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健
(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在理論人學的架構內來終結理論人學,其合法性必然會遭受質疑。問題的關鍵還是要歸到人學研究的思維范式與邏輯方法上。而馬克思通過對人學研究范式的革命性變革,以生存論路向上的實踐人學的實踐生成本體論,實現了對傳統知識論路向上的理論人學的實體本體論的揚棄,開辟了實踐人學的現代路向。
狹義上,人學需要作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來加以研究,以此明確其基本的問題和范式,是研究人、服務于人的科學。廣義上,“人學”即人的哲學,是哲學的一個形態,“是從整體上研究人的存在、人性和人的本質、人的活動和發展的一般規律,以及人生價值、目標、道路等基本原則的學問”[1]。當然,人學是為了人,其研究對象、終極目的是人,但不能把一切為了人的研究、研究人的一切問題的學說都稱之為“人學”,如此泛化的人學是無意義的。而且,“人學”并不能限定為“人本主義”,雖然后者大部分是在積極意義上被使用,并具有合理成分。
西方傳統人學發展演進的歷史,是承遞蘇格拉底所開創的理論人學的普遍原則和基本方向。蘇格拉底將哲學由天上降至大地,并將哲學主題由前蘇格拉底時期的自然哲學、心智論等轉向了對人自身的探究,讓關心、照料個體的靈魂成了可進行的現實,從而構建了追問知識、德性以及美好生活的“人的哲學”。由此開啟了理論人學的傳統,即理性超越的知識論路向。對知識、德性的追問能夠為人之存在找尋原初性的終極根據,激發人的超越本性。不過,這可能使得人們在“從事哲學思考時滿足于超驗的形而上的玄遠純思”[2],將人的生存本性和人之存在的生活世界給懸擱、遮蔽掉。因為在知識論路向中,首先預設了現象世界和理念世界的分離,后者作為超驗的形上本體,在主客二元的思維模式中被選定為真實,凌駕于活生生的人與感性世界之上。它可以在理性所規定的純思范疇內致思世界的統一,可又存留了一個回溯原初基底、夷平人之存在的風險。這就是形上本體的實體化傾向:感性的、現實的人之存在被實體化為存在者,并被放置到知識論中加以客觀化考察。人的本質不再是感性的生成,而是先驗性、異己性的既定預設,一種純粹的在自身之外的理性實體。“人”成了無差別的概念稱述,人的感性存在只能在抽象思維中開始并被把握。“這種人的定義也是全部西方形而上學人學觀的基礎。”[3]如此,則是對人的超越本性的延宕,阻礙了對現實存在的人本身的真正探尋。
要跨越本體論的實體化陷阱,就得喚醒并澄明人之存在本身,亦即以現實的歷史的人的感性活動為展開依據。因此,無須在現實世界之上又構筑一個外在而超驗的世界。人不是抽象的人,人的生成與發展須得放在歷史性的生存和生活實踐中加以考察。在生活世界之外,憑借理性找尋人之為人的根據,又或者說是確證終極價值和絕對真理,這是傳統理論人學的路向。而要避免對人本身的遺忘、突破理論人學抽象思辨的藩籬,旨趣的轉向必得表現為:一方面,要對傳統理論人學加以拒斥,但不能片面或任意,而是要甄別理論人學與實踐人學的差別,使得人自身的超越本性得以澄明敞亮;另一方面,要回歸感性的生活與實踐,著眼現實境遇中的人的存在。是存在的感性生成,而非抽象思維所把握的本體既成。一切歷史行動、人之為人的真正根據即在于人的生存本身。在生存論視域中對感性存在本身加以確認,這是對傳統理論人學的反叛和超越。換句話說,唯有回歸到對現實的人與生活世界的觀照中,發掘人的存在根據,才能夠應對重重的生存困境與文化悖論。
不難發現,馬克思的思想學說在整體建構中就包含有人學元素。對人的全面發展、人類自由解放的訴求,這是馬克思哲學研究所固有的根基。即便馬克思沒有一個獨立明確的人學理論體系的建構,可了然的人學意蘊是作為其思想展開的內在邏輯而存在的,并散見于科學而又豐富的哲學之中。馬克思哲學中有關勞動、生產、異化等理論的闡發,都是從“人”的維度進行說明。其著作中對“人”的問題不乏歷時性與共時性的論述,豐富的人學意蘊也明了地開顯出來。
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通過對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比較,以及有關“原子”概念和特性的分析,為人的個體自由尋求本體論依據,發展了人的自由學說。雖說是站在唯心主義的立場上,把人理解為擁有自我意識的理念化存在,然則感性的生活世界已然被看作是個體的自由創造和展現。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廣泛探討了政治經濟學、黑格爾哲學等內容,開創性地提出了異化勞動等理論,人的本質、私有財產等問題也得到深入說明。尤其是在勞動異化狀況的指認上,馬克思通過對“實踐”概念的闡發,由政治經濟學層面的批判深入到共產主義與人的解放層面,并以人的本質問題將此聯系起來。揚棄異化勞動的過程即人對人的本質重新占有的過程,是“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4]189。這一時期馬克思的理論立場和話語體系是構筑在人本學唯物主義的抽象邏輯上,沒有深入到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規律等方面。因而,勞動異化史觀的架構是以“類本質”的價值懸設和道德呼喚為前提,陷入了隱性的唯心主義,尚不具有完全的科學意義。當然,在馬克思真實地接觸到無產階級實踐和經濟學史實的過程中,也不自覺地發生了一種新的從歷史客觀現實出發的理論邏輯[5]。
在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中,馬克思批判了包括費爾巴哈在內的舊的唯物主義,將感性活動看作是屬人的、對象性的實踐活動,這是新唯物主義的起點。顯然,感性是實踐的,它不是費爾巴哈所認為的感性直觀的純粹物質運動,更不是黑格爾所說的絕對理念的抽象思辨運動。把抽象思維或感性直觀實體化,依舊延續了傳統本體論的知識論路向。而人的自我創造與本質實現是以感性生活作為陣地,也就是說,實踐是感性的。通過感性的實踐,人找到了現實的、歷史的確認。因此,“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4]501。也只有從人的社會屬性去考察人,將人看作是社會存在物,才能準確把握其本質的規定性。對待人的本質問題,馬克思有著經典表述,“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4]501。人的本質是由全部的社會關系所決定。可在費爾巴哈看來,人作為感性直觀的類存在,是實在的、感覺的、愛的對象和實體,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僅僅局限在理智情感、自然需要等方面。即使費爾巴哈從人本主義的分析方法入手,發現“神學的秘密就是人學”[6],進而把宗教的本質歸結為人的本質,據此確證了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他也不可能將之貫徹到社會歷史領域,對宗教的現實根源予以探究。費爾巴哈的錯誤即在于離開了現實的社會關系與歷史發展進程,抽象地考察人的本質和宗教問題。可實際上,宗教不是人的固有本質,它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宗教感情也只是對一定歷史條件下社會關系、社會存在的反映。因此,把感性思辨化了的費爾巴哈,仍舊沒能從理論人學的視域脫離出來。更確切地說,他在歷史觀上陷入了唯心主義。
在 《德意志意識形態》 中,馬克思側重分析了分工與所有制在發展階段上的關系,論證并闡明了唯物史觀的前提和出發點,即“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4]519。同時也首次表明自已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4]516-519現實的個人是從事感性實踐活動的個人,而不是抽象的概念的人,歷史則是人的連續不斷的實踐活動過程及其結果。也唯有在現實的社會關系和歷史運動中,個人才能成為有個性的現實存在。由此,標志著一種活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實踐唯物主義得以確立。包括到后來的 《共產黨宣言》 《資本論》 等文本中,馬克思把現實的個人放到經濟、階級關系中去考察,把人的全面自由發展、人類的解放落實到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中,從而創設了科學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學說,構建了回歸歷史具體的科學的人學。而共產主義這一最高理想和最終目標的實現,需要以各個人的自由發展、一切人的自由聯合為前提和依據。
這些研究事實表明,“馬克思對人的理解的過程本身就是他哲學思維模式的變化過程,或者也可以說,馬克思哲學思維模式的變化過程本身就是對人的理解過程”[7]。即使存在著諸如“認識論斷裂”等解讀模式,我們仍然可以將之定性論證為顯性的“人學”、顯性的“實踐人學”。不僅是因為“實踐”是馬克思哲學的實質與核心范疇,還在于馬克思哲學的理論旨趣和現實發生都指向了人的感性實踐和生活世界,是對人的本質生成、社會歷史發展等問題的具體把握。
馬克思承遞著傳統人學的價值維度,但在致思理路上持存了較強的批判性和創造性。他不再采用抽象思辨的邏輯對人的本質加以規定,又或者獨斷論式地將精神心靈、物相實體夸大為人之存在的本體根據,而是緊緊抓住科學的“實踐”范疇,在符合人學內在規定性的同時,對整個理論人學進行系統批判,跳出了理論人學的窠臼。馬克思以實踐來確認人的本質、把握社會歷史的發展,對于人的感性活動、存在方式的研究,不離開勞動、社會關系等具體領域,如此,人的問題便有了實質性的內容。另外,以實踐為核心的生存論路向的“實踐人學”的定位,也有助于我們厘清馬克思人學革命的性質以及意義。
雖然從廣義上來講,西方哲學史上一直存在著“關注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實踐哲學或文化哲學范式”[8],也不乏主張回歸人的存在、生活世界的哲學流派和思潮,然則并非所有的實踐哲學都能夠算作“實踐人學”。只有馬克思在更加自覺地貫徹實踐哲學范式的同時,牢牢抓住感性實踐活動及社會歷史的運動發展,將人的存在歸基為現實的、歷史性的感性實踐生成。從馬克思人學研究的進路上看,人之為人、人之存在的基礎與根據,即在于“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4]449。“實際上,只有馬克思才真正實現了對現實人的科學理解,從而使現實的人真正成為哲學或人學的主題、前提和出發點。”[9]“人”不是抽象思辨的宗教人,也不是脫離社會的自然人,而是進行著感性生活實踐的現實的人,面向著生活世界不斷地展開感性創造。所以,“人的突出特征,人與眾不同的標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學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勞作”[10]。這種以人自身為目的的對象性勞作——“實踐”——承載著人的本質生成,其規定性自然成為人的本質規定性。毫無疑問,人是經由現實的、感性的實踐活動不斷生成的。人在認識改造外部世界的同時,又確證了自為的生成。這就決定了人的存在與社會關系必得打上自由自覺的感性活動的烙印。那么,馬克思哲學也就不存在所謂的“人學空場”。基于生產方式、社會交往、歷史運動等視角,實踐人學達到了對現實的人的科學具體的認識,表明了感性生活的人的在場。退一步來說,馬克思哲學如果要存在所謂的“人學空場”,那可能是在理論人學的意義上論說的。然則人學并非感性世界之外的遐想。通過現實的、感性的實踐活動來對人的生存、本質以及解放發展等問題進行考察,這是立足生活世界的科學形態的人學研究范式,是轉向生活世界、通達人類解放的具體途徑。
正是以實踐人學為切口,馬克思實現了對傳統知識論路向上理論人學的變革,開啟了生存論路向的實踐生成本體論的轉向,宣告了超驗語境的實體本體論的終結。從抽象思辨的體系哲學轉到感性生存的實踐哲學,實踐人學這一嶄新形態,必然超越抽象思維與感性直觀的人學視域,將人學研究實實在在地推進到感性實踐的生活之中。現實的人的感性生活即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存在論根據,成為生活世界、社會歷史以及人類價值實現的深刻基礎。
回歸感性的生活世界,在實踐生存的向度中找尋存在的根據,把握人之為人的本質生成,面向人的價值確證。以感性的實踐活動作為立腳點的實踐人學,擔負起了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雙重任務。實踐人學能夠緊密關聯人的生活世界與社會歷史進程,不漠視人的生存性與感性實踐,同時又具有批判反思、開放超越的維度,賦予了現實的實踐生成的本體論意義。當然,這里的本體論去除了實體化意涵,說成存在論或許更為妥帖,是感性生成的存在論。“或者說,當傳統人學將本體歸結為某一‘實體’時,用‘本體論’比用‘存在論’更為合適;當實踐人學將本體歸結為‘存在’本身時,用‘存在論’代替‘本體論’較為合適。”[11]需要說明的是,舊有人學的形上維度并沒有因為貼近生活世界被拒斥、就此終結,而是以存在的超越維度表現出來,人的存在就是生活世界的實體。“所謂‘終極存在’,就是人的實踐活動所生成和創造的‘存在’,而實踐活動的展開就是人的社會生活,因而,社會生活構成了哲學最本源、最‘終極’的存在。”[12]于是,當本體問題轉換成存在問題時,自在既定的思辨實體即為實踐生成中的歷史性存在所取代。
一般說來,近代西方哲學發生了從本體論向認識論的轉向。拒斥抽象思辨的形上論述,要求復歸并聚焦于人的存在、人的感性生活已然成為哲學研究的共識。“如果不是干脆拒斥所謂‘本體論’研究,那么至少也是極大改變了對‘存在’進行研究的方式。”[13]可是,懸擱對本體、本質的追問,“并沒有發生認識論、實踐論取代、消滅本體論的事實”[14],兩者間不存在必然聯結。不放棄對抽象思辨世界的追問,然則更關注于人生存著的感性世界。所以,本體論并未過時,只不過是以新的、特定的形態展現出來。它依舊貫穿于哲學發展、演變的脈絡中。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本體論追問是否可能,而是要分析存在著的是何種意義上的本體論。“我們不能以人學史上某種具體形態的‘本體論’之誤而否定一切‘本體論承諾’的意義。”[15]被終結的只是作為傳統形而上學的理論人學,是一種間離了現實的人及其生活世界的思維方式和人學形態,而人學的本體關懷并未消失。我們就是歷史,我們在感性實踐活動中承荷著歷史的本己發生與感性創造。不過,這并非是對實踐加以本體化的絕對解釋,更不是置于勞動、生產關系等范疇中的泛化說明。要知道,歷史運動的主體是生成著的人,歷史是人的存在的直接表征。而現實的人作為實踐的承載者,通過感性活動不斷生成自身,也即歷史。歷史把人的本質現實化,在這一點上,對生命個體不斷生成的歷史性辨析,構成了正確理解生存論路向上的實踐生成本體論的出發點。“實踐生成”也借此擺脫實體論與認識論的解釋局限。因而,人的形上超越訴求與現實生存本性的巨大分裂,在實踐生成本體論的視界中,得到了歷史和邏輯的統一。在實踐中不斷生成的歷史性存在就是馬克思實踐人學本體論維度上的具體規定。
正因為如此,實踐的本體意蘊是生成性的,且在人的本質生成中不斷開顯出來。而“人是什么”“人如何成其所是”的問題就轉換為對生命個體歷史性生存的把握。必要的是從人的感性實踐活動出發,面向真實的生活世界,來確證存在本身、真正占有人的本質。要把人的存在論根基還給人之存在本身、人的本性創造。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人類解放也只有在連續不斷的實踐生成中、在存在方式的變革中才能實現,并具有通達本體的合法性。這不僅變相地處理了本體問題,同時也為我們從本體論層面來審視馬克思的人學革命,提供了切入點。
總之,傳統理論人學向科學的實踐人學的轉向,開拓了歷史唯物主義原則下“實踐生成本體論”的新視域,是人學研究的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