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陽剛人”的帕索斯疫苗

康慨

最近關于青少年男生陽剛氣質的討論，讓我多少有些不安。我不知道身體上的陽剛實踐能否有效內化，進而錘煉出大批陽剛人——假如這是好事的話。但我知道男生心目中的陽剛意味著什么——踢球、尚武、煙酒、無禮、互毆、凌弱、好勇斗狠、胸口碎大石、不和女生講話或對女生出言不遜。

我們不妨回看古代的希臘。英文里有個詞叫“伊飛伯”（ephebe），意思是18歲到20歲、即將成為公民的男青年。它的詞源是希臘語，指兩年制的青訓營學員。對他們來說，投石、投槍、跑步、格斗，這些出于軍事目的的訓練當然是必須的。但近年來有學者提出，培訓的另一個重要項目很可能是看戲。具體說，是看悲劇。

游歷過希臘的人都知道，在雅典和其他許多地方，都能看到古代露天劇場的遺跡。埃菲沃斯（ephebos）——也就是年輕的準公民們，就在這樣的劇場里觀看悲劇。希臘人的悲劇無關悲情，也無關結局的好壞。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悲劇是嚴肅而莊重的戲劇，目的是為了展示正確和錯誤的人生道路，經由“宣泄”（catharsis），產生“帕索斯”（pathos）——有教育意義的痛苦。

痛苦往往來自主人公與命運的沖突，而命運是希臘戲劇中最重要、最強大的一種力量。

無論多么勇猛、多么聰明的英雄——阿喀琉斯、奧德修斯、俄狄浦斯——都擺脫不了命運。甚至神在命運面前也無能為力。與命運聯系在一起的，往往還有道德上的缺陷和世俗的規則。但對于現實、歷史和人生，詩人、劇作家常常沒有非黑即白的看法，也不給出明確的答案。他的英雄‘主人公或是因為堅強，或是因為軟弱，而要違抗自己的命運，從而犯下了過錯。

“希臘人一生都向著那理想的人生邁進。”翻譯家羅念生說，“他們的文學里沒有什么病態的或惡劣的人物，悲劇里的英雄都是高貴的人物，只是他們的性格里有某種缺點，他們才遭遇那可悲的命運。”

今天，你可以不相信命運，但你總要受到出身、背景、家庭、容貌、教育、運氣的影響。碰壁或連續碰壁的時候，精神上的陽剛人（不一定是男性）往往因為過度的自尊而傲慢。一遇到小挫折就有了癥狀，一錯再錯，最終失去戰斗力。

希臘人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才讓他們的青年在踏入社會之前，在劇場里完成帕索斯疫苗的接種，經受有教育意義的痛苦。痛苦里也有高尚的東西。這告訴我們，英雄也會犯錯，我們當然更難以避免。經歷這番宣泄或凈化，我們或可早日達成心智上的成熟。須知，往日的痛苦和未來的無常，都不該使我們陷入過度的憂傷或恐懼。如此，才能經風沐雨，才能保家衛國。

回到陽剛少年。補充幾句關于讀書的回憶。

我在2017年介紹過一本瑞典新書，名叫《優勢婦女：寂靜的教育革命》。書的作者發現，在西方世界大部分國家，大學里的女生數量已經超過了男生，在瑞典，這一差距更為巨大。

瑞典作家、赫爾辛基大學北歐文學教授埃巴·維特–布拉特斯特倫指出，問題不在于女孩子太優秀，而在于根深蒂固的厭女癥和“陽剛氣”對男性小朋友的毒害。陽剛氣已經被定義成了女人做什么，男人就不能做什么，而學習就是“女孩子的事情”。因此，在我們開始把男孩社會化為能與女孩親密相處之前，我們改變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