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會
內容提要 面對宏偉壯闊的脫貧攻堅圖景,當代文學工作者深入脫貧攻堅主戰場,講述脫貧攻堅故事,塑造脫貧攻堅典型,記錄脫貧攻堅實踐,全面總結脫貧攻堅的中國經驗,向世界展示中國形象,以文學不可替代的影響力助推脫貧攻堅。脫貧攻堅主題文學有著自己獨特的生產傳播機制:一方面,中國的扶貧實踐催生了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出現了一批時代新人形象;另一方面,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又呼應著國家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詢喚,激發人們脫貧攻堅的斗志,把文學的審美特性與政治功用有機結合起來,為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提供新的材料與言說空間。
從《詩經》中的“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到《管子》中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從《后漢書》中的“物阜民康”到《天朝田畝制度》中的“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中國人民對豐衣足食的期盼從古綿延至今。為了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打贏脫貧攻堅戰,中共中央、國務院先后出臺了《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的決定》《三年行動指導意見》等文件,明確了脫貧攻堅的目標任務與行動指導意見。全國累計選派300多萬名干部參加駐村幫扶,近千萬鄉村黨員干部戰斗在脫貧攻堅決戰第一線。截至2020年11月23日,全國所有貧困縣全部脫貧摘帽,先后有7億多人口擺脫了貧困,中國提前十年實現聯合國可持續發展議程目標,為全球減貧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面對宏偉壯闊的脫貧攻堅圖景,新時代文學工作者深入脫貧攻堅主戰場,講述脫貧攻堅故事,塑造脫貧攻堅典型,記錄脫貧攻堅實踐,以文學不可替代的影響力助推脫貧攻堅。脫貧攻堅主題文學立足扶貧大地,以厚重的現實主義精神書寫時代,總結脫貧攻堅的中國經驗,向世界展示中國形象,展現文學工作者對鄉村振興的思考。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內容豐富、文體多樣,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影視劇本等文體兼備。僅出版的長篇小說就近百部,代表性的有《戰國紅》《經山海》《鄉村第一書記》《山盟》《安農記》《雪蓮花》《迎風山上的告別》《一湖丘壑》《高腔》《北京到馬邊有多遠》等。報告文學更是蔚為壯觀,代表性的有《大國扶貧》《國家溫度》《時代大決戰——貴州畢節精準扶貧紀實》《人間正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等。這些報告文學幾乎覆蓋了全國各地的貧困區域,其中既有表現東部發達地區鄉村振興的《中國有個滕頭村》,也有表現脫貧攻堅主戰場四川大涼山重點貧困地區的《懸崖村》(昭覺縣支爾莫鄉阿土勒爾村),還有反映內蒙古興安盟扶貧攻堅現狀的《扶貧干部》。其中,全景式地反映全國脫貧攻堅進行時的《鄉村國是》還獲得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詩歌方面有紀立功的詩集《青龍脫貧詩記》、何京的《詩寫貴州脫貧攻堅戰》等。戲劇方面有話劇《十八洞》《閩寧鎮移民之歌》等,還有民族歌劇《扶貧路上》和《馬向陽下鄉記》等。扶貧題材的影視也很火熱,代表性的有《山海情》《江山如此多嬌》《毛驢上樹》《一個不落》《嶺上花開》等,《山海情》《江山如此多嬌》等電視劇的收視率屢創新高,扶貧事業獲得了廣泛的關注。此外,反映扶貧攻堅主題的網絡文學也是層出不窮,其中以小說為主,代表性的有《七葉一枝花》《初心——扶貧者》《老憨我脫貧了》《愛心扶貧款》《海紅飄香》《大山里的青春》等。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從內容上來看,既有描寫物質貧困的,也有反映精神心理貧困的。在《鄉村國是》中,紀紅建沒有回避現實矛盾,直面人們人格與信念的貧困。“一些貧困農民,拿到政府發的救濟款后,不是籌劃如何走脫貧致富之路,而是立即打酒買肉大吃一頓再說。還有一些貧困農民領到救濟的被褥后,不是對黨和政府的關懷心存感激,二十伸出一根手指頭說,農民共產黨還欠我一床棉被,某某年沒有救濟我。”[1]紀紅建:《鄉村國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頁,第299頁。一些人爭吵比窮,爭當“貧困戶”。“個別貧困群眾爭當貧困戶的現象也在告誡我們,對貧困戶的物質扶持不是解決貧困的關鍵,扶貧先扶志,否則永遠扶不起來,精神貧困比物質貧困更可怕。一味地物質扶貧,可能無形中培育了不思進取、坐享其成的庸人,導致的可能是喪失斗志的循環貧困。”[2]紀紅建:《鄉村國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頁,第299頁。扶貧攻堅主題文學描寫了政府、社會、企業等不同主體的扶貧實踐,廣泛涉及政策扶貧、科技扶貧、教育文化扶貧等主題內容,把扶貧與扶志、扶貧與扶智結合起來,不僅僅倚重外部力量的輸血式扶貧,更注重激發貧困人口的內生動力,幫助他們擺脫心理與精神的貧困,讓他們能夠自身造血。長篇小說《山盟》中的貧困戶凱子在第一書記石承的幫助下,不但在物質上脫了貧,還在精神上脫了貧,改掉了身上的“二流子”氣息,在給鄉人操辦紅白喜事中獲得做人的尊嚴。脫貧攻堅主題文學高度關注物質扶貧與精神脫貧,既增強了作品的現實感,又強化了脫貧攻堅任重道遠的主題意旨。
從描寫的范圍上劃分,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可以分為全景式敘事與局部地域性敘事。其中既有描寫整個中國扶貧戰場總體情景的,如《國家溫度》《鄉村國是》等;也有記錄各個省的扶貧現狀的,如《擲地有聲——脫貧攻堅山西故事》《挺進大石山:廣西精準扶貧紀事》《莊嚴的承諾——甘肅脫貧攻堅紀實》《大道興川》《一個都不能掉隊——云南脫貧攻堅之路》《打贏脫貧攻堅戰:湖北省精準扶貧行動紀實》等;既有描寫市、縣級層面扶貧場景的,如《大國扶貧:來自巴中市扶貧一線的報告》《時代大決戰——貴州畢節精準扶貧紀實》《“三西”脫貧記》《相約2020——丹寨縣脫貧攻堅實錄》《通江水暖——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造血”之路》《井岡山的答卷》《莊嚴的承諾——蘭考脫貧記》,也有描寫鄉鎮扶貧場景的,如《決戰沙子坡:一個鄉鎮的脫貧攻堅紀實》《百里洲紀事:一線脫貧攻堅實錄》。此外還有聚焦一個個具體村莊扶貧情形的,如《我的十八洞村》《趙家洼——一個村莊的消失與重生》《中國有個滕頭村》《高高的元古堆》《駱駝灣》《塘約道路》《心無百姓莫為官——精準脫貧的下姜模式》《精準扶貧工程探訪紀實——古村告白》等。
脫貧攻堅戰涉及許多老少邊窮地區,出現了許多少數民族作家描寫少數民族地區脫貧攻堅的文學作品,展現了形態各異的少數民族地區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代表性的有瑤族作家紅日的長篇小說《駐村筆記》、羌族作家谷運龍的長篇小說《幾世花紅》、土家族作家彭學明的長篇報告文學《人間正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彝族作家英布草心的《太陽照進“無人村”》等,其中彝族作家阿克鳩射的長篇報告文學《懸崖村》榮獲了“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扶貧攻堅主題文學中有一些是奮戰在扶貧攻堅一線的鄉村第一書記所寫的紀實類文學作品,他們用日記、筆記、札記等形式書寫日常工作中的所見所聞和所思,具有鮮活的現場感和真實感,代表性的有張鑫華的《第一書記駐村日記》、楊一楓的《扶貧筆記》、姚高峰的《扶貧手記》、楊志勇的《追尋初心——我的扶貧札記》。第一書記們敢于直面鄉村貧窮的真相,以一個外來者的視角打量鄉村的精神風貌,關注村莊的發展,真實再現一線干部走村入戶、扶貧濟困的道義擔當與事業情懷。第一書記們的日記帶著個體的生命體溫,讓我們看到了脫貧攻堅背后的酸甜苦辣。他們用自己親身經歷的一個個小故事,生動呈現扶貧攻堅的大歷史,既真誠記錄下自己在扶貧攻堅實踐中的成長足跡,又從中見證感受到中國脫貧攻堅事業的偉大。“作者的扶貧態度、扶貧精神、扶貧情懷、扶貧心血、扶貧苦樂、扶貧成效,一一躍然紙上,流淌字里行間,令人感從心出,敬佩由然。這些挺在一線的基層扶貧干群,以及剛剛走出校門的青春扶貧力量,他們中的大多數,日常的狀態基本與寫作無關,對寫作的選題、選材、剪裁、布局,也大多缺乏技術的訓練與處理。但是,他們筆下的‘扶貧日記’,卻一樣具有扣人心弦、打動人心的文字力量,甚至超過某些專業作家走馬觀花、浮光掠影的扶貧文字。”[1]羅光成:《我的扶貧日記》,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頁。現實扶貧生活中的故事絲毫不比虛構文學遜色,接地氣的活生生的現實直接進入當下的文學生產場域。奮戰在扶貧一線的第一書記們的手記、筆記、日記、札記等紀實性作品,為當下的非虛構寫作增添了新的維度。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在描寫脫貧攻堅事跡過程中,為當代文學畫廊增添了一系列性格鮮明的時代新人形象,其中既有一心一意為民謀福祉的扶貧干部、志愿者、鄉村第一書記,也有新時代成長起來的農民典型。
趙德發的長篇小說《經山海》講述了鄉鎮女干部吳小蒿的成長歷程,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具有時代精神品質的新女性形象。吳小蒿出身貧寒,由于父親重男輕女,貪圖金錢犧牲女兒的幸福,她上大學時就被迫與官二代由浩亮同居。大學畢業后,吳小蒿到了隅城區政協文史委工作,辛辛苦苦編撰出《隅城文史》卻得不到出版。她飽嘗不幸婚姻的折磨,丈夫不僅在外花天酒地,還經常對她進行家暴。面對機關單位庸常無為的生活,她不愿低迷消沉下去。為了逃離家庭,擺脫凡庸的生活,她抓住了干部招考的機遇,通過競爭考核上崗被選拔為楷坡鎮副鎮長,來到了海邊小鎮楷坡開啟了全新的生活。她負責分管楷坡鎮的安全、拆遷、環衛、文化等方面的工作,在工作中兢兢業業,依靠組織的幫助扶持,妥善處理了許多棘手的事情。大年初一值班,遭遇了貧困戶老人的上訪,她請上訪老人吃餃子,然后訪貧問苦,真心實意地謀求困難群眾的生存之道。她清正為民,廉潔自律,不為鎮長的拉攏所誘惑,毫不畏懼黑惡勢力的陷害,打擊壟斷海上漁業的惡霸。作為一名歷史專業畢業的本科生,她身上又有著深厚的歷史和人文情懷,她特別注重保護和開發利用傳統文化,發掘了海上高蹺,挖掘出地方打擊樂鼓譜《斤求兩》。在發展地方經濟時,她不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從孔林引進楷樹進行復植,致力于“香山遺美”“掛心橛”“霸王鞭”等文物遺址的保護與開發,積極倡議建立海洋博物館,引進深海無人養殖設備“深海1號”。吳小蒿投身于扶貧攻堅的時代洪流,在繁忙的基層工作中鍛煉成長為一名有擔當、有作為的基層婦女干部,同時自己的精神狀態也為之一變,改變了過去柔弱隱忍的性格,敢于正視自己的不幸婚姻,毅然地決定與丈夫離婚。《經山海》將主人公吳小蒿個體的成長經歷放置于當今時代潮流與“歷史上的今天”這樣一種開闊縱深的背景下,運用鯨落這一特殊海洋現象引發深思,賦予艱苦奮斗的基層工作者以高遠的情懷,弘揚全心全意為民謀福祉的理想主義精神。
忽培元的長篇小說《鄉村第一書記》講述了第一書記白朗帶領上牛灣村民眾脫貧致富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新時代“鄉村第一書記”的典型形象。白朗作為第一書記來到江北省潁川縣牛頭鎮上牛灣村駐村扶貧,面對一個封閉落后不通水電的山村,上任第一天就遭遇下馬威,一些被煽動起來的村民圍堵他,要求解決吃飯穿衣看病之類的難題。面對困境,他勇于擔當,開拓創新,積極利用鄉賢文化凝聚人心,恢復祠堂拜祖傳統,宣傳新時代下的村規民約。同時,他大力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著力發展培養年輕黨員,注重村委班子建設,恢復黨組織生活,解決了長期以來基層黨組織軟弱渙散問題。他積極爭取兩代前任支書的支持,熱心幫扶殘疾退伍軍人姜戰斗樹立生活信心,組建新的家庭,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他積極尋求縣委書記石堅的支持,贏得了民營企業家的信任與扶持,多方爭取籌措資金,打井、修路、通電、改造廁所、建立循環沼氣發展庭院經濟。他超越了經濟指標至上的狹隘眼光,致力于地方生態環境的保護,幫助劉秦嶺發展壯大綠葉公司,帶動回鄉青年創業,指導姜珍珍發展中草藥種植加工基地,利用扶貧車間解決貧困婦女就業問題。他帶領村兩委會成員開展精準扶貧,大大提升了基層組織的服務水平和治理能力,贏得了群眾的信任和支持,密切了基層干部與村民之間的關系,展現了一個基層扶貧干部的政治抱負與人格魅力。
像白朗這樣的第一書記還有很多,比如李明春長篇小說《山盟》中的石承、滕貞甫長篇小說《戰國紅》中的陳放等,他們是農民眼中新時代最可愛的人。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廣大農村人口大量流入到城市,鄉土社會漸漸失去活力,一些偏僻鄉村黨組織渙散,缺少能夠帶領大家共同致富的帶頭人。為了加強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十九大以來,黨中央選派了一大批“鄉村第一書記”到農村一線扶貧扶智,組織帶領大家發展經濟,極大地提振了鄉村士氣。同時,在基層扶貧的大熔爐中也培養了一大批優秀黨政人才。“他們像火種,在沉寂多年的山川大地播撒下復蘇振興的希望之火,點燃起億萬農民的創業熱情。鄉村第一書記,他們不僅成為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中的骨干力量,更是新時代培養造就千百萬優秀黨政人才的重要有效途徑。”[1]忽培元:《鄉村第一書記》,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390頁。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除了塑造這些外來的帶領民眾脫貧致富的領頭雁之外,還注重發掘鄉村涌現出的內生動力,描繪了一個個新時代成長起來的農民形象。《戰國紅》在塑造第一書記陳放、駐村干部李東、海奇之外,還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在柳城村鄉村振興中成長起來的鄉村新人杏兒和李青等形象。杏兒是一個天真純樸的農村知識女性,喜歡徐志摩的詩歌,酷愛寫詩,平時放養大白鵝,是柳城村的精靈所系。她原本也渴望到大城市發展,因為母親腿腳不便,只好留在家里盡孝。在村干部海奇和陳放的熏陶培養下,她性格變得頑強起來,勇敢地站出來競選村主任,帶領大家擺脫貧困,共同致富,成為一個開拓進取有擔當的時代女性。
長篇小說《鄉村第一書記》則刻畫了另一個鄉村青年劉秦嶺的形象。劉秦嶺是一名退伍軍人,懷著一腔熱血回鄉帶領鄉親脫貧致富,成立了綠葉公司,不畏艱辛保護生態環境,開發牛尾河溝,發展循環經濟。他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大力發展集體經濟,振興鄉村產業,帶動貧困民眾發家致富。他幫助村民建立沼氣池,改旱廁為水廁,長期救助殘疾退伍英雄姜戰斗。他不僅一身正氣,還有勇有謀,敢于和黑惡勢力金鑫集團作斗爭,巧妙地協助省報記者吳剛搜集到副縣長李宏偉等人的違法犯罪線索。作為帶領農民脫貧致富的領頭人,劉秦嶺代表了鄉村振興的新興力量,被吸納進村委會,逐步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農村基層干部。
以杏兒、劉秦嶺等為代表的農村新人代表了鄉村社會未來發展的希望,扶貧不僅要借助外來力量,更要培養薪火相傳的農村接班人。《戰國紅》中駐村干部李東就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覺得駐村收獲不僅僅在于扶貧,重要的是發現了底層蘊含著諸多可能,生活最底層永遠有挖掘不盡的礦藏,杏兒的成長簡直就是一個奇跡,陳書記不止一次說過,他們這些人早晚要回去,柳城的未來是柳城人的,能把杏兒這一茬年輕人培養起來,比上幾個項目還重要”[1]滕貞甫:《戰國紅》,春風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78—279頁。。脫貧攻堅主題文學農村新人形象的塑造,已經超越了脫貧致富的單一主題,擴展到了鄉村人才培養層面,讓人看到了未來鄉村振興的曙光。
扶貧開發以來,鄉村的發展日新月異,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對鄉土中國的書寫繼承并超越了傳統的文學模式,既有五四以來啟蒙精神傳統的回響,也有延安文學中對時代新人的贊歌,更有多種多樣的鄉村民俗風情的展演。由于中國的扶貧區域地域廣泛,從北國的大興安嶺到南方的云貴高原,從東部的沿海省份到西部三邊地區,反映在扶貧文學創作中的風土人情因此也就面貌各異,給當代文學帶來了一股濃郁的山風海韻。扶貧攻堅主題文學接續了以往鄉土文學創作中的風俗畫描寫傳統,在描繪新農村積極向上、創新圖變時,展現了各地奇異的鄉風民俗與語言習慣,刻畫了性格各異的地方鄉賢,書寫了多種多樣的鄉村政治生態,賦予了當下鄉土中國新的內容與新的時代精神。
在脫貧攻堅戰中,促進農村快速發展、讓農民盡快脫貧是歷史大勢所趨。在扶貧開發的歷史洪流中,如何保持鄉村既有的風物民情與文化形態,在現代化進程中保留一份鄉村的文化記憶,擁有一份慰藉人心的精神家園,也是作家們關注的重點。長篇小說《經山海》對此進行了有益的探索。主人公吳小蒿既注重經濟發展,又注意濱海漁村的文化保護與開發,將“海里高蹺”搬上舞臺,發掘“香山遺美”,推動鼓樂“斤求兩”申遺,舉辦楷坡祭海節,建立漁業博物館,支持丹墟遺址考古,復植楷樹,建成“楷園”,全力打造“楷坡記憶”。《經山海》全面描寫了濱海漁村楷坡鎮的民俗文化,接續上了現代鄉土小說的風俗畫傳統。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大多是以外來者的眼光打量這些鄉風民俗,注重表現其歷史文化的內涵和價值,并且與當下的旅游觀賞經濟結合,彰顯其新時代特征和當下意義。《經山海》中的楷坡鎮得名于楷樹,楷樹的樹干疏而不屈,剛直挺拔,自古以來就作為尊師重教和為人師表的象征,因此被稱為圣樹。鼓樂“斤求兩”則是誠實守信的象征,“稱上虧心不得好,秤平斗滿是好人”,用鑼鼓把斤兩化算敲打出來。“香山遺美”贊揚了人窮德高的品行,講述了清朝年間香山石屋農人拾金不昧的故事。《經山海》描繪了楷坡鎮豐厚的鄉土文化遺存,在追溯歷史傳統時又賦予其新的意味和價值。
長篇小說《李光榮下鄉記》展示了新時代背景下的鄉風民俗,特別是帶有地域色彩的穆斯林文化。小說通過清真美食節上美食技藝比賽,展示了清真村的餐飲特色與地方風俗民情。小說精細描摹了菱塘的風俗民情,諸如具有鮮明回漢混居特色的開齋節、古爾邦節、清真美食節等,還有高郵湖的跑鮮、張墩寺的燒香等,以及熱情潑辣的鄉野小調《高郵西北鄉》。清新秀美的湖光山色回蕩著質樸粗野的民間小調,鋪展開了一幅生動的蘇北里下河地域風情圖。李光榮作為第一書記,能夠真切地面對新農村發展進程中的問題,感受到了那些逐步消失的村落和文化傳統帶來的難以言說的鄉愁。他決心要做鄉愁的守護者,潛心研究地方民間文化,深入挖掘地方歷史掌故,采訪書寫好人故事,尋找新農民精神,歌頌回漢之間的鄉民團結,抒發新時代的美麗鄉愁。在周榮池的書寫中,我們感受不到以往鄉土作家所常有的那種痛苦憤懣的激情與批判啟蒙的理性眼光。
紅日的長篇小說《駐村筆記》在營造小說地方情景與氛圍時,對桂西北山區風情習俗與地域民族文化進行了生動的描繪。小說展現了紅山村富有特色的居住環境與飲食習俗,讓我們了解了少數民族如何過“豐收節”、中元“鬼節”的情形。小說描繪了山民辦喪事做道場時的情景,對拋“豬耳朵”和踩“蓮花燈”的習俗進行了詳細的介紹,有些地方直接引用桂西北老百姓方言口語,突出了桂西北山區特有的地域文化色彩。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展示了中華民族各種各樣的地方文化、風物習俗和鄉村生活方式,具有極大的民俗學價值,不僅可供民俗學者去研究,還可以促進當地文旅產業的發展。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描繪了一幅幅山鄉巨變的壯麗畫卷,也帶來了文學表達上的新變。“我這樣尋尋覓覓,也是一個探求敘事語境的過程。西部就是西部,元古堆就是元古堆,元古堆人的很多語言習慣、生活方式和民風民俗是有別于普遍性的,我有責任自覺跳出大而無當的‘公共敘事語境’,適度凸顯原汁原味的民間風味。”[1]秦嶺:《高高的元古堆》,浙江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地方風俗畫的表征使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帶有濃郁的地方色彩,為文學民族化的探索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鮮明地反映了文學與時代的互動關系,凸顯了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聯。“文學是意識形態上層建筑的組成部分,文學離不開政治,對脫貧攻堅這一重要的政治舉措進行藝術的反映和描寫,也是文學可以承擔而且應該承擔的一項意識形態任務和職責。”[2]李朝全:《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國家大事的時代表達》,《中國文藝評論》2020年年第9期。脫貧攻堅主題文學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書寫類型,有著自己獨特的生產傳播機制——一方面,中國的扶貧實踐催生了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另一方面,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又能夠激發人們脫貧攻堅的斗志,以文學的力量來助推扶貧攻堅的偉大實踐。脫貧攻堅主題文學有著自己鮮明的理論特征,呼應著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的需要,把文學的審美特性與政治功用有機結合起來,為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提供了新的材料與言說空間。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創作熱潮既緣于作家個人的內心感動,也是作家對國家主旋律話語詢喚的響應。各級作協和宣傳部門積極組織動員廣大文藝工作者奔赴扶貧一線,深入實地進行采訪和體驗生活。中國作家協會2019年啟動“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創作工程”,派出秦嶺、羅偉章、王松、艾平等25位作家奔赴貴州、內蒙、山西、西藏、新疆等全國重點扶貧區域進行采訪,整體推出了《高高的元古堆》《涼山熱土》《春風染綠紅山下》《出泥淖記》等20多部來自脫貧攻堅第一現場的優秀報告文學。作為全國扶貧任務最為艱巨的省份之一,四川省作協從2017年就開始啟動文學扶貧活動,開展了文學扶貧“萬千百十”活動,先后組織4000多名作家開展了180多次主題創作采風活動,征集400多個重點選題,扶持117部重點作品,營造了良好的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創作氛圍,發表出版了《幾世花紅》《一湖丘壑》《北京到馬邊有多遠》等脫貧攻堅主題文學作品900多部(篇)。四川省作協每年確定一個重點地區,遴選一批重點選題,有針對性地進行脫貧攻堅主題文學的創作培訓、扶持與作品的研討推介等,在脫貧攻堅主題文學的創作與傳播方面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文化生產機制。
這種組織動員的文學生產方式在文學史上并不陌生,早在20世紀四十年代延安解放區就開了組織作家深入生活的先例。丁玲、周立波等正是因為有了鄉村土改生活的體驗,才寫出了《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暴風驟雨》這樣的佳作。魏巍、巴金等作家沒有抗美援朝戰場的生死考驗,不大可能寫出《誰是最可愛的人》《團圓》(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等影響幾代人的作品。新世紀以來,為了加強輿論宣傳工作,這種組織化、集團化的文學生產方式更加強化,文學生產在民族國家主流意識形態話語詢喚下出現了新的風貌。2003年“非典”期間,畢淑敏被派到小湯山一線采訪,后來寫出了《花冠病毒》;2008年南方雪災中,陳啟文被湖南作協派到抗凍救災前線采訪,創作出了《南方冰雪報告》;汶川地震時,中國作協組織了李鳴生、何建明、徐劍、李春雷等中國作家抗震救災采訪團,他們分三批趕赴四川、甘肅、陜西,用筆記錄下抗震救災的精神影像,寫出了《震中在人心》《生命第一》《遍地英雄》《夜宿棚花村》一批較有影響的作品。2020年2月,正是武漢疫情最嚴峻之際,中國作協派出紀紅建、李春雷、李朝全、普玄、曾散等作家到抗疫一線采訪,創作出了《生命之艙》《鐵人張定宇》《2020年春在武漢》《他們的名字叫美德》《挺起青春的脊梁》等作品,為抗擊新冠疫情留下一份真實的歷史記憶。這種組織作家深入生活的文學生產方式在當下已經很成熟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具有自己獨特的價值,用文字記錄扶貧攻堅的偉大實踐,塑造眾多的先進典型,把扶貧與扶智結合起來,形象地總結提升了扶貧實踐中的理論思考。安順市市長曾永濤高度評價王宏甲的創作,認為正是《塘約道路》的文學實踐點醒了大家思考的問題,教會大家如何去做。“塘約這條路,對市、縣、鄉、鎮、村都有激勵,能夠激勵大家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塘約的精神面貌變了。干部、群眾的精神面貌變了,鄉村也精神了。”[1]王宏甲:《塘約道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頁。鄭赤鷹的報告文學《通江水暖》生動講述了革命老區的脫貧故事,里面塑造的拼搏奮斗的黨員干部和群眾形象給人以極大的精神鼓舞。文峰鄉黨委書記趙習東的做法形象地說明了脫貧攻堅主題文學是如何助推扶貧實踐的,“他把書中其他鄉鎮脫貧攻堅可借鑒的成功經驗用于文峰鄉的脫貧攻堅實踐,把書中周紅梅、劉群才等無私無畏、一心一意致力于脫貧攻堅的干部用作文峰鄉黨員干部比照的鏡子,以書中李國芝等‘寧愿苦干、不愿苦熬’向貧困宣戰的群眾激勵文峰鄉貧困群眾,推動文峰鄉的脫貧攻堅”[2]劉裕國:《書寫脫貧攻堅的壯麗詩篇——四川省作協為助力脫貧攻堅,實施“萬千百十”工程》,《人民日報》2018年5月24日。。
好的故事還需要有與之匹配的好的講法。如何寫出令人滿意的脫貧攻堅主題文學,特別是讓文學始終在場,而不僅僅是記錄與報告,這對于當代作家來說也是一個艱巨的考驗。“田野,對于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精品的產生十分關鍵。田野的投入,決定你的視野。心入、情入的第一步,就是身入。檢驗一部報告文學作品的質量首先看的是腳力與眼力。腳力、眼力也才能帶動腦力、筆力。深入之心,真誠之為,是成就一部好作品的關鍵。”[3]何向陽:《一個作家和他的第二十一次進藏的收獲》,《中國青年作家報》2021年3月5日。一些文學工作者也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避免同質化的表達,力求深入事件現場去尋求表達的切入點,掀起了一股人類學田野調查式的鄉村志創作熱潮。丁燕在報告文學《嶺南萬戶皆春色》[4]丁燕:《嶺南萬戶皆春色》,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中寫道:“僅僅眺望,便像是隔著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顯得朦朧而模糊。你要從樓上走下來,你要穿過鎮子,你要進入村子,你要站在田間地頭,才能看得更清,看得更多。”她為了寫作這部報告文學,特意選擇韶關仁化縣、汕尾海豐縣、清遠連樟村作為自己田野調查的重點地區。“只要我的腳步能走到田野的更深處,那么,我筆下的文字便會更絢麗。”她在田野采訪中不但尋找到了寫作的內容,同時也尋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方式。書中“連樟村詞典”一章用詞典的方式來寫作,打破了那種平鋪直敘的方法。“每一個詞都像一個磁鐵,吸附著和它有關的那些信息。無論是村民,還是村里的各種物件,其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小宇宙。將這些‘小宇宙’組合在一起,最終會呈現出一個網狀結構。用事物自身的視角來展開敘述,在貌似無意中袒露那些變化,這樣既可避免強行圖解,也可避免簡單謳歌。”[1]康春華:《“那些普通的平凡人,是撐起整個世界的基石”——訪作家丁燕》,《文藝報》2020年6月10日。
長篇小說《李光榮下鄉記》的創作得益于作者周榮池本人的工作經歷,李光榮的身上明顯帶有作家本人的影子,小說文本與作家現實生活之間有一種深刻的互文關系。與作品主人公李光榮相似,現實生活中周榮池也是地方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這部小說是他申報江蘇省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項目的成果。不謀而合,作品主人公李光榮也是因為申報作協定點深入生活計劃,于是作為第一書記被派駐基層扶貧。小說以其下鄉扶貧中的所見所聞為線索展開敘事。在小說中,李光榮不但是故事的傾聽者,也是一個講述者,同時還是一個演出者。“他常常想到自己回鄉做第一書記以及定點深入生活,不是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是到達這里的人群,到達他們的故事,到達他們的內心。這樣的到達才是真正的深入,這樣的離開才會讓到達有意義,而讓分別不至于無助與傷感。”[2]周榮池:《李光榮下鄉記》,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64頁。扶貧攻堅主題文學創作中涌現了一大批像周榮池這樣的在地性寫作,他們與鄉民吃住在一起,能夠真正體會鄉民的所思所想,同時又不囿于狹隘的鄉村經驗,時刻用一種外來者的眼光審視筆下的鄉村世界,避免陷入那種空洞的鄉愁牧歌式寫作,他們的寫作往往能夠抵達鄉土中國的真相。
作家王松穿行在四萬平方公里的贛南大地之上,深入崇山峻嶺與田間地頭,尋找事物的真相,創作出了長篇小說《暖夏》。小說表現了東西金旺兩村從競爭到互助融合的經歷,通過兩個村莊的發展來反映時代的宏大主調,在具體生活細節中構建中國人民脫貧奔小康的人間史詩。王松從一只思緒翻飛的“飛鳥”變成了“穿山甲”,掘進大地深處探尋真相,吸取滋養創作的真實養料。“這樣感受了真實的力量之后,當我再由穿山甲變回一只鳥,它的每一根羽毛就都會堅實起來。當它重新飛向藍天,它的飛翔雖然還是飛翔,但姿態和高度肯定就不會同日而語了。”[3]張瀅瑩:《傾聽中國大地最有力量的心跳,書寫鄉土中國的巨變》,《文學報》2021年3月7日。
扶貧攻堅作為國家的一項戰略,在扶貧目標和實施的政策手段上有很多都相類似,作家在采訪和寫作時也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同質化的問題。所以,盡管出現了大量的優秀脫貧攻堅主題文學作品,但也有一些作品流于平面化、概念化,創作上的同質化、模式化傾向嚴重,缺少相應的文學意蘊,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許多作品都是以外來者的視角反映鄉村生活,很少從被扶貧者的視角去觀察生活,這種寫作視角難免會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當然也就與本真的生活狀態存在一定的疏離感。一些作家囿于思維定勢,對扶貧的復雜性和艱巨性認識不足,駕馭不了繁復龐雜的現實生活,不能在更為開闊的歷史時空中展開新時代的鄉土敘事,作品顯得過于簡單明朗與理想化。“當下的脫貧創作多為局部性、中國式的講述,缺少面向世界和人類的、具有人類共情性、共通性的描寫,故事不夠生動形象,人物命運和性格特征不夠突出鮮明,作品缺乏打動世界、打動讀者的力量。”[4]李朝全:《脫貧攻堅主題文學:國家大事的時代表達》,《中國文藝評論》2020年第9期。
脫貧攻堅任務雖然已經完成,但脫貧攻堅主題文學的書寫還遠未結束,時代呼喚偉大的史詩性的作品去記錄、印證脫貧攻堅偉業,期待更多的作家能夠沉淀下來,在扶貧領域展開全方位的堅實書寫,為當代文學增添更為亮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