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 杰,榮 榮
(1.黑龍江省婦女研究所,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2.大慶市婦女聯合會,黑龍江 大慶 163311)
婚姻是現代家庭的起點,是具有效率指向的制度安排[1]。作為私人性與社會性對立統一的復雜社會制度,婚姻的締結和解除都深受社會外部環境和個體主觀因素的共同影響制約。婚姻家庭研究本身帶有學科交叉屬性,是幾乎所有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重要內容或重點關切領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大陸地區的離婚問題研究在社會轉型和全面發展的多重背景下開展起來,婚姻家庭領域的豐富研究成果既關注時代變遷下公民個體對于婚姻家庭的理解、取向和行為,也在個體觀念和行為研究層面之上探索公共政策的轉向和優化空間,經歷初始期、發展期、成熟期,實現了從最初的單絲孤線式描述性分析到多學科交叉、多視角審視、多層面關切的跨越式發展。
1980年我國對 《婚姻法》 進行修改,1982年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首次增加了15歲以上人口婚姻狀況變量,1987年開展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為我國開展婚姻家庭研究提供了契機和大數據。學界由此展開截面研究、對照研究和隊列研究,得到了我國離婚人口比例、年齡分布、婚姻持續時間以及生育狀況等基本數據。面對一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乃至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持續升高的離婚率,學界及相關部門對國內離婚率是否過高展開研究。然而,這一時期存在著多種計算離婚率的方法,也存在著用離婚對數還是用離婚人數進行計算的討論和實踐。1986年,民政部門恢復婚姻登記統計數據。由于統計口徑不一致,以離婚人數作分子計算的離婚率是以離婚對數作分子計算的離婚率的2倍,導致我國離婚率的虛高引發社會熱議。為此,1988年民政部關于印發 《離婚率計算方法研討結果的報告》 的函中提出,為了便于計算,易采集數據,與國際取得一致,采用“粗離婚率”這一與聯合國人口統計年鑒接軌的計算方法,即粗離婚率=×1000‰。同時為規避粗離婚率受人口年齡結構變化影響較大的統計風險,采用離結比=×1000‰作為離婚人口統計的補充衡量指標。此后,粗離婚率和離結比成為采用最多、相對主流的衡量指標。
離婚行為同婚齡推遲、非婚生育、單親家庭等現象的出現都具有現代性,是工業化危機的組成部分。工業化和技術進步帶來人均預期壽命提高,婚齡隨之拉長。城鎮化帶來人口遷移規模擴大、異質性與多元趨勢的增強,社會福利的持續完善和發展,法律松動及社會輿論的寬容,婚姻家庭觀念的轉變,女性教育賦權、經濟賦權的實現等,都在不同程度觸動離婚率上升。具體而言,城鎮化過程中人口流動性增強,夫妻的知識技能、收入水平、思想觀念等差異加大;同時,空間距離拉伸了夫妻心理距離,夫妻間因情感、撫育等功能而形成的依賴關系逐漸剝落或遷移;個體抵御社會風險能力增強,家庭凝聚力受到沖擊挑戰。法律及社會文化方面,婚姻家庭法的規范體系對婚姻自由、性別平等、保護婦女兒童權益以及無過錯離婚原則的確認、離婚登記程序的簡化帶來法律要素在維系婚姻中的作用逐步喪失。市場經濟體制下,作為生產、分配、管理共同體的單位制控制力減弱,離婚行為的社會成本大大降低;女性受教育年限增長,通過有償勞動獲得經濟獨立的數量增加,使得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博弈能力提高。綜合上述觀點,即國家力量在家庭新規則形成過程中的顯現,是離婚現象大量出現的宏觀時代社會背景。
隨著家庭核心化、規模小型化趨勢增強,家庭社會學、家庭人口學學者依據西方家庭功能理論、家庭發展理論、婚姻質量模型等理論分析框架,從探究婚姻家庭發展規律的角度進行離婚行為的社會學闡釋。運用家庭生命周期模型分析中國家庭在資源分配、情感溝通、風險應對等基本功能方面與西方家庭的異同;運用總體異質性理論探討離婚風險隨婚姻持續時間而發生的動態變化,以及離婚高峰爆發時間。圍繞“倒U型”離婚風險分析模型,有學者認為,婚后5年這一婚姻生活調試和生育行為高發階段在角色適應方面矛盾沖突較多導致離婚[2],但另有研究認為,生育行為可顯著降低離婚風險。對此,家庭經濟學依據風險——收益模型,給出存續越久的婚姻,雙方在婚姻家庭中投入的時間、情感、金錢等資源越多,離婚的沉沒成本越大,就越難做出離婚決定的解釋[3]。社會學、臨床心理學、女性學學者從婚姻質量視角關注婚姻中個體感受、主觀評價、互動過程和調適水平,并以此探尋婚姻穩定性下降的原因。將伴侶評價、婚姻關系評價、物質生活評價作為主觀指標,將夫妻互動、性生活質量、沖突與離異意向作為客觀指標,綜合衡量婚姻質量[4]。提出家庭性別角色分工的不易交換及協商不足帶來的“形態剛性”是影響夫妻情感關系、威脅家庭穩定的決定因素[5]。
離婚意味著家庭解離,家庭功能形態發生改變,客觀上生成單親、再婚、獨居、空巢、隔代等家庭形態,家庭成員原有的社會關系網絡也發生改變。人口學視角認為,離婚率快速升高與個體經濟水平、教育狀況、職業屬性、初婚年齡、原生家庭環境及宗教信仰等相關[6]。婚姻匹配理論認為夫妻雙方社會地位的匹配度是維系婚姻穩定的重要因素。“門當戶對”即同質婚夫妻社會地位、基本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契合度高,但隨著社會分化加快,跨階層的異質婚增多,婚姻穩定性下降,離婚率上升[7]。從個人間的自致性匹配和婚姻雙方家庭背景的先賦性匹配角度分析,發現20世紀90年代以來擇偶模式發生同質性回潮[8]。然而,同質婚并不一定更穩定,雙方原生家庭經濟條件的同質性對離婚風險高低無顯著影響[9]。社會心理學關注個人因素對婚姻改變的影響,認為個體的婚姻觀念、擇偶標準、擇偶模式影響婚姻穩定。社會變遷過程中,婚戀觀念日益多元,人的自我價值和期待提高,夫妻雙方性格差異、瑣事矛盾等微觀因素是離婚主因,主張從影響離婚行為的觀念入手,探究擇偶觀、家庭觀、性事觀、離異觀對離婚行為的影響及互動關系[10],同時,離婚行為對自我效能、生活方式、生活質量的改變,以及離異家庭中未成年人發展等問題,亦引發了不同程度的探討。
在延續了此前30年離婚研究的切入路徑之外,近10余年來,中國綜合社會調查、中國家庭追蹤調查、中國家庭收入調查、中國健康與營養調查,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等宏觀統計數據和專項調查數據,民政、司法、婦聯等部門的公開、部分公開數據極大豐富,促發國內離婚問題研究理論與實證并重,形成多學科交叉、多視角審視、多層面關切的高質量發展格局。
據民政部門公布數據可知,改革開放40年我國人口粗離婚率由1979年的0.33‰增至2019年的3.4‰,目前已高于大部分歐洲國家,接近美國水平。尤其2000年以來,離婚率呈加速上升趨勢,2003年全國離婚率突破1‰,2010年突破2‰,2016年突破3‰,每突破一個千分點所需周期縮短。基于此,不同學科的研究者從法律政策、社會文化等角度切入離婚研究,還原當代家庭發展變化的多個側面,同時對個體婚姻選擇所置身的公共政策系統進行反思和探索,如離婚與生育率變化、離婚與技術進步和智能時代的關系、離婚帶來的生活方式變遷、社會關系網絡調整,離婚財產分割及未成年發展、單親家庭社會支持、離婚與健康照料等。
法學領域,近10年來聚焦婚姻法、婚姻案件和婚姻關系。在離婚條件、離婚程序、離婚效力、離婚救濟等層面關注婦女、兒童、殘疾人等相對弱勢群體權益,提出應優化離婚制度,保障離婚當事人權益。指出司法實踐中對法定離婚理由、離婚財產分割的性別不公正缺少政策敏感,應增強在離婚財產分割、離婚扶養給付和離婚損害賠償中對女性作出相應補償的司法實踐性。并指出只有修正性別盲區,才能將性別平等意識嵌入民法典編纂全過程,植入民事法律規范的設計與表達,成為社會公正的規范基礎與制度基礎[11]。可見,無論是對于婚姻法相關司法解釋的文本分析和實踐總結,還是對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 關于減少輕率離婚的離婚冷靜期制度、增加離婚損害賠償適用情形的建議,以及完善家事審判制度,拓寬涉家暴離婚案件中受暴者、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的司法救濟渠道的呼吁,無法忽視法律研究倡導立法改革和司法實踐中完善婚姻家庭制度對弱者保護功能發揮的能動性作用。
社會學領域,關于生育政策調整、互聯網普及率提高、住房限購政策約束等與離婚行為關系的研究,既拓展了離婚研究的學術視角,又呈現出我國當前社會發展變化實際,呼吁法律政策支持的持續跟進。此外,在社會工作實務領域,家事糾紛、心理干預、單親母親賦能成為社工機構服務的重要內容,與此相應學術理論探討也日益豐富。例如,指出當前單親兒童所需的正式社會支持系統尚未成型,針對單親母親面臨的各種困境,公共部門所提供的支持仍主要體現為經濟扶助,從社會組織和專業機構所能得到的家庭教育、情感心理、家庭照料等支持仍有限。基于此,需要公共政策進一步調整完善,關注離異家庭及其衍生的社會支持匱乏問題,實現以政府為主導、社會組織為重要力量,對離婚家庭的多元社會需求給予有效社會支持。以上研究,呈現出社會現代化、法治化過程中離婚的新特點和對政策調整、社會支持的新需求,為公共介入離婚行為提供了可完善的方向和路徑。
理解離婚問題就無法回避婚姻和家庭中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互構與消長。40余年國內關于婚姻穩定性和離婚的研究歷程,也是離婚行為的社會接受史過程。家庭作為一個歷史范疇,人類學研究已經呈現出不同人類發展進程中諸多的家庭形態。因而,在理解婚姻和家庭時,也應以歷史發展的眼光加以理解和審視。盡管40余年來,學界對于婚姻制度及相關法律表述、家庭生命周期和功能、家庭規模和結構變遷以及個體婚姻動機、擇偶標準及婚后調適模式、離婚的宏觀背景、中觀環境、個體原因等諸多層面要素及其相互作用機制展開了豐富研究,研究指標也在客觀的、以長久度為主的結果走向基礎上補充了主觀的、以滿意度為主的過程指標,并在公共介入婚姻穩定性方面提供了大量學術探討,一定程度上引發了政府部門、學界和社會公眾對家庭多樣性、非核心家庭類型的關注和支持,拓展了對家庭形態的多元理解、對女性社會角色的肯定以及婚姻家庭觀念轉變的認知。然而,一方面,社會各界普遍存在對離婚率上升的憂慮,以及將離婚者等同于低素質人口和失職父母,將單親家庭子女等同于問題兒童的負面刻板印象[12];相當數量的研究結論將離婚率上升歸咎于社會道德水平下降及草率離婚,事實上,離婚自由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性別暴力、降低婦女自殺率,具有重要的社會整合、維系功能和彌補價值[13]。另一方面,應在現代化進程以及“第二次人口轉變”視野下看待離婚行為,觀察人口結構深度老齡化趨勢,以及人均預期壽命延長、未婚人口比例上升、婚齡普遍推遲、自愿不婚不育人群增長,以及離婚率升高的同時,結婚率持續走低的“新常態”,進一步思索探討,拓展對婚姻和家庭的理解,輸出更多具有包容度、延展性的學術成果。
要進一步加強離婚研究的本土化理論框架和研究方法構建。我國社會科學研究界已有家庭社會學學科,是在西方家庭社會學理論和研究方法的基礎上發展而來,亞洲的婚姻觀念、家庭觀念在移植套用西方理論的時候難免水土不服,難以切中肯綮,在學科發展的獨立性、可持續性方面,仍要在多學科交叉發展的趨勢背景下,努力建構和產出符合基本國情的本土化理論框架和研究方法,實現婚姻家庭研究框架和方法的中國化,尤其在復雜現代性的當下,深入思考國家、社會、家庭和個體的多重互構,探討具有本土化邏輯和規律的婚姻家庭理論和研究方法。此外,應進一步增強學界內部,以及學界和政府部門、學界與社會大眾關于婚姻與家庭研究的對話性和應用性,通過實證研究數據進行多學科分析,進一步探索智庫作用的發揮路徑,強化研究對政府決策、大眾輿論、公共知識傳播的積極作用,為創新社會治理、增強家庭福祉,提供高質量的智力支持和咨詢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