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琳
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早期的發展歷程中,盧卡奇率先發掘了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爾因素,希冀在與第二國際的論戰中,以馬克思思想中能動的創造要素,反對虛假的、機械的馬克思主義。盧卡奇對馬克思思想中黑格爾辯證法因素的重新審視,為人們帶來了重讀馬克思哲學革命的視角。因此,辯證法是盧卡奇早期思想無法忽視的一個方面,正如《歷史與階級意識》的副標題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同時,盧卡奇學術視野寬闊,早期的思想中也蘊藏了深刻的現象學精神,至晚期則完成《社會存在本體論》。通過兩種方法論張力,盧卡奇使哲學回歸處于社會歷史和日常生活中的人的行為活動之中。所以,他也是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學派的鼻祖,其早期著作《歷史與階級意識》也成為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圣經”,不僅影響了整個法蘭克福學派幾代思想家,而且對現象學—存在主義等學派也有著直接的啟發,馬爾庫塞、海德格爾、薩特等無不深受其影響。在本文的探討中,筆者在他一貫支持的方法論角度上,分析他的辯證法思想的一個重要的思考方向: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切入點,通過“超對象的對象化”及其兩重性分析,透視其在新形式、新場域、新節點下構建的物化結構,進而理解他恢復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爾要素的原因,以及他對這種黑格爾要素的恢復是否正確等問題。
盧卡奇首先無疑是一位辯證法家。然而,他的思想顯然也受到一些現象學的影響。尤其是現象學對“在場的剩余”與“意義的多加”的論斷使盧卡奇發揮了唯物史觀中的現象學環節。然而,早期的盧卡奇還是受到辯證法影響更多一些。他深刻地把握了黑格爾辯證法的關鍵一環——“對象化運動”。然而,“對象化運動”思想固然深刻,卻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并不是所有對象都需要通過“對象化運動”才能產生。在特定場域的對象是“非對象的對象”,甚至是“超對象的對象”。這也不直接等于黑格爾在“絕對”高峰中造就的“無對象的對象”,而是說這個對象已然發生在思辨性的辯證法視野之外,卻具有變異的對象化運動造就的變異的對象。這是馬克思唯物史觀首先發現的,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即具體的唯物史觀中體現尤甚,卻被后來的研究者,特別是第二國際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忽略、遮蔽甚至扭曲。馬克思一開始是在1844年《巴黎手稿》中提出了“異化”,并分析了對象化運動帶來的四種“異化”模式,而后在《資本論》中通過“商品拜物教”的刻畫形象地描繪了這種異化不僅是經濟學范疇的對象,而且是彌漫于整個資本世界的由物的鏈鎖體系構成的超真實表象,即“物化”主導的拜物教表象使整個社會及其對象都淪為了超對象的對象化物。“對象化運動”就是顛倒性的物統治世界的“物化運動”,這一運動使真實被虛假顛倒、現實被抽象顛倒、原本被副本顛倒、本質被現象顛倒。物化世界是一個完整的顛倒世界。盧卡奇對此顛倒世界的揭示在于把“市民社會”中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喚醒,以此作為顛倒世界的再顛倒的必由路徑。于是,“物化”成為那個顛倒世界伊始的關鍵。由于“物化”概念的重要性,其“形式”不得不首先從“對象化運動”談起,因為其中隱藏著超對象的對象化發生的根源和歷史辯證法的奧秘。
黑格爾的“對象化運動”未能發掘資本現代性場域中的“物化運動”,馬克思認為只有在歷史領域中真正獲得了統一性的“對象化活動”才能超越“物化運動”,這對盧卡奇啟發極大。由于馬克思超越了黑格爾的“對象化運動”,把思辨中有歷史的對象化的運動置于特定的資產階級社會場域中,這是商品社會遮蔽市民社會的社會場域,根源于超越表象的、整體性的并且對全社會均行之有效的“物化運動”,因此,超對象的對象化即超真實的“物化”及其運動,才是“對象化運動”在資本現代性場域的“新形式”。黑格爾思辨中有歷史的“對象化運動”只會把“歷史”和“對象”推向絕路,馬克思把“對象化”之過程的兩重性通過“人體解剖”揭示出來:一方面是超越了表象對象的物化運動即超對象的對象化運動,另一方面也揭秘了蘊藏于物化運動中的真正的“對象化活動”。因此,盧卡奇并非無中生有地創造了“物化”概念,實際上“物化”早就被馬克思發掘并進行了唯物史觀高度的剖析。盧卡奇的老師西美爾也與馬克思一樣重視“物化”社會現實,加之韋伯、胡塞爾等人的影響,使盧卡奇在解析“物化”時,與馬克思一樣具有寬闊的學術視野和深厚的人本情懷,并向前繼續推進。
“物化”的起源是商品及商品關系,因此,“超對象的對象化”這一新形式的起源也有兩個必要條件:
1.前提是作為普遍范疇的商品。物化的前提是商品成為整個社會的“普遍范疇”。“只有當商品問題不是僅僅表現為個別的問題,也不是僅僅表現為按專門科學理解的經濟學的核心問題,而是表現為資本主義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核心的、結構的問題時,它才可能達到這種普遍性。”〔1〕這一普遍性使資本主義社會與以往任何社會產生了根本區別。這也是資本主義社會必然的、本質的特征。
2.基礎是替代人的社會關系的商品關系。商品與商品之間的關系構成了“第二自然”,它控制了人的意識,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的基礎。“第二自然”意味著這種對象化運動的產物是超越對象化物本身“只是在這種發展的過程中才成為一個這樣的社會范疇,這個社會范疇對這樣形成的社會的客體和主體的對象性形式,對主體同自然界關系的對象性形式,對人相互之間的這種社會中可能有的關系的對象性形式,有決定性的影響”。〔2〕盧卡奇在此連續三次用“對象性形式”來展現這種被合理化的抽象物精確計算的“社會化—異化”的三重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以及人與自身的關系。物的鏈鎖體系牢牢鎖住了資產階級社會場域的每一個毛孔和細胞,合理化—理性—抽象物,這一與思辨辯證法高度重疊的邏輯構成了“超對象的對象化”的社會關系的通用法則。可見,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物化的過程同時就是合理化的過程,合理化危機同時就是物化危機。所謂現實的就是合理的,無非是說現實的就是物化的。這樣的社會,用拉康的話來說是“鏡像”世界,德波稱其為“景觀社會”,鮑德里亞言其為“消費社會”。事實上,黑格爾的思辨辯證法只能局限一個“絕對”的體系中,反倒是現象學中的“反思前的我思”發揮了作用。在馬克思時代,現象學并未誕生,馬克思能夠發現“商品拜物教”是“超真實的拜物教”,創建的正是唯物史觀的歷史性的辯證法。盧卡奇在此基礎上指出,可被精確計算的物的社會關系體系使整個社會成為能夠替代上帝(不具有道德自主性的宗教)的新型實證宗教,商品則是該新宗教的教義神。
物化的表現形式是人與人的社會關系成為物,意味著“超對象的對象化”的結果是形成“幽靈般的對象性”社會。被合理性物化控制的“幽靈般的對象性”,從生產客體、生產主體到整個社會生產關系,不斷伸展、蔓延,在無聲無息中一步步、靜悄悄地彌漫于社會化運動的整體進程內。
1.生產客體的合理性物化。隨著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的普及,分工愈來愈精細,手工業分工也由機器分工替代。“福特制”和“泰羅制”的出現,把整個生產過程、生產客體精確細分,它們對生產的每一個步驟都進行了精密規劃并代之以相應的生產流水線。因此,現代性的生產方式與傳統的手工業的、有機的、始終由產品的“質”決定的生產方式有著本質區別。生產客體完全由可精確計算的合理性結構替代。這必然導致:其一,商品產品的統一性缺失。它的統一性不再與商品的使用價值相一致,而是與技術上和經濟上可局部操作的獨立性相一致,導致在不同生產階段上的商品產品性質具有了相對性。其二,商品產品使用價值缺失。由于上述原因,作為商品的產品之生產過程被精確拆分,形成商品性質的獨立性和相對性,商品的“質”的統一性即使用價值也因此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維度上被精確拆分和被精細重組。“質”的必然性被“量”的偶然性替代、“質”的統一性被“量”的獨立性替代、“質”的有機性被“量”的合理性替代。“量”對“質”的多重替代使可精確計算的合理性把生產的客觀對象、客觀過程以及客觀結果全部變為可抽象等同、可抽象計算的單一物——社會必要勞動時間。
2.生產主體的合理性物化。與被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掌控的生產過程被物化相一致,生產主體也同樣無法逃避被抽象單一物所掌控的合理性物化的命運。原本的“對象化運動”,即便在思辨的過程中,也充滿能動性的生機和活力。然而,在合理性物化的精確計算后,對象化運動就是可以用專門的計量單位來考量的合理性的物化勞動,合理性的物化勞動的本質是“抽象的、相同的、可比較的勞動,即按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可以越來越精確測量的勞動,同時作為資本主義生產的產物和前提的資本主義分工的勞動”。〔3〕這就是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產生的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精確計算的勞動自身的物化性質導致的勞動主體的物化命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明確表達了勞動過程的兩個特殊現象,即工人勞動自身和勞動產品均為資本家所有。盧卡奇則相應地指出與人格對立的勞動力的客體化以及與有機過程相對立的機械化(無機化)的生產過程。這一被合理性物化的主體有三個特征:對象直觀化、時間空間化、個人原子化。
(1)對象直觀化。它印證了超對象的對象的必然存在——對物的直觀態度使工人的生命意志及其自主性喪失,成為機械化運動的附件。對象化運動使人的勞動完整地淪為機械化的過程,主奴意識辯證法體現在機械化的系統中,人“作為機械化的一部分被結合到某一機械系統里去”。〔4〕人不再具有自主性的反思人格,他在特定歷史條件中沉淪為無機物。
(2)時間空間化。在對象直觀化的主導下,主客體實現了單向度的統一,“這種態度……把時間降到空間的水平上”。〔5〕時間不再是時間本身,作為辯證法靈魂的時間要素之有機性、可變性和流動性都轉變為可以精確測量的物的集合體,時間凝固為空間,從鐘擺算計的機器系統開始,到工廠、無意識的工人勞動,最終浸透只有客體而無主體的機械化的“市民社會”,實現馬克思指出的“機器使用勞動者和勞動者使用機器是一回事”〔6〕的社會現實。被凝固為空間的時間的最終效用在于:“資本主義社會通過把群眾的全部生活轉化為勞動時間,為唯一的階級掙得了自由時間。”〔7〕
(3)個人原子化。由于前兩者的關系,個體必然被原子化。這里所謂的原子,是孤立的、機械化的、無意識的,可以任意組合拆分并隸屬于完整的經濟進程與體系的原子。原子是市民社會中所有個人的共同表征,“社會所有成員的命運都由一些統一的規律來決定”。〔8〕個人的原子化意味著徹底的自我客體化,人不再具有人的功能,只具有物的交換功能。
3.社會關系的合理性物化。原有的、質的、直接的物性被新的、量的、抽象的物性替代,因此,對象化的對象性被對象化的超對象性替代,形成“幽靈般的對象性”。對象化的過程同時就是社會化的過程,這一過程中的顛倒和變化意味著整個社會關系超越了思辨辯證法在絕對精神展開運動中的真空般的“事物”(Ding)及實現“事情”(Sache,又譯為“實事”等)的“對象化運動”,在顛倒對象的對象化運動中完成超真實的幽靈般對象性關系的物化(Versachlichung)世界,進而實現特定歷史條件和社會場域的超真實拜物教的物化(Verdinglichung)世界。這一社會化過程中的社會關系的物化離不開生產客體和主體的雙重物化。原子式個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關系被顛倒為可合理計算的物化關系。它根源于整體性的卻越來越專門化、精細化的社會分工,整體性社會關系的物化(Versachlichung)體現為:
(1)人的關系淪為物的關系。馬克思指出了私有財產不僅使人的個性異化,同樣也使物的個性異化,這是社會關系的異化導致的雙重異化。盧卡奇進一步指出,無論是作為生產者的人還是作為消費者的人,由于直接面對的個別對象都是商品,那么商品物化性質使主體的對象性運動具有了對象性的變形,人越是與置身于其中的各種社會性的活動及其關系相協調,就越是使對象性的變形程度加強,人成為合理性物化的環節的必要承擔者。人格被物性替代。
(2)人的意識淪為物的意識。對象性的變形導致人的真正的現實、需要、意識與真實客體之間的關系無法被辨認。神圣的物化意識不斷被科學地加強,成為真正的社會結構,并且“越來越深入地、注定地、決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識里”。〔9〕經濟學、法律等意識形態同樣也是物化產物。合理性和可精確計算的等價交換是資本主義世界唯一認可的新神。合理性作為統治工具,比任何神靈都來得有效。
(3)社會各個領域在整體上都被拆解為無整體的物。無論是社會經濟層面的生產與再生產,還是關乎切實的社會關系的法律、道德、倫理等領域,整個社會都在整體性中完成合理性。然而,整體性的合理化卻導致了非整體化,一切都零落成可計算的幻象,散亂成不可被人完全認知的碎片,導致有機被無機肢解,整體被碎片算計,意志被無意識遮蔽,合理性被非理性統攝,激情被盲目主宰,偶然被必然剝奪。整個市民社會落入自欺的深淵中:“由于工作的專門化,任何整體景象都消失了。”〔10〕被肢解的碎片具有神奇的魔力,使整個資本世界投身于此合理性碎片中并有序運轉。社會關系在整體上被合理性物化滲透、拆分和瓦解,這是超真實的社會化與對象化運動形成的社會關系,此運動進而形塑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物化(Verdinglichung)世界,此時物化已形成整體性的物化結構,被重新自然化的純客觀形式在此歷史條件下不斷自我循環,拜物教(Fetish)是此物化世界的新教。
如果說剛才我們找到了“對象化運動”的新形式和新場域,那么在這一部分,我們將找到這種層層深入、不斷擴大的物化的“本質—根據”所在。盧卡奇為我們指明需要到“勞動時間”這一關鍵概念中發掘這一“本質—根據”。他把馬克思指出的勞動的“物化—異化”聚焦于被“勞動時間”操控的合理性物化。這同樣是他對馬克思《資本論》中唯物史觀的一種解讀,把歷史辯證法的時間對思辨辯證法的時間的超越也融入其中。盧卡奇不僅使哲學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獲得了統一,而且把“對象化運動”在資產階級社會場域中發生的“質變”的根源揭示于世人眼前,為歷史發展找明方向。盧卡奇通過對“勞動”的重新審視,把“勞動時間”作為貫穿“勞動”異化、社會化、物化的紅線,揭示在資產階級社會場域的“對象化運動”中發生“對象嬗變”即“質量驟變”的原因以及無產階級“主客分裂”節點,并積極尋找突破這一嬗變、分裂的路徑。
無論是早期的盧卡奇還是晚期的盧卡奇,都對“勞動”范疇進行了重點分析。如果不能把握“勞動”范疇中的歷史,那么就無法真正理解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事實上,在“勞動”的對象性邏輯伊始,圍繞的是可精確計算的“勞動時間”以及在其中展開的對象化水平。“勞動時間”是無產階級所擁有的主體功能,但是被合理性精確計算后成為不可觸的純粹客體性的“事物”(Ding)。物化的根源也正是由于被合理化了的“勞動時間”蔓延,無論是資本家還是工人,無論處于哪一種社會關系之中,都無法擺脫由資本社會的純粹客觀的“勞動時間”控制的僵硬的、死寂的社會體系。“勞動時間”的物化意味著社會主體、社會關系和社會活動的客體化,它帶來的對象化水平只能是客體形式。盧卡奇通過質量驟變規律中的對象化生成的雙重性、主客體分裂的節點、實踐認識的兩重性等問題的探討,一方面證明該歷史現象之嚴峻性,另一方面指出了一條經由主體客體化、主客體分裂化達致主體回歸進而實現歷史的“具體—總體”的可能路徑。這個路徑是社會化的和歷史性的“對象化活動”。“對象化活動”是具有“階級意識”的“實踐行動”,其必然性來源于“勞動時間”中體現的對象化勞動的兩重性。這一兩重性恰是新形式和新場域的“本質—根據”所在。
筆者將通過超對象的對象化的客觀化運動的三個層次,論證“勞動時間”如何刺穿對象化運動過程實現歷史條件的物化(Verdinglichung)。這三個層次分別是:第一,對象化主體的客觀化,對應質量驟變規律以及勞動時間的對象化水平;第二,對象化關系的客觀化,對應主客分裂的節點(度)以及勞動時間的對象化關系;第三,對象化活動的客觀化,對應實踐認識的兩重性以及勞動時間的對象化中介。三重客觀化使原本屬人的及社會交往場域之上手環節的物化(Versachlichung)升華為屬純粹必然歷史條件之在手環節的物化(Verdinglichung)。但又因這三重客觀化中蘊藏著有“本質—根據”的“勞動時間”的兩重性,這一兩重性使物化世界在“事情自身”的縫隙中發生自我變革的可能。
1.“勞動時間”的質量驟變中體現雙重對象性水平。在黑格爾的辯證邏輯中,能體現質量互變規律的不是自然界的物質,而是具有歷史性的時間。同樣,盧卡奇接續馬克思的步伐,把這一歷史性的時間進一步規定為“勞動時間”,來捕捉不同于思辨辯證法的歷史辯證法的真正內涵。
(1)兩種質量互變規律。盧卡奇首先要與以往在場形而上學的思想家的時間相區分,為此他區分了兩種不同的質量互變規律:第一種是局限于自然科學領域的物質對象的狀態變化,第二種是事關整個社會歷史的由合理性物化的“對象化運動”引起的對象化物的狀態變化。它們將分別導致不同的對象性水平:前者導向對象性的客觀形式,使得社會主體客體化;只有后者才能導向真正的對象性。“量到質的驟變并不……只是辯證發展過程的一個特定因素。……它是存在的真正對象形式(Gegenstandsform)的呈現”。〔11〕這段話非常重要,它表明了真正的對象形式被虛假的對象性的客觀形式所掩蓋,如果不能理解質量驟變的數量化規律所代表的含義,那么就只能走向只具有客觀形式的對象性視域。黑格爾在《自然哲學》與《邏輯學》中表述的“度量關節線”如果不能深入資產階級社會場域,那么就只能歪曲“真正的對象性(Gegenstandlichkeit)”,〔12〕從而使“對象化水平”淪入虛幻的只具有圖像水平以及直接的、客觀化了的幽靈般的對象性之中。即便是深入資產階級社會場域的對象狀態變化也并非就能代表歷史本質性的質量驟變規律。
(2)勞動時間中的質變。與以往在場形而上學家不同,黑格爾有條件和根據的辯證法能反映一定的社會歷史現實,但是金錢的變化如何成為資本,只有通過“勞動時間”的變化,才能把握其中無時無刻不發生著的質的變化。盧卡奇正確地指出,“勞動時間”,“就其內在本質而言,每一個變化都是一種質變”。〔13〕只有作為商品的勞動本身才能既關于客體,即等價物的交換形式(量的關系),又關于主體,即人的決定性的生存形式(質的特性)。因此,對象化活動才能于合理而精確計算“勞動”的數量水平的“勞動時間”中體現出對象化的兩重性。這種兩重性是指客體化—物化為客觀形式的對象化水平,以及通過“對象化活動”突破客觀形式,獲得真正的、完整的對象化水平。這是盧卡奇通過質量驟變規律發掘歷史規律的一個貢獻。然而,盧卡奇僅僅發掘在“勞動時間”中生發的不同的對象化水平,無非只是發掘了關于這種社會現象的“表述”,至于對象化水平如何在中介的作用下完成總體性,盧卡奇以主觀的“階級意識”喚醒為理論創新的核心,實則尚未抓住馬克思的創造性所在。
2.“勞動時間”意味著主客體的分裂點。“勞動時間”不僅于質量驟變中體現出物化的頂點,而且使無產階級一方面成為單向度的客體的人,一方面又具有超越這種單向度的潛能。思辨辯證法中的自我意識必須經由時間及其間距才能實現自身,因此,自我意識是時間的潛能。馬克思和盧卡奇繼承了這一時間潛能的觀點,但不再把自我意識作為絕對精神在人間的代言者,他們把時間聚焦于資產階級社會場域中工人的活生生的生命性的勞動時間,以每一個人的自由自覺勞動和自由全面發展為主旨。在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之后,盧卡奇進一步剖析了現實的、具體的社會主體的生命力量在勞動時間中被喚醒的三個階段。
(1)工人商品化之分裂點。由于經驗的直接性帶來的單向性使得工人在其社會存在中完全被置于客體中,導致人格的工具化、勞動力的客體化、自我的商品化,最終導致“工人商品化”,工人成為整個社會化生產體系的附庸,成為“生產過程的純粹客體”,〔14〕這是在質量驟變后對“度”的規定。真實的社會關系,即對象化關系,在被拆解為非整體性的整體性中蕩然無存。然而,純粹客體無法扼殺工人的生命性的主體功能,倘若把物化永恒化,正如資產階級形而上學家期望的那樣,反而淪為被黑格爾批判的“壞的無限性”,淪為虛假的外部反思。于是,“工人商品化”,是主客體的分裂的起點。
(2)重新喚醒社會主體。正是因為工人認識到自己是商品,自我意識的覺醒才有可能。“只有當工人意識到他自己是商品時,他才能意識到他的社會存在。”〔15〕如果沒有“勞動時間”這一“客體的數量化”“抽象的反思范疇”之規定,工人無法意識到這一抽象過程必須是經由工人自己的參與才能完成,必須把自己的勞動力與自己相分離并且作為商品進行交換才能實現。如果工人無法認識到自己的生命勞動已經成為商品并且以勞動時間作為隱藏了盜竊的合理性的等價交換原則,也就無法認識到真正的社會主體性。只有數量化了的“勞動時間”的本質被重新認識,才能使被物化世界扭曲的社會關系和社會主體被重新喚醒。
(3)以實踐完成“度”的質變。“度”這個節點體現為對象性形式的改變。無產階級自我意識覺醒,意味著客體的對象性形式從意識面對的客體意識轉變為意識是客體自身的自我意識。客體的自身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意味著這是上升為實踐行動的意識:“無產階級意識在變為實踐時,只能給歷史的辯證法迫使人們要作出抉擇的事情注入生命,但決不能在實踐中不顧歷史的進程”,〔16〕“由于意識成為向實踐的過渡點……這時意識不是關于它所面對的客體的意識,而是客體的自我意識,意識這一行為就徹底改變了它的客體的對象性形式”。〔17〕只有通過節點的過渡才能完成“度”的質變,才能解決資本主義社會每一量變都是質變這一在質量驟變中的深層矛盾,解答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指出的資本社會中由“對象化勞動”造就的“二律背反”問題,同時預示著下一個重要結論。
3.“勞動時間”孕育著實踐認識的兩重性。這是從真實歷史中生發的辯證關系,通過對其中“質”“量”“度”等范疇的辯證關系分析得到歷史之“變”的根據,同時意味著工人自我意識覺醒的可能性。
(1)自我意識的兩重性。“勞動時間”對“勞動力成為商品”進行了合理性的確證,不僅使工人意識到自己是商品,而且勞動時間的對象性水平的兩重性也導致了工人在認識論上的兩重性:一方面是“客體性的自我意識”。這是無反思的自我意識,是一種商品性質的自我意識,它無法越過經驗的直接性。另一方面則是“實踐性的自我意識”。這是奠基于對象化的實踐活動(其實就是勞動)的認識,在此奠基下工人獲得了對“勞動力商品”的自我認識,“這種認識使它所認識的客體發生了一種對象的、結構的變化”。〔18〕
(2)對單向客體揚棄的可能性。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提供了“剩余”的能力,但它依然會與其他商品的使用價值一樣消失于等價交換中。交換價值替代了并且遮蔽了使用價值。盡管“量的關系”替代了“質的特性”,但是數量化的計算卻無法泯滅“質的活動著的內核”,這是整個階級體現出來的“決心”,使工人的自我意識的喚醒越發迅猛,從而超越客體性和經驗直接性,重拾社會主體能動性。因此,認識的兩重性意味著對客體性—單向性的揚棄,這是走向總體性的必經之路。
(3)走向歷史的總體性。此時的盧卡奇并未接觸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卻得出了與馬克思在此《手稿》中相似的結論,這是難能可貴的。對象化—物化必須通過主體—客體的相互統一才能克服其單一性,走向總體性。這也同樣呼應了馬克思在《提綱》第一條中對“主體”的強調和對“形式”的鄙棄,正是出于超越直接性的客體世界、物化世界,發掘主體能動性和創造性的目的。而且從一開始,工人的自我意識就不是如康德所說的單一原子式的自我意識,也不是黑格爾通過社會為絕對精神代言的自我意識。與馬克思一樣,盧卡奇站在資產階級社會場域發掘隨對象化活動來的社會主體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方式。這個自我意識是整個無產階級的自我意識——階級意識。與馬克思不同的是,盧卡奇不避諱談論自我意識問題,批判資產階級的無反思、無批判、無超越性的原子式個人的或虛幻的自我意識。
筆者對盧卡奇“物化結構”中體現的“超對象的對象化”的不同層次及其對應的兩重性關系進行總結,目的是揭開“階級意識”是無產階級“實踐行動”的“本質—根據”秘密。只有對超對象的對象化的兩重性進行深掘,才能找到真實歷史之“變”的“本質—根據”,它就深藏在“個別環節和因素”之內包含的“整體的結構”中,并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體而明確地具有“變化的輪廓”,繼而實現“變化的本質”,理解“變化在整個過程中的起因和意義”。〔19〕這就是實踐的力量。由于對象性的意識已被喚醒為階級意識,那么實踐,“以單個客體為目標的行動”,〔20〕就有了改變整體的根據、目標與方向,因為“行動——根據它的客觀意義——是以改變整體為目標的”,〔21〕對象性的形式也被轉換為關于客體自身的東西,而非外在于人的拜物教的范疇與形式。對象性的嬗變,被扭曲的對象、對象關系、對象化運動等,皆由此敞開和澄明。由于無產階級處于社會化過程的中心,他們那被社會無意識控制的物化意識,也在具有“階級意識”的“實踐行動”中,被無產階級自身揚棄。歷史之“變”,必然來自歷史力量本身,這就是具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的“實踐行動”具有的創造和建構歷史的潛能與力量。“階級意識”與“實踐行動”,兩者缺一不可,最終指向主觀客觀的統一,個人與社會的統一,歷史與邏輯的統一,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具體與總體的統一。“變化的輪廓”從資產階級的純粹思想的對象性轉變為主客觀相統一的對象性;“變化的本質”指向歷史的發展本質“客觀上是辯證的”,并且“在歷史每一次決定性過渡時都能得到證實”;〔22〕“變化的起因與意義”讓人們深刻理解了唯物史觀的重要性,通過唯物史觀把握歷史發展的規律,把握人與人之間真實的社會交往關系與生存狀態(不是思想的而是現實的),進而超越資產階級的永恒現實,“從實踐上打破存在的物化結構”,〔23〕走向歷史的、現實的、具體的“總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