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正熹

兩年前的一天,我一個人到東京銀座一家餐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餐,鄰桌坐著的這位——就暫且叫她幸子女士吧——看起來到了古稀之年,然而頭上戴著貝雷帽,涂著朱紅的唇色,雪白的香粉施到脖頸,藍色的套裝下配著一雙油亮的皮鞋,神色里透出一股難以言傳的自信。
幸子女士突然身子向前一傾,問道:“今天下雨了,天涼了啊。”我環顧周圍,確認這是在問我,便回答:“是啊。”幸子又問:“一個人來吃飯啊?”“在東京工作嗎?做什么的?你是哪里人?來東京多久了?”見我略顯尷尬,幸子暢快地笑著解釋,她是這家店的常客,服務員都認識她,只是聽到我在電話中說“外國話”,好奇才攀談起來。
這打消了我心里的戒備,也開啟了我和幸子真正的“對話”。
我也問起幸子的生活,她說:“我在東京住三年了,是福島人。”這個地名讓我頓了一下,問:“福島啊,您家沒有什么影響吧?”幸子回答:“我的丈夫,兩個兒子、兒媳,都沒了。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抱有什么樣的情緒。但幸子反而笑著說:“沒關系,你看到的是活人,不是鬼!”
幸子是“二戰”后出生的,小時候在鄉下,沒見過什么世面。那時候女孩子并不自由,她十幾歲就被送到工廠里,起早貪黑地工作。她想,不如索性來東京做工,掙的或許還要多些。那時候的年輕人哪個不想來東京?連她都知道東京銀座有漂亮的衣服,有外國的好東西,有彬彬有禮又洋氣的人。“我也想跟他們一樣。但我的父親堅持說,小姑娘到東京就會學壞,不如趕緊找婆家。”
我開玩笑:“那您何不找個東京人嫁了?”幸子:“就附近找了個人嫁了,我要是總念叨東京,也怕婆婆覺得我不踏實。后來有孩子了,我也認命了,伺候家人,養活孩子,一輩子就這樣了吧。再后來突然地震了,海嘯了,家人都沒了。我哭了不知道多少天,覺得我這輩子真的完了。”
我靜靜地聽著,幸子也像是回到了那些黑暗的日子。“有一天,我做了個夢,夢里有人說,拽著你的人啊,都走了,你也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醒來以后突然覺得,既然你們都走了,我也去我想去的地方吧。所以我就來東京啦。托朋友的家人給我在東京找了個房子,我的積蓄和補貼還有不少嘞。現在,我買喜歡的衣服,吃沒吃過的外國飯,打扮成我當年想成為的樣子。”
我問她,現在還喜歡東京嗎?幸子說,東京人都只管自己,而且不敢擺脫別人的眼光,挺累的。銀座周圍和她年紀相仿的老太太,都穿著講究的和服,但實際上穿和服特別麻煩,她們自己其實并不舒服。
“現在我不喜歡東京,但我喜歡在東京的我。”
我又看了看她,忽然覺得那種難以言傳的自信,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