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婧
(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319)
(一)
自五四以來,男孩形象在中國兒童文學中業已形成獨特的形象譜系,出現了諸如“英雄男孩”“苦難男孩”“叛逆男孩”“情感男孩”等一系列的形象。到了新世紀兒童文學作家那里,男孩更是他們著重書寫的對象,當男孩們遇見和經歷了人生的苦難、困惑、挫折時,由于自身心智的不成熟,還有閱歷、年齡、性別等因素的限制,尚缺乏獨立的自我認知能力,這時就需要借助外力來引導和幫助他們走出困境,相應的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就會出現“他者”。所謂“他者”(The Other)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事物。凡是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現,可看見還是不可看見,可感知還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稱為他者。”[1]有了“他者”的存在,敘事文本便形成了一個立體化的敘事空間。
(二)
作為溫情療愈兒童小說系列之一,作家王芳創作的兒童小說《傾聽拔節的聲音》講述了一個以“他者”影響促動兒童成長的故事。這是一部有著獨特敘述視角的優秀作品,如何克服心理障礙是小說的創作理念。小說中的主人公男孩諾一經歷了成長中的四重障礙。第一重障礙是失去引導寫詩的父愛,進而剝奪了寫詩的自由。5 歲的時候父親離開了家,母親靠給餐館打工掙錢撫養他長大,忙碌的工作方式、艱難的生活狀況使得母親根本無暇細心照顧兒子的日常生活,更遑論關注兒子的內心世界。諾一從小受喜愛詩歌的父親的影響,對周遭事物十分敏感,對寫詩充滿了熱情。然而,非但得不到母親的理解,反而使得母親加深了對父親的痛恨。母親認為就是詩歌毀了父親,毀了這個家。所以,當父親離家后,母親就將對詩歌和對父親的痛恨轉嫁到諾一的身上,燒毀了家里所有關于詩歌的書籍,嚴令諾一不許寫詩,經常責罵諾一。家庭生活的不幸波及到了學校和班級,同學的疏遠與欺凌、老師的忽視與偏見、鄰居阿姨的造謠生事使得諾一的成長過程滿是磨難、掙扎、痛苦,內心充滿了不安、彷徨和孤寂。而父親未離家時對他的關愛與教導,給他讀過的詩、為他做過的飯、帶他走過的田野等回憶成了他苦難生活中唯一的一點溫暖。于是他把自己的內心一點一點封閉起來,只將紛亂而痛苦的情緒以詩歌的形式宣泄出來,然后悄悄放在角落里,獨自品味和感傷。第二重障礙是他者判定剝奪了諾一寫詩的自由。第一重障礙的到來并沒有讓諾一失去希望,他的心底尚有詩歌取暖。可是詩歌還是給他惹來了禍事,學校的匯報演出現場,一個以寫打油詩出名的退休老干部將諾一自創并朗誦的詩歌全盤否定,還斷言他心理出現問題。諾一想辯解,然而老師和校長的不解和憤怒以及來自母親的責打,這些來自成人世界的“棒喝”對于弱小的諾一來說形成致命的打擊,他患了“失語癥”。第三重障礙是他人的污名化對諾一的影響。諾一被水上世界的保安誣陷偷東西帶進派出所時,聞訊趕來的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對他一頓哭訴、指責和謾罵,使他獲得的溫暖再度消減。第四重障礙則是給他帶來溫暖的孩子竟然是父親重建家庭所生的妹妹,如何完成對親情的體認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四重障礙在諾一的成長史中次第出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者”制造了障礙,克服四重障礙不僅需要諾一的努力,同樣需要“他者”的助力。
(三)
幸運的是,在諾一最為痛苦孤寂之時,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助力——“他者”出現了。對于男孩諾一來說,他的助力——“他者”主要由三種角色和身份扮演。“作為一個社會性存在,兒童個體的成長不可能獨立完成,必須依靠那些處于他生命周遭中他人的本質幫助。父母和教師無疑是兒童生命中的重要他人,兒童與父母、教師交往中獲得的經驗對其成長有著重要影響。”[2]對于兒童來說,所謂“他者”,指的是兒童周遭的整個外部世界,這個外部世界發生影響的首先是身邊的人。在童年時期,如諾一這般大的兒童還沒有能力建立起獨立的自我認知,對于世界的認識和接受都需要“他者”的幫助和引導。所以對諾一來說,對他發生影響的第一類“他者”,首先就該是他的父母,可是作品中造成他苦難生活和陰郁孤寂心境的恰恰是他的至親,父親的不辭而別、母親的粗暴易怒不但對他的成長沒有幫助,反而成為他困頓、迷茫的重要因素。這時,就需要有別的角色代替至親引領他走出困境,所以,作品設置了兼有作家身份的秦老師這樣一個氣質如竹如蘭的溫柔嫻雅的“他者”出場,秦老師儼然以傾聽者、保護者、引渡者的身份出現在諾一面前。她鼓勵他、信任他,當諾一被水上世界的保安誣陷偷東西而被帶進派出所,面對母親的指責和謾罵,只有秦梧桐老師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安撫他、鼓勵他,堅信他不是小偷,給他無限的信任和援助;在班級,在課堂上,秦老師引領同學們尊重他、愛護他,給他足夠的尊重和支持;給他做可口的飯菜,讓他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和善意;帶他到福利院觀看殘疾兒童的才藝表演,感染他、激勵他,使他開始自省和奮起。最為核心的內容則是敘事文本凸顯的詩歌的溫情療愈功能。秦老師以作家身份對他所寫所熱愛的詩歌價值給予充分的肯定,在班級給同學們朗讀,在分享會上舉薦,幫他給報紙投稿,使諾一從最初的自卑、怯懦、低沉逐漸變得自信、陽光、勇敢,慢慢的他向這個復雜而真實的世界敞開了心扉。當諾一發現鄰居小女孩尋尋癱瘓在床的爸爸就是自己多年沒有聯系的父親時,痛苦、思念和怨恨等多種情緒使得他內心無比煎熬,又是秦老師拯救了他,耐心傾聽他的哭訴,幫他解開內心的郁結,給他精神力量,幫助他一步一步走出心中的陰霾。“他者”在敘事中以行動和角色身份的雙重力量,在兒童成長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秦老師,在諾一的故事中就是這樣的存在。
如果說秦老師是保護神,那么小女孩尋尋就是諾一苦難生活的同行者,這是諾一生命中的“他者”身份的第二類角色。兩個孩子的交往最初并沒有身份的交集,尋尋因為有癱瘓在床的父親,小小年紀就去水上世界扮演美人魚掙錢給父親治病、養家,每天要在高鹽分的水中表演數小時,手上、腿上被魚咬、被石撞,弄得滿是傷痕。表面上看,幸運女神似乎也沒有眷顧這個可愛的孩子。然而,和諾一不同的是,尋尋是在愛的氛圍中長大的,她有疼愛她的爸爸、關心她的媽媽和愛護她的小姨,所以艱難的生活狀況并沒有毀掉她的純真、善良。她還愿以一己之力去關心和幫助處于困境中的小孩子、老奶奶和鄰居的小哥哥諾一。尋尋不幸的家事引來了諾一的同情,而尋尋的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和乖巧懂事也讓諾一感動和心疼。從尋尋身上,諾一找到了親情、溫暖,也學會了如何愛人和幫助人。因此,當諾一知道尋尋是自己的同父異母妹妹后,內心雖起波瀾,但還是很快聽從了秦老師的勸說,從心底里真心接受了尋尋的身份轉變。有趣的是,《傾聽拔節的聲音》中小女孩尋尋本身即是兒童,甚至年齡比諾一還要小很多,可是作品中著重凸顯的是她的“他者”身份和力量。讓尋尋以兒童天性中的善良、快樂成分去感染已被現實生活幾乎磨滅了熱情和希望的苦難男孩諾一,與以保護者身份出現的秦老師合力使諾一擺脫舊日的陰影與孤寂,安然度過了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蛻變階段,也使整部小說的基調變得明朗、溫暖。
如果對諾一來說,秦老師和尋尋是他生命中的兩道光,指引他走出暗夜,敞開了接近封閉的情感世界。那么,諾一生命中的第三道光就是詩歌。如前所引,“他者”身份復雜多樣,有的可見,有的不可見,有的可感知,有的不可感知,縱觀作品,能使諾一迅速走出陰霾的,除了秦老師和尋尋,詩歌的力量也不容小覷。相對于前兩類身份,詩歌的“他者”形象身份是無形的、潛在的,卻也是重要的、恒久的。因為父親對詩歌的喜愛,加之自身天生的才氣使然,使得諾一對詩歌有種狂熱的癡迷和喜愛,3 歲時的出口成詩,面對作文題目《成長》時的一揮而就,對尋尋表演美人魚時的詩意贊美,和尋尋幫助老人時的剎那靈感,都可見諾一的聰慧穎悟。哪怕現實人生的不平、世人的不解和刁難如大山般壓在弱小的身軀上,那些經典的詩篇、那些優美的詩句仍在他內心盤亙,壘成密不可摧的城堡,保護他暫時抵御來自外界的雨雪冰雹,甚至來自至親的雷電風霜。從小,詩歌給了他溫暖和美好的回憶,成長過程中詩歌又賦予他面對一切的勇氣、自信和力量,也是詩歌使他和秦老師形成心靈的溝通和信任。如秦老師所言:“我相信諾一,真正喜歡詩歌的孩子,內心都是干凈的。”[3]
(四)
兒童文學要帶給兒童快樂和思考,更要引導兒童如何應對現實世界的苦難。如張宇寧評價王芳《四季離歌》中所說的,《傾聽拔節的聲音》既是一部兒童小說,也是一部社會問題小說。[4]可喜的是,這部作品沒有陷入悲涼沉重的苦難傾訴中,沒有揚棄兒童文學應該具備的明朗色調和歡快氣氛,而是將兒童文學的苦難經歷以苦中自樂的方式化解。讓作品中的孩子尋尋以積極陽光的心態面對苦難,這般樂觀快樂的心緒不僅給家人帶來慰藉,也使得諾一受傷的心靈得以凈化和安撫。兒童存在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中,主要是與父母和老師的關系中。本來兒童文學作品應該盡量的給孩子們展現美好、陽光的一面,但是,現實生活的沉重和真實人生的復雜,很多成人存在缺乏家庭責任感、社會責任感、社會道德等問題。兒童文學作品并不能忽略這些問題,而是在問題面前提供解決的路徑。如《傾聽拔節的聲音》所示,家庭結構不完整使得當今的孩子處在一個復雜多元的世界,孩子內心的彷徨、孤寂無處安放,他們需要傾聽、信任、保護的力量。老師、朋友、詩歌成為克服障礙的“他者”,而克服障礙正是溫情療愈的過程。熱愛生命,用文學的溫情療愈創傷,這是作家的追求所在,也正是一部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的藝術特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