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政
在當代社會語境下,伴隨著資本城市化與社會都市化的深入發展與持續推進,資本邏輯不斷從生產領域擴展到都市生活之中,催生了社會生產與運行機制的結構化調整與轉換,放大了空間在社會財富的生產與配置中的作用力量,正義理論所面對的現實問題不斷空間化,價值規范也遭遇到巨大挑戰。正義如何適應當代社會的規范要求,如何推進價值規范的重構并形成有效規范,這些問題成為正義理論及其規范重建所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空間轉向的視域與方法內在反省正義理論及規范的重建,推進對資本城市化的價值評判與考量,為都市化社會確立合理的價值規范與評判標準,這也成為當今時代正義理論研究的重要主題。
空間正義是社會批判理論空間轉向過程中生成的重要理論產物與核心論題。從嚴格意義上講,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城市化進程與城市更新所進行的批判也指向了城市空間正義問題。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提出獨立的空間正義范疇,也“沒有創立與發展出完整的空間理論”1蔡運龍等:《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及其中國化:“跨國、跨界、跨代”知識行動》,《地理研究》2016第8期。。就其理論根源來說,從空間正義視角反思資本主義社會的正義問題主要根源于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批判理論。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隨著資本主義都市化進程中矛盾與問題的日益凸顯,都市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缺乏空間的維度和視域,難以適應資本城市化問題的分析與應對。為此,他們從資本主義歷史地理學的理論維度出發,運用資本城市化、空間生產等概念來剖析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重新詮釋和創造性地發展了資本主義批判,推動了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空間轉向”,開啟了空間批判的理論視域與方法,事實上也構成了空間正義的理論基礎與根本方法。因此,空間轉向是理解與把握空間正義理論邏輯的基本視域,也是準確看待其意義與價值的方法論基礎。
空間轉向蘊含著社會正義理論的空間轉向與空間的正義批判雙重維度與內涵,一是空間轉向及其敘事意在重新理解與挖掘社會正義理論的空間維度與內涵,進而認識與考察社會正義的空間構成與實現形式,推進對正義原生形態的反思與批判,開拓適合于都市社會的正義理論。索菲?沃森(Sophie Watson)在其《城市空間正義》(Spatial Justice in the City)一書中明確指出,空間正義“與社會正義密切相關,是一個涉及資源、權利和物質空間分配的權力關系術語。可以說,社會正義的概念是不可能不包含空間的”。2Sophie Watson, Spatial Justice in the City, London: Routledge, 2019, p.2.空間轉向及其敘事變革既是對抽象的普遍主義正義觀的解構,也為正義理論重構提供了新的視域與方法。所以說,“空間正義是空間轉向的最激進的產物。”3Andreas Philippopoulos-Mihalopoulos, Spatial Justice: Body, Lawscape, Atmosphere,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p.3.空間轉向突破社會正義理論架構與敘事,走向重新闡釋社會正義理論,推動了空間正義的理論出場。二是空間轉向走向運用空間分析與批判方法挖掘與重申空間的社會生產與社會的空間再生產,揭示了資本邏輯下空間的組織與生產造就與加劇了社會正義問題,由此空間也成為規范性探討與價值評判的對象。雖然空間是理論研究中的重要對象,然而,在社會批判理論中,空間與社會被割裂開來,對立由來已久。城市空間主要是規劃科學研究的主題,對空間的社會批判研究一直受到忽視。空間被歸結為物質性的東西,人們只是以物質性的眼光來看待空間。由此,將空間視為一種物質建構而不是社會建構,被看成是沒有社會內容的實體,因而它等同于自然環境。物質實體性的空間掩蓋了空間的社會生產與政治建構的目的與意圖,遮蔽了支配空間生產與組織的社會力量與權力屬性。這種“近視的空間研究方法”也必然排斥價值評判,否定對空間進行規范性探討的可能性。但是,空間轉向推動空間成為社會批判理論的研究對象,打破了空間與社會的二元分割。所以,空間轉向在推進社會理論空間化的同時,也推進著空間的社會理論轉向。從社會空間辯證法來看,社會空間范疇的生成內在融合了空間與社會的對立,強調空間是社會建構與組織生產的產物與結果。因此,需要推進對空間生產與組織的價值評判與考量,進行價值規范的探討。隨著現代都市化社會的深入開展,空間的組織化與結構化程度越來越高,資本化、政治化與信息化的內在結合成為空間組織與再生產的重要支配力量,社會正義的研究更加聚焦與轉換到都市之中,都市問題也成為正義分析與批判的重要對象。都市化既廣泛影響著社會正義規范的建構,又是正義展開與實現的重要領域和語境。推進空間正義研究也成為把握與應對當今都市化社會的正義問題,建構當代視野中正義理論的重要路徑。
空間正義是在空間轉向敘事下反思與批判普遍主義的抽象正義觀,推動正義理論研究視域、研究方法變革過程中生成的理論范式。空間正義理論推動正義研究由“規范先行”到“問題先行”,呈現為從普遍主義規范到具體化、多元化的規范以及從宏大敘事到日常生活敘事、主體敘事的研究趨勢轉換,凸顯了正義理論地方性語境的意義與價值,豐富了社會正義理論研究。
第一,推進正義理論話語與敘事方法的反思與批判,走向地方性語境與日常生活敘事的具體化建構。空間轉向既是一種研究視域,又是一種敘事方法,為反思宏大敘事及其體系建構的正義理論研究提供了理論切口。長期以來,正義理論研究及其方法帶有很強的宏大性、抽象性和思辨性,只是探討一種抽象的正義觀及其形式規范,造成正義的宏大敘事、普遍主義話語對地方性語境進行遮蔽與掩蓋。“沒有普遍、永恒的絕對真理;只有解釋的不同自由度而已,這種自由度可理解為源于時間和空間的偶然性。”1[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4頁。空間轉向與敘事方法對抽象的普遍主義正義理論話語與敘事方式的批判與反思,強調差異性、多樣性和多元性的地方化語境,有效地反思與批判了普遍化的抽象價值及其價值獨斷的問題,消解絕對化、終極化的正義理論及規范,探討了正義理論的普適性與地方差異性、多樣性的深層關系。為此,空間轉向推動對普遍主義正義觀的合法性和適用性限度的反思,轉而強調社會制度的多樣性與地方差異,質疑和批判普遍主義正義理論的優先性和正當性,批判其虛假話語的實質,將普遍性下降為特殊性,轉化到地方建構之中,揭示其本質為地方知識生產的一種形態。所以,空間正義敘事有助于彌補正義宏大敘事的缺失、不足和反思的盲點。正義理論的地方性話語與敘事得到重申,走向本土化和具體化建構路徑。同時,立足于地方性空間生產及其實踐,重申地方化正義理論話語的重要價值和意義,以此破除西方普遍主義正義話語強制和話語霸權,進而達到正義敘事方法與理論的自覺。當然,歷史敘事與空間敘事兩者之間也不是完全矛盾的,各有其理論側重點和維度。空間敘事側重于主體敘事等,它是社會主體的現實生活的書寫,其焦點是社會主體的生存狀況、生存體驗,注重對主體的現實命運及其生存境遇的把握與揭示,具體呈現為主體的生存與發展的實現程度。因此,空間敘事揭示了社會主體生存的當下性與現實性,避免了對主體的生存抽象化、普遍化把握,為具體探討主體的現實生活狀況提供了可能性。空間正義關注的是社會普通大眾、邊緣群體的日常生活、空間需要及其實現狀況,旨在探討他們的生存境遇、現實命運與歷史發展等問題,以維護和實現城市多元主體的共同發展與生存。
第二,推動正義研究問題的擴展與轉換,從思辨的理論問題回歸日常生活中的正義問題。空間正義研究從政治哲學走向社會理論,審視空間轉向對正義理論建構與敘事變革的意義。雖然正義理論研究有著自身的發展史和內在的理論邏輯,但是更離不開對當代社會現實問題的把握與透視。應該說,真正有效用的正義理論及其規范是對社會現實及其正義問題的把握。正義理論及其規范發展史就表現為現實社會的發展史及其問題史。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在普遍主義正義觀及其宏大敘事框架之下,正義問題被思辨化與抽象化地理解和對待,日常生活中的正義問題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思和批判。而且,正義研究要圍繞著現實社會問題的變化而更新,根據社會運行的轉變與發展轉型,不斷確立新的研究對象和主題。當今社會運行發生了重大變化,已經走向都市化社會。如何把握和解答都市化社會中的正義問題,成為空間正義研究的關鍵所在。“建構各種社會理論的范式都有各自存在的價值。”1[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3頁。空間正義和社會正義之間不是斷裂式、否定式的發展,它們之間既具有范式轉換的內在邏輯關系,也具有不同的理論指向和規范功能。空間正義理論的產生是對都市化社會這一現實問題的回應與解答,即通過正義范式的轉換與價值規范的重建把握現實問題。在本質上,空間正義是社會正義的價值規范的有效延伸和擴展應用,通過對地方性正義理論話語的構建和規范探索,增強對現實批判的敏感性、力度和強度,更加積極有效地應對和解決都市化與都市更新中的空間正義問題。
第三,推進正義走向實踐的方法論反思。社會正義是最為核心的分析框架與理論范式。但是,從實踐的路徑而言,社會正義的現實展開必然需要訴諸于空間的實現形式,也需要空間力量的參與。社會正義只有具體化到空間之中,才能從抽象價值轉化為現實規范。事實上,空間的生產也在生產與塑造著價值規范。唯有正義性的空間組織與構筑才能推進和實現正義,而非正義性的空間生產與實踐則會加劇和導致正義問題。為此,如果沒有正義之城的空間實踐的積極促進作用,社會正義的實現也會受到巨大的阻礙。所以,空間正義也體現著創新正義實現形式,推進都市化社會正義規范建構的理論探索。空間正義實質為都市化社會語境下的社會正義規范的具體形態、話語及其實現形式,強化正義實踐的邏輯。空間正義研究不僅能夠直面當代社會發展中遭遇的資本城市化與全球化等重大的現實問題,而且,通過對空間問題的反思與批判,深化對正義實踐的社會語境和現實條件的理解。正義理論總是在一定的時空語境之中生成并發展起來的,也必須放置在一定的時空語境中進行合理的分析和評判,推進對正義的現實性、有效性和適用性的反思,揭示與追問價值規范的空間轉化及其具體實踐。由此可見,空間正義內在反思與批判普遍主義正義理論及其抽象的方法,明確其運用于城市化實踐的有效性、實用性和合理性限度,實現從形式規范到有效規范的轉變。其方法論意義在于從探討什么規范是好的、應當的轉變到探討什么規范是合適的、實用的、可行的,根據都市化社會的社會關系與結構具體探討正義的建構及其實踐,拓展正義的空間維度,開創都市化社會的正義形態及其實現形式。當然,空間轉向與敘事方法也具有內在的局限性,容易以碎片化的正義問題分析與評判掩蓋和遮蔽社會總體的正義問題把握與研判。我們還需要推進正義的空間視域與社會—歷史視域的相互融合、彼此補充,以此實現對社會正義問題的多維透視、全面把握。
空間正義不僅是正義理論與概念框架的創新,而且也體現著對資本主義批判的問題轉換與理論更新。“我們的目標毋寧說是創造理解的框架、細致的概念工具,以此來掌握在社會轉化錯綜復雜的動態中運作的最有意義的關系。”1[美]大衛?哈維:《資本的限度》,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687頁。都市馬克思主義者持續推進對資本主義都市化進程所導致的正義問題的批判和反思,走向空間正義理論的架構。所以,空間正義不只是正義研究的一種視域,而且指向以資本為原則的空間生產與組織的批判及考量。空間正義成為都市馬克思主義揭示資本主義社會正義問題以及推進資本主義批判的理論視角與方法。這不只是價值評判的問題,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現實批判的問題。
城市化運動及其空間的建造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早已有之,但是“城市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中具有不同的意義”。2[英]彼得?桑德斯:《社會理論與城市問題》,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9頁。城市化在不同社會具有不同的展開方式,也具有不同的功能與意義。都市馬克思主義者所指稱的“空間生產”與一般性的空間建造有著本質的區別,特指以資本為原則組織與生產空間。在資本原則下,城市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主要是適應資本擴張的需要,其根源在于資本積累與實現方式的不斷變化,即資本的空間轉化與剩余價值的空間實現,具體體現為資本的城市化與全球化過程。城市與社會的互動現象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趨勢,表現為從工業資本主義時代的工業城市到后工業資本主義時代大都市的轉型過程。
在工業資本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發展賦予城市工業化的內容與形式。資本主義城市空間的生產、建造與運營按照工業化的要求進行組織,創生了工業城市的新形態。所以,工業城市被工業資本主義生產所構形,是其塑造與實現的空間產物。由于社會生產技術與效率相對低下,所能生產的物質產品相對有限。工業生產在社會生活中居于主導地位,社會發展取決于工業生產的能力,需要不斷提高工業生產技術和生產能力。工業城市的主導性內容、功能與意義是福特制生產模式下的城市。
在后工業資本主義時代,資本主義城市的功能與意義發生了重要的轉型,由福特制生產型的工業城市向后福特主義消費型的大都市轉型發展。伴隨著生產技術的進步與生產效率的提高,生產的發展由受生產狀況限制轉變為受消費狀況限制。消費在社會生活中居于重要地位,社會發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消費能力,需要不斷擴大消費市場。在消費主義的推動與刺激之下,城市化不斷發展升級為都市化,造就了資本主義大都市。都市化是城市化和市場化深度融合發展的內在趨勢。資本主義社會的都市化是資本主義社會政治經濟空間化結構調整和重組的結果,為資本主義發展提供了新的增長空間和擴張領域。從總體上來看,高度的都市化成為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的重要趨勢和特征。因而,都市很大程度上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具體把握,也是分析與批判資本主義的最基本單元。都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對象從對資本主義社會整體批判聚焦與轉換到都市批判之中,成為反思問題的重要領域。
第一,社會都市化推進了資本積累模式的變化,走向靈活性與彈性主義相互結合。隨著社會都市化與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深入,資本主義轉向后福特主義生產方式,資本積累的靈活性更是得到集中體現。“后福特主義,這是一種越來越靈活的、無組織的資本主義積累。”1[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00頁。雖然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依賴于自身完善的制度、高度組織化的管理體系。但是,不同于工業資本主義時代的福特制生產模式,“彈性主義的流變性源于廉價、迅捷的運輸與通訊系統、資本市場的全球化,以及與之相伴生的彈性專業化的即時生產過程。”2[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27頁。資本主義生產和用工模式更加靈活多樣,通過彈性的空間組織與生產布局,降低生產成本。“后福特主義生產模式建立在小規模、小批量(以合同轉包最為典型)的生產基礎之上。”3[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21頁。后福特主義彈性生產,研發在本國,服務外包,生產在世界各地,減少資本流動的束縛與限制,釋放資本活力,資本流動更加活躍、快速、及時,實現彈性生產和靈活積累,提高資本的利潤率和收益率。資本主義生產通過城市和地區的重構,借助于靈活性來解決因地域流動性障礙與制度限制所導致的資本積累危機和矛盾,彌補福特制生產和傳統資本積累模式的不足和缺陷,對資本主義的當代發展起到難以想象的效果。
第二,社會都市化實現了資本主義生產、生活與消費的深度融合。社會生活的都市化重構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特征。資本主義國家為了有效應對生產停滯、資本積累的危機,堅持生產與生活相融合的原則,推動資本積累從“生產領域”向“日常生活領域”的延伸與擴張。社會都市化塑造與推進生活方式的轉變,都市生活成為社會生活的重要形態與方式,主導了日常生活形式及其運作。生活世界成為資本增值的主要領域,推進社會生活方式轉變本身變成了資本主義生產的重要部分。資產階級通過都市化不斷支配與再生產了日常生活,造就了消費主義生活圖景。都市生活的異化釋放了資本家對資本積累和財富積累更強烈的欲望。而且,資本的擴張與積累更加隱蔽化、生活化,成為無形的力量,具有較強的輻射性和滲透性,確立都市生活的正面吸引,增強資本主義都市生活的吸引力、誘惑力,讓人自覺接受,更受到追逐與崇尚,更加積極有效地實現資本積累的目的。
第三,社會都市化實現了資本積累與文化、娛樂精神生產相融合。資本主義高度的都市化過程中所開創的文化工業及其打造的購物天地、時尚地標等消費景觀生產著消費主義的意義與文化,引領和表達生活時尚,催生了現代都市文化和娛樂業的興盛,構成了當代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與發展趨向。都市文化與娛樂是重要的精神生活,也是資本主義文化精神生產擴張的重要領域與資源,成為資本積累的重要載體與實現形式。而且,資本主義的文化與娛樂業的核心內涵是商業文化和消費文化的延伸,其政治性、意識形態性隱而不顯,吸引力更強。資本主義都市文化與娛樂業的產業化、規模化、普遍化向人們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高度發達的形象,美化了資本主義國家,掩飾資本擴張的剝削和野蠻,導致其具有巨大的滲透性,造就了資本擴張的復雜化態勢。
資本主義都市化進程既是社會深入發展的結果,也是其轉型發展過程,既有積極、進步的社會意義,也有消極、破壞的后果。隨著都市社會的深入發展,資本主義掠奪性和破壞性呈現在都市化之中,帶來了復雜性的空間正義問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資本積累模式發生重大轉換,剝削也由社會生產領域拓展到社會生活世界,造成了社會生活中的奢侈消費與普遍貧困的兩極對立,加劇了社會主體生存的物化和異化。資本原則下空間生產與組織的差異、對立與不平等也在不斷被生產,造成和加劇了社會差異、對立與不平等,催生和擴大了社會正義問題。所以,當代視野中的正義理論必須涵蓋空間正義的思想。空間正義的理論意義并不是對社會都市化的簡單否定,而是要揭示資本主義都市社會的矛盾與問題,著力于變革資本主義的空間組織與生產形式,推動社會生活的合理化塑造。
空間正義內在涵蓋地方與全球雙重的語境,全球化是其重要的維度與內涵。在全球化語境中,空間正義的推進與全球化進程內在關聯、相互影響,空間正義不再完全是地方性的問題,也是全球性的問題,其構建不能局限于地方性的框架,必須植根于全球化語境,從更高層面思考空間正義及規范的建構,回答和應對全球化過程中的空間正義問題,走向對全球化的重構與引領。全球化對空間正義的推進與實現既是積極的促進因素,也是消極的障礙因素。全球化的最大優勢是建立了推進和實現空間正義的組織基礎與現實根基。但是,資本的全球化加速與放大了不平衡地域發展,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的正義問題以及自身發展的不平衡隨著全球化不斷擴散,轉嫁到其他國家,這使得世界各國共同遭遇了全球性的正義問題與挑戰。因此,從空間正義維度審視全球化的規范構建,積極推動空間正義走向全球正義,有助于形成應對全球化問題的有效規范,為全球正義的實現提供空間力量。
全球化時代,以資本的快速流動為目的,都市化與全球化內在關聯、深層互動。資本主義的都市化不斷從區域化推進到了全球化階段,構筑了全球化的城市體系。全球化中的城市從來就不是封閉的空間,而是置身于全球城市體系之中。資本全球化借助于開放性的空間組織策略,不斷影響與塑造每一個國家的城市,通過去地方化來改造其他國家的城市。不發達國家和地區的城市深度卷入了資本主義全球生產、分配、消費體系之中。“資本的高速流動與商品的迅猛流通,從而得以能夠打破受地理局限的人力市場、社區、民族國家等。全球化及其迅猛勢頭允許資本不必再長時間地固守于以地域為基礎的社會經濟,從而激活了一個重要的彈性社會動力。”1[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28頁。這樣,資本主義的生產和消費打破了地域的限制,資本積累也向整個全球延伸,由此導致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對外擴張,推動資本主義社會的持續發展。隨著全球化的擴大與深化,資本主義的發展越來越取決于全球化的范圍與程度。
從一般意義而言,全球化是人類交往普遍化的發展產物,但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擴張性、掠奪性內在主導了全球化的趨勢。強大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擴張過程之中必然推動全球化,全球化也是其全球擴張的必然產物。“全球化總是特定的權力在特定的地方所追求和支持的特殊計劃。”2[美]大衛?哈維:《希望的空間》,胡大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7頁。全球化既體現了資本主義發展的全球空間動態,也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政治規劃。資本全球化也導致世界范圍內城市之間交往頻繁,互動加強,資本主義城市成為全球化生產的空間組織形式與財富分配的節點。資本主義全球生產與分配的內在規律與趨勢是生產與消費從中心向外圍擴張,財富與利潤則從外圍向中心聚集和集中,由此產生了資本積累的“中心—外圍”模式。資本全球化及其全球擴張與重組造成了全球財富的再分配和財富向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集中和聚集。資本主義全球城市發展為全球財富和利潤的集中和聚集之地,形成了全球性的資本積累中心,助推全球性資本積累體系的構建。相反,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城市則成為財富被剝奪與流失之地,加劇了貧窮和落后,由此塑造了全球生產與財富分配的地理積聚與分化。因此,西方主導下的全球生產與財富分配體系折射與反映了資本全球化內在的矛盾與危機問題,以及由此加劇全球資源占有與財富分配的不平等,造就了全球正義問題凸顯。
資本主義的發展模式與其全球空間布局相互塑造、相互作用,造成了全球性的空間剝削和不平衡地域發展等問題。地域不平衡發展是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固有的矛盾和缺陷。資本主義發展過程就是不斷打破平衡、造就不平衡的過程。隨著資本主義發展的全球化布局與空間重組,進一步造就了全球不平衡發展,形成了地域與地域之間的世界性分化與對抗,發展為核心—邊緣不平衡的地理結構與依附關系,加劇了全球正義問題,加深了發展中國家人民生存環境的惡化與生活的普遍貧困。由此,空間正義問題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發展中的重要問題。
從積累模式來講,資本的全球積累與空間擴張內在結合在一起,從而造就了資本形態與空間形式的不斷變化。地域性的差異成為資本追求與實現積累的重要推動力量。資本積累的本性造就了資本的空間擴張與空間化,強化和加劇了不均衡地域發展。“隨著資本尋找并移往成本較低的新地點,不均衡的地域發展變得更加顯著。”1[美]大衛?哈維:《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94頁。資本無限地追逐積累,最終結果必然是走向不均衡,不斷生產和造就新的不平衡。所以,資本擴張與積累的空間動態必然造就與呈現為主導性的中心與從屬性的邊緣。中心與外圍、發達與不發達之間的對立狀況是由“多種相互交錯的力量所造成的連貫產物,這些力量運行在資本流通過程的總體統一當中”。2[美]大衛?哈維:《資本的限度》,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641頁。空間的分化與對立是資本擴張的內在邏輯決定與塑造的,也是資本積累的內在本質體現與必然結果。因此,不均衡地域發展與資本積累模式內在結合在一起,是資本流通與運行的動因所在,呈現為不可逆轉的趨勢。
從發展模式而言,資本主義的發展深度嵌入在不平衡地域發展與組織之中。資本主義是一種寄生性的發展,依賴于差異性和不平衡發展的地域,內在地要求必須具有附屬地,以此形成無限增長的空間,增強資本的活力,推進資本主義的可持續發展。所以,資本主義發展模式的內在規律就是不斷打破均衡,催生差異性和不平衡地域發展的過程。不平衡地域發展實質上是資本全球聚集與分化作用過程中所形成的地理景觀。可以說,一部資本主義發展史就是一部不平衡發展的歷史。資本主義國家也正是利用地域不均衡發展的優勢,維持和保護自身的發展優先權,保障壟斷地位,限制其他國家的發展,贏得發展的主動權,剝奪發展中國家發展的權利與機會,拉大發展的差距,減少發展中的競爭對手,這也正是資本主義國家沒有滅亡,持續發展的原因所在。所以,資本主義只有借助于不平衡地域發展才能維護自身的利益,實現可持續發展。相反,如果地域不均衡發展的優勢喪失,資本就“完全喪失它作為社會動力引擎的正當性”。1[美]大衛?哈維:《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75頁。資本主義發展雖然具有內在不可克服的根本矛盾,不可持續。但是,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差異性和不平衡發展及其空間修復在一定時空范圍內解決資本主義發展停滯及其過度積累所導致的社會危機和矛盾,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帶來巨大的空間和活力。因此,不平衡性發展既是資本主義全球化進程中一種客觀事實和必然現象,也是無法回避的普遍性問題。不過,資本主義國家對其自身發展模式進行合理性辯護與自我美化,不斷強化自身發展模式的優越性及其所帶來的財富增長,但是,卻以增長掩蓋和忽視了這一進程中不平衡和不公平的實質。“增長的意識形態忽略了一個事實,就是不平衡發展是晚期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2[美]馬克?戈特迪納:《城市空間的社會生產》,任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96頁。長期以來,資本主義國家將其經濟的增長歸結為發展模式自身的優越性,實則掩蓋了其不合理性,遮蔽了地域不平衡發展的根本問題,反而讓我們難以把握到資本主義持續發展的真正奧秘所在。
當今時代,資本全球化與信息化交融,信息化不斷創新資本全球化的形式與機制,影響和作用也在不斷加強,發展成為全球化重塑的重要力量。資本全球化的空間組織高度依賴于網絡技術載體與信息手段。資本的全球性擴張與持續增值需要更多的生產要素、無限廣闊的自由空間。但是,資本積累內在具有時間和地域的界限,這是資本運行的脆弱之處,由此也構成資本積累的界限和限制。可以說,從馬克思到大衛?哈維都揭示出了資本積累的界限。因此,資本主義發展是在有限的地域之中尋求無限空間,需要不斷創新空間形式。隨著網絡信息技術的發展與塑造,推進了空間關系的變革與重組,空間的結構與組織形式發生重大變化,成為沒有界限的空間,即虛擬與現實共存的后現代城市超空間。“后現代都市進程仍舊保持其資本主義的性質,但這一事業的性質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在發生著變化,尤其是通過遠程通訊的革命、工作性質的變革、全球化等。”3[美]邁克爾?迪爾:《后現代都市狀況》,李小科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36頁。在網絡信息技術的支撐下,資本的擴張與增值由靜態的地理空間擴張演化成為動態的流動空間擴張,克服了地理空間的阻礙,獲得無限自由,流動性增強,向全球無限延伸、擴展,最大程度地增強其擴張能力,實現了持續發展。這是技術進步、資本擴張和資本主義組織變化相互作用和融合的結果。“信息技術是新自由主義的特權技術。”4[美]大衛?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王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83頁。資本的擴張與信息技術實現完美結合,最大限度地維護和實現資本擴張和增值的意圖,資本積累的靈活性與機動性更是得到集中體現。資本主義國家不斷強化信息技術壟斷與霸權,保持統治優勢,削弱其他國家反抗的力量,推進全球資源和財富的再分配,實現了資產階級財富與力量的無限擴張。為此,資本主義國家的不平等與正義問題也隨著信息化的全球空間組織更加迅速向全球擴散與轉移,進一步加劇了整個世界的貧富分化與財富分配不平等。當然,當今資本全球化形式更加復雜,即美國反而走向保守主義政策,推行逆全球化。但是,逆全球化并不是簡單的反全球化、去全球化,而只是美國爭奪全球化主導權的另一種形式。事實上,資本主義國家是為了保持自身在全球化中的優勢,扭轉衰退的趨勢,實現持續的增長,同時,限制和阻止其他國家的發展,緩解和轉嫁本國危機,企圖獨享全球化帶來的積極成果。基于此,空間正義著力于批判資本主義發展模式的不合理性及其所導致的財富的地理聚集與地域不平衡發展,推進對西方主導下的全球化的重構,引導全球均衡發展與利益格局的調整及其變革,以走向全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