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錫華
內容提要 幽默能優化文風,提高閱讀效果,是現代作家常用的修辭手法。作品中的針砭因與調侃融合提升了生存能力,幫助鋒芒畢顯、頗多骨感的雜文在消遣、娛樂主導的文壇站穩了腳跟;幽默常用對比,從相似與差別、意料之中與出乎意料的比較中彰顯笑噱背后的內涵,因有智性的改造,既與語境協調,又適合人情物態;幽默因有學養的支撐,富含人生的智慧,旁搜遠紹、新意迭出,給人不屬奇聞卻有異趣的感覺,有不俗的文化品位。幽默是中國文化的傳統,在一個缺失了“對語言生產過程熟悉和精通”的時代,文學作品中頻頻現身的幽默也許可以對這一缺失做有力的校正。
如果將文章比作供人享用的一桌飯菜,那么,幽默的作用就是調和鼎鼐,讓飯菜變得更加可口、誘人。回歸學理論述,幽默是使文章生動、活潑、風趣的表達方式,幽默包含分寸、程度,時剛時柔、時刺時嘲,手法有諷喻、譏刺、挖苦、調侃、謔笑等,既可諷人,亦可自嘲,經過精心處理,大多落在特定環境中可以容忍的閾限內。正話反說、倒換視角、制造懸念(俗稱賣關子)、不合邏輯的比附聯想等一切超常規的表現手段在這里都可以派上用場。幽默需要智性的機敏,文化含量極高,一出手就能換來讀者會心的哂笑與理性的領悟。如果作者希望自己的文章在讓人讀懂之外,產生濃濃的興味,提升至欣賞層次的話,那么,幽默的運用便能助上一臂之力。五四之后,現代文學史上涌現了一大批幽默大家,他們的出色表現,讓一個“萬馬齊喑”的時代,有了使人振奮的活氣。
現代進步作家生活于中國社會激烈變動的時代,敵對的政治力量相互間進行激烈搏殺,持與當局不同的立場就會受到擠壓。惡劣的環境使進步作家的生存受到嚴重的威脅,利用幽默調節針砭的力度,使其更多地擁有合法的外衣是左翼作家通行的做法。此外,20世紀30年代作家間關系錯綜復雜、頗多齟齬,即使是同道,相互間也時有不乏意氣的爭論,有時還會激化成無謂的沖突。幽默是婉諷、是微刺、是勸勉,盡管表達不同意見,態度仍可友善,不致矛盾激化。
20世紀30年代,魯迅曾與林語堂有過關于幽默的爭論,說幽默是“將屠戶的兇殘化為一笑”[1]魯迅:《論語一年》,《南腔北調集》,《魯迅雜文全集》下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703頁。。魯迅排斥幽默嗎?當然不是。批評林語堂是因為林被魯迅視為同道,林的“超然”,實為惜身,讓魯迅不滿。魯迅受魏晉文章的影響,善用幽默,大凡夸張的比附、知性的調侃都被他用于現實的批判,機敏的文字像是在陽剛的文風中輸入了讓人發噱的笑料,持論嚴肅卻沒有沉重的感覺。魯迅將雜文當作匕首、投槍,“論時事不留情面,砭錮弊常取類型”,鋒芒畢露,文風硬朗。但作者契入重大時事時并不是橫沖直撞的一介莽夫,作家精心考慮恐怖環境所能容忍的限度,采用幽默的表達方式,策略地表達批判的意見。諷刺、影射、訕笑、纏繞等手法的運用使筆致婉曲,文章生動、活潑,讓頗多骨感的雜文在消遣、娛樂主導的文壇穩穩地站住了腳跟。例如看到有人撰文指責當時的雜文是當著和尚罵賊禿,不敢直說,魯迅笑稱這是誘人用雞蛋碰石頭,說當事人如若不明事理,“真的赤膊奔上前陣,像許褚似的充好漢,那他那邊立刻就會給你一槍,老實不客氣,然后,再學著金圣嘆批《三國演義》的筆法,罵一聲‘誰叫你赤膊的’——活該。總之,死活都有罪”[2]魯迅:《不負責任的坦克車》,《偽自由書》,《魯迅雜文全集》下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796頁。。講論時事,證引歷史,之后再添上清初奇才金圣嘆的一聲訕笑,不僅使作者的意見有了充足理據的支持,也因古代一介武夫的突兀登場與一生以調侃著稱的金氏適時的幫襯,激活了語言文字中的情趣,說理的文章換了一副活潑有趣的面孔。
魯迅的雜文以深刻著稱,幽默絕非低俗的調笑,讀者的笑聲里總是含著理性與正義的認知。短文《隔膜》[3]魯迅:《隔膜》,《且介亭雜文》,《魯迅雜文全集》下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041頁。從清代文字獄當中馮起炎越位上書說起,說當事人上書皇帝,意在巴結,卻被遣戍寧古塔,“好意”竟獲惡報,頗令人諤然。魯迅告訴人們,清朝皇帝嘴里雖講滿漢一體,其實是嚴守內外分際的。表面看起來漢臣、滿臣,“臣”與“奴才”的自稱中漢人好像占得了便宜,其實在清朝皇帝看來,臣是外人,奴才才是自己人。臣下既有內外之別,說話自然也要合于身份,越身份言事,本意雖是示好,結果卻是忠而獲咎、流放絕域。爬梳荒誕的舊事,魯迅的本意當然不只是為了引人一笑,于是繼續窮究底里,說清史上漢臣越份說話屢有發生,其原因大多是上了皇帝“愛民如子”、滿漢“一視同仁”這類甜言蜜語的當,以為陛下真是“自己的老子,親親熱熱的撒嬌討好去了”,結果馬屁拍在馬腿上。經此一說,文章的題旨、促人深省的“隔膜”便突現了出來。
凡文章一涉爭辯,往往帶著戾氣,幽默幫助作家改變文風,使其可作審美的閱讀。魯迅的《憶劉半農君》[4]魯迅:《憶劉半農君》,《且介亭雜文》,《魯迅雜文集》下冊,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44頁。悼亡之外還包含對兩個名頭響亮的大人物的評騭。公開臧否人物,不免唐突,何況涉及的又是風流倜儻、人緣極佳的胡適,弄不好,陷入沒完沒了的筆墨官司,豈不是惹上了大大的麻煩。于是作者獨運匠心,撇下指涉的人物,選擇毫不搭邊的“武庫”做比,含著笑謔描畫了一座防人甚嚴、諱莫如深的武庫,大門緊閉,一搜尋,門上還粘有一張此地無銀的“小紙條”。畫面那么滑稽,讀者能不失笑?文章不著一字,就將人物難以測度的城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幽默柔化了批評,當事人即使不滿,又不知該如何發作。
聞一多的《關于儒·道·土匪》[5]聞一多:《關于儒·道·土匪》,《聞一多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234頁。將儒、道、匪等量齊觀,容易遭人忌恨,但入題后作者以醫、患關系說事,遠兜遠轉,大大減輕了衛道人士的驚懼與戒心。作者說只有病勢危重時,醫生才會使出渾身解數,而患者也只得放棄就醫的抵觸。作者認為中國文化此時已經到了危及民族存亡的關頭,因而對寫了一本《人類的命運》、對中國心靈毛病有確切診斷的英國人韋爾斯表達感謝,又因其未能提供治病的良方,說他只是給了中國人“半個得救的希望”。“半個得救的希望”,發聲風趣,又能激發讀者尋找另外半個救治希望的熱情。
黑暗世道中的諷刺需要特別講究策略,掌握好針砭的尺度并予以適當的包裝。豐子愷的《口中剿匪記》[1]豐子愷:《口中剿匪記》,《豐子愷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頁。以官匪并舉,明說拔牙,暗諷世道。作者將蟲蛀的牙齒比作殺人越貨的強人,說牙齒一直得到人的供養,卻不思報效,因稱蛀牙是官匪,拔牙便成了剿匪。譬喻貼切,缺失是過于直白。社會黑暗需要抗爭,但硬碰硬不是好的選擇。也許是一貫溫和的公眾印象保護了作者,這樣的文章若出自較為激進的左翼作家之手,后果就很難預料了。
對照、比附是幽默的常態,在現代作家的作品中多有出現。有人特別將其定名為參差對照的寫法,該法有兩個要點,一是對照,將一事一物與他事他物進行比較;一是參差,比較物既可相似亦可相異。對照必有并舉,省略了交代的文字,又能突出反諷的意向。現代作家運用幽默時常有關聯物的比較、反襯、影射,用調侃的筆法含蓄地表達臧否的意思。
一般認為,出乎意料是事物發展的結果逾越了合乎情理的預想,意料之中與意料之外有較大的落差,常識喪失了對該類世象應有的解釋效力,幽默則在合于常理與不合常理之間架起了連接的橋梁,用充足的理據說明預料之外的事件仍然屬于合乎邏輯的發展。張愛玲的文章就常有超越讀者意料的描寫,但品味之后,又覺得作家的安排不僅符合人情物態,也與語境協合。張愛玲幼時缺少親情的呵護,生活留給她許多痛楚的記憶,性格要強的她在文章中提到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絕無乞憐的表示,傷心的記憶被處理成帶淚的幽默,減弱了話語的沉重,也緩解了作者心理的重負。《私語》[2]張愛玲:《私語》,《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頁。寫道:“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里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弟弟說:‘你看你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夸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干了,很不好意思。”作者的意思此處似本不該哭、不值得哭,但似乎又為流下的眼淚被母親罕有的夸獎止住而心有不甘。不幸福的童年讓張愛玲眼眶里積儲了太多的眼淚,一樣是難過,眼淚卻有流與不流兩種不同的情形,局外人難以理喻,但一與環境耦合,便都獲得了合理的解釋。《私語》還寫她母親出國前來學校看她的情形:“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里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里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地望著那關閉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于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落淚不是因為情形的需要,而是情形促發了淚水,這是常識,因為需要而有眼淚就讓人覺得十分反常,但它反映了母女間的隔膜,也體現了母女間隔不斷的親情。“哭給自己看”,如果真實的心意只是不愿讓決意遠行的母親感覺到被棄置在上海的女兒的無助與依戀,則親情又有了進一步的提升。眼淚該來遲來是一種對照,因情落淚與需要落淚也是一種對照,這些極為復雜的纏夾自然會引起讀者的注意,品味到幽默元素背后的深層內涵。《憶胡適之》[3]張愛玲:《憶胡適之》,《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頁。也說到眼淚,處理方法也明顯帶著張愛玲的個人印記。“直到去年我想譯《海上花》,早幾年不但可以請適之先生幫忙介紹,而且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后眼睛一陣熱,眼淚也流不出來……”眼睛一熱,眼淚緣何該流不流?讀者且莫竊笑,張愛玲眼睛一熱,腦子里涌起的是含著理性的情思,其中既有對胡適遽然長逝的惋惜,也有因受死者生前幫扶、知遇而生的感念,由悼亡而自傷,許多因素摻和在一起,有了更復雜的況味,傷心但不再落淚便是自然的結果。
錢鐘書的《圍城》[1]錢鐘書:《圍城》,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5頁。也善用對比展現幽默。開篇同船歸國的孫太太鄙視生性風流的鮑小姐,拙劣地編造了一段法國人的說詞:太太不忠,丈夫必中彩票;太太規矩,丈夫便是賭局中的輸家。因戲稱倘鮑是方鴻漸的夫人,方若下場必有超好的手氣。而作家“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的點評,告訴人們刻毒的詈罵能夠給人造成多大的傷害!寫方鴻漸一行去湘赴任途中李梅亭、顧爾謙令人不屑的品行也取比附的方法,很是滑稽。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拍馬與戀愛,被作者并舉,說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容不得第三者在場。包袱一揭,自然是一陣會心的大笑。值得一提的是,經過百年進化,本來只是私下流轉的拍馬,合法性大增,公眾場合“大展拳腳”的情形如今也屢見不鮮。小說還有中外丑女的對比,說“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
社會抗爭,落淚難受,當事人置身其間,則顧忌較多;一旦變身為觀照思考的主體,便能放飛心情、插科打諢,諧謔的、調笑的、抒情的,奇思妙想紛至沓來。林語堂用生病來影射官場中的人物,別出心裁。他說官場人物往往多病,癥狀可以多達二十多種,與人周旋可視需要選擇性的出示。閻錫山、馮玉祥中原戰敗無法收場,便可稱病,全身而退。又說當官的見記者時常常隨手掏出一疊病歷,自詡是鞠躬盡瘁帶病從公;不如意時則可以隨時托病養疴、甩袖而去,生病成了他們“政治上斗爭的武器及失敗后撒嬌的仙方”[2]林語堂:《論政治病》,《林語堂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396頁。。語言如此辛辣想是能戳到當事人的痛處。老舍的小說與戲劇含著多量的幽默元素,最為出色的是他在國外創作的《二馬》。也許是旁觀者清,回望家邦,更能發現民族文化根子上的缺陷。而作者采用的也是參差對照的寫法,一方面是目空一切的自以為是,一方面是難以理喻的蠢笨行事,正如研究老舍的秦弓所說,小說中“老馬的自視甚高、自以為是同愚不可及、處處碰壁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產生了雋永的喜劇效果”[3]秦弓:《老舍:笑與淚》,《老舍精選集》,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
張愛玲的《公寓生活記趣》[4]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敘事非常另類,也特別搞笑。公寓中的水管經過了擬人化的處理,不僅“多心”,還會耍嬌(發脾氣)。熱水龍頭發出“空洞而凄愴的轟隆轟隆聲”,張說這與香港淪陷時日軍投彈轟炸的恐怖情景頗為相似;更使人膽寒的是,作者認定這聲音來自“九泉之下”,在駭異、驚悚的霎間,稱熱水管多心、發脾氣也是一個恰當的比喻。不過驚恐過了,從水管中滴下的那“幾滴黃水”,才真的讓人有了無奈、無語的感覺。讀這樣風趣的文字,笑過之后,必會對作者艱窘的處境予以同情,真切地感覺到作者發自內心的無助與絕望。美國人漢娜·阿倫特在她的《精神生活·意志》[5]〔美〕漢娜·阿倫特:《精神生活·意志》,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頁。中分析德國唯心主義在實際生活中的功效時說過這樣的話,當人們在“因懷疑而產生絕望時,同樣明顯的知識進展也在人的認識和學習能力方面產生了一種積極樂觀主義”。這段話用來說明幽默的功效與產生機制也十分合適,調笑、自嘲可以大大減輕當事人的心理壓力,而它們也只有得到知識、學養的支撐才會變得有趣、充滿魅力。
張愛玲與心思慎密、將寫作看成入世有為的魯迅、周作人不同,她只是普通的自由撰稿人,以寫作為業,不大喜歡在文章中特別展示什么肝膽俠腸,對社會責任亦無太多的考慮,調侃、戲說的文章在她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到底是上海人》[1]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對上海一般市民的性格有尖銳的批評,但文末,作者卻說,“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打后又拉,罵人后又予討好,張愛玲玩起公關手段來精明得讓人嘆服。
講調侃,自然不能忘了魯迅的《阿Q正傳》。不說阿Q缺少文化品位的鼠竊狗偷,不說他純屬胡鬧的所謂革命,不說他讓人噴飯的求婚鬧劇,不說他與癩胡爭斗落入下風時自欺欺人的自慰,即如篇末那個未能畫成、讓阿Q抱憾終生的圓圈,也足以讓人笑上半天,而伴著笑聲的也必是令人難堪的苦澀,并因而有了對主人公傳奇人生作一番深長思索的心理需求。
學識與才氣給幽默提供活力。連類取譬,舉一反三,依賴豐厚的知識儲備;精巧的表達則體現了高超的才藝與智慧。魯迅的《偽自由書·不負責任的坦克車》,征引舊事、冷嘲熱諷,便是一例。肚子里沒有詩書,有心無力,干巴巴的道理說得再多,不吸引人也是白搭。學理與才氣的支撐給活躍的思緒插上了放飛的翅膀。
周作人是文史大家,心理學、性學,乃至動物學、植物學的書也時常涉獵。周作人寫有不少書評,評書對學識有要求,融入幽默后,知性的評鑒夾帶著濃濃的趣味。《蠕范》是清人研究動物的讀物,作者將動物與人類加以比較,對異化的人性予以尖銳的抨擊。作者寫道:“正如西儒所說過,要想成為健全的人必須先成健全的動物,不幸人們數典忘祖,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卻損失了健全。鹿和羚遇見老虎,跑得快時保住了性命,跑不脫便干脆的被吃了,老虎也老實的飽吃一頓而去,決沒有什么膺懲以及破邪顯正的廢話。在交尾期固然要鬧上一場,但他們決不借口無后為大而聚麀,更不會銜了一塊肉骨頭去買母狗的笑。至于鹿活草淫羊藿這種傳說自然也并無其事。我們遏塞本性的發露,卻耽溺于變態的嗜欲,又依侍智力造出許多玄妙的說明,拿了這樣的文明人的行為去和禽獸比較,那是多么可慚愧呀……”[2]周作人:《蠕范》,《夜讀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42頁。“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卻損失了健全”、“遏塞本性的發露,卻耽溺于變態的嗜欲”,句式整齊、對仗,讀來順口,用平實的語言做尖刻的攻訐,這是智者的幽默,文化含量極高。至于文中插入“交尾期固然要鬧上一場”,這類謔而不虐、荒誕不經的誚皮話,既能讓人獲得啟發,亦使人有忍俊不禁的痛快。
周作人文風平實、執筆從容,文章中沒有掉花槍、玩花樣的形跡。但平淡不是單調乏味,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吸引人的晶瑩與澄澈;平淡也并非與做人道理、人生經驗相切割,在娓娓而談、波瀾不驚的敘述中周作人融入了豐富的知識與機趣。這是學者型、知識型幽默的特點。周作人有幾篇談論生死的文章極堪回味。孔子說“死生亦大矣”,但周作人談論生死這樣的嚴肅問題仍一如其平實的文風。在《死之默想》[3]周作人:《死之默想》,《雨天的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中,周作人說他的遠房伯母因生活所迫投河尋死,但十二月的紹興,河水冰冷刺骨,“投了下去”,又“隨即走了上來”,阻其溺水的原因竟是河水太冷。看淡生死卻懾于水溫,何其荒誕!同文在論說怕死的理由顧念家人時,說最好是生前發好了財,便可“救濟這個顧慮”,并說“為得安閑的死而求發財,便是很高雅的事;只是發財大不容易……況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錢便反死不去……”這真是深諳世理的言說。帝王是世上最大的富人,知道“萬歲”之后仍有一死,無奈之余,便起意建造巨大的陵墓,走時要將擁有的財富統統帶上。在關于“死法”的討論里周作人說到了“病故”,花費不少文字形容輾轉病榻的苦楚,從而引出“揆諸吾人避苦求樂之意實屬大相徑庭,所以欲得好的死法,我們不得不離開了壽終而求諸死于非命了”。所說雖是常理,但一經作者的點化,留給人的感覺卻是異常的沉重。周作人的文章平實中包含許多巧思,讀了不讓人生厭。
學識助力幽默,使作者在表達意見時有了從心所欲的自如。聞一多對古代文化及唐代詩歌有極深的研究,因有學養的支撐,他在分析儒、道、墨三派的政治主張及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格局時竟用了調侃的語氣。他說,道家處世態度消極,涉入政治議題時趟混水的意愿不強;墨家高自標持,常以救世者的面目出現,反對用高壓手段維持政治統治,說是要用“慈母精神”代替“嚴父精神”來維持封建社會的秩序。但封建社會的問題是制度的毛病,“嚴父”不能維持,“慈母”亦難周旋。藥方失靈,墨家負氣后索性“自由行動”,成了既有秩序的破壞者。此時儒家便以收拾殘局的名義獨掌了統治的權柄[1]聞一多:《關于儒·道·土匪》,《聞一多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234頁。。三家縱橫捭闔、分庭抗禮,聞一多在戲說中完成了對中國政治格局的學理定位。
幽默是趣味的表達,學養深厚之外,腦筋也需靈活,奇思妙想才會滾滾而來。胡適《新生活》[2]胡適:《新生活》,《胡適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140頁。一文概括他對新生活的理解,說“有意思的生活就是新生活”。此話說得突兀,表面看去,該定義毫無知識含量,也未給新生活做邊際的界定。名噪一時的大學者,專題論文,竟說這種令人失笑的外行話。俗話說會者不忙,作者的解釋繼續回避抽象說理的套路,深入淺出,舉出喝酒、打牌的例子,從而令人信服地將麻木與自覺標定為新舊生活的分際,既使新生活有了可以把握的尺度,又因將讀者身邊的生活實際引入論證,讓學理概括展現趣味的品性,十分親民。像這樣如獲神助的表達,胡適集中可以找出許多。
文風自然平淡的沈從文也注意運用幽默來優化其作品的閱讀效果。《桃源與沅州》[3]沈從文:《桃源與沅州》,《沈從文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頁。一開頭便發了一個驚天動地的議論,“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運中注定了應該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桃源當成一個洞天福地”。讀書人誰人沒讀過陶潛的這篇名作?但“命中注定”,這又從何說起!作者斬釘截鐵,讀者面面相覷,接下來,文章繪聲繪色地為讀者描繪桃源的景色、桃源的物產和桃源的風雅,而備受“語言暴力侵害”的讀者也只有靜下心來聽取作者關于這個議論的合理性解釋,平實的文章有了起伏的波瀾。幽默甫一出場,文風就有了極大的改觀。
現代作家的幽默表達多受中國古人的影響,淵源有自。公安派寫文章最講趣味。明人袁宏道的《山居斗雞記》講村童見有兩雞相搏,大雞欺小雞,心有不平,幫著小雞搏大雞,并反批社會的不公,幽默的分量十足。《敘陳正甫會心集》對情趣、幽默都有通達學理的說明,這些文章想必都會給現代作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周作人寫文章總是把話說得十分圓滿、妥帖,在挖掘其中的文化內涵的同時也竭力彰顯它的情趣意味。單調是文章的大敵,道理再好,平鋪直敘,缺少情感的投入,不講求說話的方式、行文的節奏,也不能成為一篇吸引人的好文章。在《地方與文藝》[4]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談龍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中,周作人非常欣賞鄉中前輩的飄逸與深刻。說古人飄逸時如名士清談,“莊諧雜出,或清麗,或幽玄,或奔放”,“自覺可喜”;深刻時如老吏斷獄,“下筆辛辣,其特色不在詞華,在其著眼的洞徹與措語的犀利”。
中國人性格開朗,聰明、機智,行事與談吐大多充滿情趣,笑話、戲說、相聲、歇后語,是文化遺存中吸引人的部分。《搜神記》《世說新語》《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詼諧、有味,都是國人喜愛的讀物,黃粱夢、鏡花緣的傳說能讓困苦的人生發出開心的笑聲。致力社會批判、文化批判的《儒林外史》由幽默進至諷刺,更以深刻見長,最受文學史的重視。考察幽默的展現方式,大致有情景幽默與語言幽默兩種。嚴監生因見油燈中點著兩根燈草咽不了氣,是情景幽默,諷刺吝嗇、貪鄙,可謂入木三分;錢鐘書《圍城》中的許多人物很像是《儒林外史》一眾活物“還魂”后的重生;王安石“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阻宛轉愁”,體現的是語言的幽默,詩里的“悠揚”與“宛轉”示人以輕浮,含著調笑,而讀者解讀出現歧義亦應在作者的預料之中。“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卻損失了健全”、“遏塞本性的發露,卻耽溺于變態的嗜欲”,頗得古人幽默諷刺的精義,將情景幽默與語言幽默有機地組合了起來。需要指出的是,不少現代作家用幽默包裹針砭是重壓下的策略,但他們的幽默與諷刺并不只是“攘外”,也同樣要“安內”,并未將自己排除在批判對象之外。如魯迅所說:“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1]魯迅:《答〈戲〉周刊編者信》,《且介亭雜文》,《魯迅雜文集》下冊,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98頁。魯迅批判國民性也含著不留情面的自我審視。
限于篇幅,本文品讀、論析的只是少數幾位現代作家的文章,能嫻熟運用幽默手法的又何止本文論列的幾位。進入工業化時代后,科學技術日益滲透進公眾的日常生活,與功利化的生活相適應的是平面化的思維,人與人之間缺少趣味的交流,精神貧乏是一個需要正視的事實。本雅明“論趣味”認為,工業化社會中生活的詩人“像一個買主在露天市場里面對商品一樣面對語言,他已經在一個特別高的程度上失去了對語言生產過程的熟悉和精通”[2]〔德〕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134頁。。連天天與語言打交道的詩人也不懂得挖掘與利用語言巨大的潛能(其中當然包括幽默的運用),這情形難道還不足以使人驚醒嗎?林語堂是現代漢語“幽默”一詞的發明人,他曾有過一個很風趣的議論,“文章無波瀾,如女人無曲線”,如此論文雖然有點輕薄,但接下來的論證卻讓人頗受啟發:“天下生物都是曲的,死物都是直的。自然界好曲,如大川回瀾;人造物好直,如馬路,如洋樓,如火車鐵軌,如工廠房屋。物用惟求其直,美術則在善用其曲。中國美術建筑之優點,在懂得仿效自然界的曲線,如園林湖石,如通幽曲徑,如畫檐,如板橋,皆能盡曲折之妙,以近自然為止境。”[3]林語堂:《作文六訣》,《林語堂隨筆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頁。加以細品,感覺這話與本雅明《論趣味》表達的意思極為相似,而他們生活的國度與文化環境卻有天壤之別,而筆者也由此懂得了什么叫文學藝術的共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