱方法進行的,即向天、地、水三官呈上章文,懺悔服罪,祈求獲得神靈的感應,救濟疾苦。南詔統治階層在與唐中央政府進行盟誓時祈請“三官”“五岳”“四瀆”等道教神靈為之作證,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政治考慮,與崇信道教的唐王朝拉攏關系,但同時也說明南詔王室對道教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和接受。
明清時期,云南道教興盛,在民間影響較大。明代高道張三豐、劉淵然、邵以正等在滇弘揚道教,劉淵然向明朝廷推薦高徒邵以正進京主持編修《道藏》,于正統十年(1445年)刊成《正統道藏》,收入道書5305卷,是唯一完整流傳至今的官方編刊的道教叢書。在民間,道教諸派與民間信仰、少數民族固有信仰結合在一起。就彝族而言,明代已翻譯、刻印道教勸善書《太上感應篇》。解放前云南武定土司家發現有爨文(老彝文)《道德經》,將《道德經》譯為老彝文絕非易事,不是短期能辦到的。(參見卿希泰:《道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62頁)明末清初,來自湖北武當山、四川青城山、貴州丹霞山等地的道士將巍寶山(南詔始祖細奴邏發跡之地,在今云南巍山彝族回族自治縣)開辟為道教叢林,使巍寶山成為西南道教名山。山上不僅供奉三清、四御、三官、三皇、斗姆、文昌等道教神靈,還供奉蒙氏南詔王、彝族土官左姓祖先。(薛琳:《巍寶山道教調查》,載《云南巍山彝族社會歷史調查》,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228-229頁)說明道教神仙信仰與彝族祖先崇拜相融合。
道教與彝族文化的密切關系,還表現在道教教祖太上老君在彝族傳統信仰中擁有崇高的地位。云南道教名山巍寶山上有青霞觀,又名老君殿,相傳為道祖太上老君點化南詔王細奴邏之所,殿中石碑《重修巍山青霞觀碑記》說:“巍山靈峰傳為道祖顯化地,南詔發祥實基于此?!?《云南巍山彝族社會歷史調查》,第250頁)把老君與彝族古代史上著名的南詔王細奴邏聯系起來,表明老君與彝族的生衍有密切關聯。云南昆明一帶的彝族傳說彝文是太上老君所傳。“相傳太上李老君的一個牧童,性甚靈敏,每天為老君到曠野放他所騎的青牛。當空寂無人之際,口中常念詩道:‘三清圣號廣宣傳,一舉能消萬劫殃。七寶林中朝上帝,五明宮內禮儀皇。常乘白鶴游三界,每駕青牛遍十方。誠等志心皈命禮,鸞歌鳳舞降瑤壇?!暇{云時聽到牧童所唱詩歌,每存孺子可教之念。他常在沙上寫下字跡,牧童看見就抄錄下來。老君于是教他各種寫法和讀音。后來牧童竟傳老君的衣缽,而為‘覡爸’(祭司)和彝文的始祖。所以現在‘覡爸’都奉老君為教主。”(楊成志:《楊成志人類學民族學文集》,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7-18頁)牧童口中所念的詩,是道教請神儀式中常用的,而將太上老君作為文字的發明者,說明道教曾推動彝族文化發展。彝文主要由巫師“畢摩”掌握,這些人“漢人叫做‘道士’,也稱為‘覡爸’。這種道士多是世襲……歷代相傳有各種祭送鬼魔,壽祝天地,請神祈福和筮卜,符咒等類經書的抄本。”(《楊成志人類學民族學文集》,第18頁)畢摩所從事的活動與民間道教解除群眾疾苦、為百姓造福的宗旨是相符的,所以漢人將這些人稱為道士,說明道教已經滲透到彝族民眾日常生活中,成為其傳統信仰的重要方面。道教作為彝族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某種程度上為彝族民眾的生存和繁衍提供了宗教文化方面的解釋,在實踐上取得了一定效果,對彝族的民風、民俗、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也產生了巨大影響。
在道教醞釀階段、早期道教從民間興起的階段、道教興盛及其影響擴大的階段,我們都能看到其與彝族文化的互相滲透和影響。彝族與道教的緊密聯系,展現出漢族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相互交流、融合、會通的歷史畫卷。這說明,道教這個中華文化土生土長的宗教具有很強的包容性,沒有排斥少數民族文化的思想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