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充氣城堡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發自山東棗莊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夢琪 周海涵

棗莊市市中區文化廣場沒有幾處可供兒童玩耍的游樂設施，擺在游泳館前的充氣城堡被當地一位居民稱為“唯一的娛樂”。

南方周末記者　?　高伊琛　?　攝

★充氣城堡的危險性與復雜性，遠超過普通認知的“大風”。在棗莊市中區，多位受訪者都感到很奇怪，當天文化廣場“風并不大”，空間開闊，為什么會被吹到空中？

迄今為止，判斷風的大小、是否出攤，主要靠運營者的感覺，感覺一旦出錯，便是無可挽回的悲劇。

“印象里風不大。”2021年4月11日，美容店老板娘周琪在店鋪門口，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4月4日中午發生的事情。

美容店開在山東棗莊市市中區文化廣場商圈邊上，那天正值清明，店里生意不佳，她有些無所事事。中午“太陽特別好”，玻璃門外，樹梢上的葉子微微晃動，廣場空地上的充氣城堡倒略顯熱鬧，大約有七八個孩子在里面玩耍，家長們在旁玩手機。

她起身倒水，水接了一半，突然瞥見充氣城堡飄了起來，斜向左去，升到四五米高，又墜落在地。充氣城堡是慢慢飄起來的，十幾個家長最先反應過來，然后“現場的人都意識到不對，都跑過去，想把它拽下來，但拽不動”。兩三分鐘后，城堡重重砸在地上，“聲音特別大”，夾雜著家長呼喊聲，那個場面現在回想都“挺可怕的”。

“那天其實沒有多大風。”周琪幾次強調，她覺得邪門，她聽人說城堡足有2000斤重，上面還綁著鼓風機，站著七八個孩子，“按理說應該刮不起來”。南方周末記者在文化廣場周邊走訪，多位商鋪老板均感慨，按理說不該出事，視之為“無妄之災”，但當天，一個3歲女童被壓在倒塌的充氣城堡下，不幸遇難。

根據不完全統計，此類充氣城堡引發的事故自2014年7月至今，已發生至少25起。在這一背景下，《充氣式游樂設施安全規范》國家標準于2019年7月正式發布，對設施的錨固和壓載系統提出了明確要求。

但南方周末記者在采訪中發現，國家標準的推進與執行方面，仍然存在困難。大多運營者并不清楚何為“國標”，自行把控分寸，在監管缺位的情況下，甚至有部分攤位沒有“固定措施”，存在較大安全隱患。

事故發生后第8天，4月11日，山東省人民政府安委會辦公室下發《關于切實加強旅游景點和文化娛樂場所安全管理的通知》，要求各級政府及有關部門開展“安全生產大排查大整治”，并對各類可以設置充氣城堡臨時娛樂設施的場所全部摸底登記造冊，明確管理單位和職責。

“唯一的娛樂”

事故發生的市中區曾是棗莊市的市中心，而今在當地人眼中已經沒落了。

棗莊市因鐵道游擊隊和臺兒莊大戰而聞名，1949年后成為新中國的煤炭工業基地，與煤炭相關的主導產業曾占經濟結構的八成以上。隨著煤炭資源日益枯竭，棗莊面臨轉型。早在2004年，市委市政府便從市中區遷走，改駐薛城區。

當地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文化廣場是市中區的第二大廣場，僅次于中央廣場。但在外人看來，它幾乎算不得廣場，外圈是停車場，邊上放著兩個乒乓球桌和一些常見的老年人健身器材。幾分鐘內，就能沿著廣場走完一整圈。出事的充氣城堡，往日就擺在游泳館前面的空地，被一位居民評價為附近“唯一的娛樂”。

充氣城堡存在了很多年，有人說十幾年前就在這里，周圍人都知道它。許多家長都帶著孩子去玩過，原先5元，現在10元，不限時間。在周琪的記憶里，前幾年，老板將小城堡更換成了大城堡，能容納更多孩子。

老板姓陳，三十來歲，總在周末擺攤。周琪的印象里，老板與妻子平日禮貌、客氣，“人挺好的”，同鄰里相處融洽，給城堡充氣時，附近店家還會主動去幫著搭把手。也有一些帶著孩子的家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充氣城堡是用膨脹螺絲固定在地上的，這些年都沒出過事故。

在山東郯城的女攤主宋悅眼中，這種“沒什么玩的”的地方最適合充氣城堡扎根。“人家條件好的（城市），有更好玩的，也不玩這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宋悅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一些售賣充氣城堡的廣告，也提到充氣城堡適合在三四線及以下城市、鄉鎮農村創業，通常擺放在廣場、市集、廟會等人流量密集場所。

宋悅與丈夫在鄉鎮擺攤，入手了穿梭（可理解為小型過山車）、旋轉木馬、充氣城堡，在她的描述中，要想經營兒童游樂設施，充氣城堡算得上“必須有的”，是最受小朋友歡迎的游樂設施之一。

根據設施的游戲時長，這些臨時兒童游樂設施被宋悅分為兩類，各有優勢。穿梭的承載人數少、時間短，跑三圈，時間最多不超過5分鐘，門票10元到20元不等。而同樣的收費，充氣城堡的承載人數多、不限時，“只要你不覺得累就可以一直玩”。

而尺寸是決定收入的核心因素，一個60多平米的中小型充氣城堡，在一個普通的周末能實現日賺千元。“假如是200平方的，那一天營業額最高有1萬。”

運營者們的選擇理由大抵相似，掙錢速度快，準入門檻低，充氣城堡本身的質量問題和安全保障又會因價格因素一再受到影響。

全新充氣城堡，可通過游樂設備公司購買，分為現貨及定做兩種。南方周末記者以買家的身份咨詢鄭州前沿游樂設備有限公司，據該公司一位姓張的先生介紹，城堡按平方米計算費用，現貨是145元每平方米，定做是160元每平方米，可來圖特制。

但市場上目前有大量的二手充氣城堡售賣，沒有質量保障，在費用上便宜不少。買家只要通過活躍于攤主微信群的倒賣商，就能買到折扣力度較大的產品。宋悅經營的60平米小城堡，原價“不超過1萬塊”，舊的只要三四千，但“來錢也快，一天也許就把本錢都賺來了”。

在三四線城市乃至鄉鎮，兒童游樂設施相對貧乏、商家眼中的“商機”、鄉鎮創業者的“創業夢”等多種因素相互交織，充氣城堡的生意越來越多，但經營的小販、家長和兒童們都沒有意識到，其中有多大的致命風險。

“風并不大”

小販們都知道，“大風天”禁止擺攤。

充氣城堡死傷報道中，關鍵詞多是“被大風掀翻”。絕大多數事故由大風條件下設施傾覆所導致，最怕“防風”不到位。浙江大學建筑工程學院教授陳水福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就跟飛機一樣，單位面積的升力可能不是很大，但是體積比較大，風吹過來，有可能就把它掀起來了。”

而武漢大學土木建筑工程學院結構風工程研究所教授梁樞果的解釋是，充氣城堡本身屬于風敏感結構，大風作用在上面，容易發生一些危險情況。“所以最重要的是把充氣結構牢固固定在地面上。”

上述游樂設備公司的張先生會告訴意向購買者，“超過三四級風，你最好不要再營業了”。

他會詳細解釋注意事項，“每個城堡它都有防風鼻，底端、上面、滑梯還有前面底部，都有做防風鼻，把它扣住，拴上繩子。固定到地下，或者增加一些配重，這個都是需要做的。”

他特別提醒“注意安全固定”，“最好是打地錨釘，直接拴到地上”。打地錨釘的方法也簡單，根據防風鼻數量，到網上五金店購買對應的帶扣膨脹螺絲，使用沖擊鉆將其打入，拴上繩子即可。

制造廠家根據經驗進行提醒，但具體操作皆靠運營者自覺。

宋悅坦言，在運營充氣城堡的三四年中，她從未進行固定，“我們北方一般沒有什么特別大的風，有的話，我們就不出攤了。”她留意到，城堡四角設有固定用的“環子”，可以扣繩子。但在購買時，二手設備商并未提供配件，她也無意自行購買。

另一位運營者則向南方周末記者講述，去年遇到四五級風，他專門給家長們準備的塑料板凳都被吹跑了，風“呼呼叫”“反正還是擺了”。他同樣沒有進行固定，無釘子，無繩子，無沙袋，“吹不跑的，你放心吹不跑的”。

充氣城堡的危險性與復雜性，遠超過普通認知的“大風”。在棗莊市中區，多位受訪者都感到很奇怪，當天文化廣場“風并不大”，城堡所處空間開闊，為什么會被吹到空中？據梁樞果分析，產生事故的原因可能是連接件不夠牢固，或者封面材料被破壞，突然發生空氣動力失穩現象，“空氣一下子都跑出去了，馬上發生一個巨大的變形”。

此外，充氣城堡使用的“安全風速”與天氣預報風速無法畫上等號。重慶大學土木工程學院院長、“結構風工程與城市風環境”北京市重點實驗室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楊慶山曾在接受“中國之聲”采訪時提醒，即使在弱風天，戶外場所因周邊環境的復雜性，依舊可能會產生局部強風。

“春天往往容易發生那種陣風，忽然間來一股風，過去就過去了。大家好像沒有感覺，但這種陣風足以把一個充氣游樂設施推翻。”《充氣式游樂設施安全規范》起草人、全國索道與游樂設施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委員陳國棟告訴記南方周末記者，“我們說加錨固點，加多少，怎么加，每個錨固點加多少牛頓的力……我們為什么要做這個事情？　我們是在防止大家都認為可能沒有風的情況下，有這樣突然出現的陣風。”

2019年7月，《充氣式游樂設施安全規范》開始實施。該規范要求，風速大于8m/s時，禁止使用充氣式游樂設施。文件中還詳細規定，在戶外使用的充氣式游樂設施每個錨固點及其組件（如錨固點繩、織帶、金屬附件、樁、重物等），應至少承受1600N的拉力；錨固系統施加力的方向應與地面成30至45度夾角。

充氣式游樂設施國家標準的誕生，基于充氣式游樂設施事故頻發的大背景。陳國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該標準經過制定、申報、修改，用了“好幾年”時間，“標準這么要求，是經過了我們無數次的測試。”陳國棟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希望制造廠家與運營單位提高對國家標準的重視程度。

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這些與國際標準并肩的參數設定，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

灰色地帶，監管缺位

目前，《充氣式游樂設施安全規范》屬于推薦性國家標準。

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李斌解釋，推薦性標準是指倡導、鼓勵，并不屬于強制執行的標準，“沒有強制效力”。陳國棟對此表示反對，他認為推薦性標準和強制性標準，其作用是一樣的。“只要我們落實和執行下去，都是一樣的效力。”

但從企業到個人，執行該標準都有困難。陳國棟發現，標準做出來了，運營單位卻沒有按照標準的要求去做。李斌認為其中存在“平衡問題”，“制定者要考慮到這種標準制定出來，行業內多少企業在現實中能夠滿足這個標準”。

安全規范執行難實現，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充氣城堡的安全監管更存在嚴重缺失。

據李斌介紹，，充氣城堡不屬于大型游樂設施，沒有列入《特種設備目錄》，作為一般游樂設施，一般來說，運營者需要在市場監督管理局辦理營業執照，由市場監管部門監管。其中城市管理綜合行政執法局（簡稱城管）也會相應進行監管，但不是針對設備的安全性進行檢查。李斌認為這是一個城市綜合執法的問題，目前沒有相應立法，基層執法部門只能依據現有的一些規則執行，“是不是影響市容市貌、非法占道經營？　你有沒有營業執照？”

南方周末記者查閱相關監管措施，發現2018年，因充氣城堡事故頻發，福建省龍巖市政府曾對充氣城堡的監管做出了分工，分工極為詳盡：市文廣新局制定相關規范，牽頭會同有關部門做安全監管工作；市工商局加強監管，取締無照經營的兒童充氣城堡；市城市管理局查處兒童充氣城堡占道經營問題；市商務局加強商場兒童充氣城堡的安全監督檢查；業主完善相關防護措施；物業部門、商場和街道辦事處加強日常檢查。

但采訪中，多地充氣城堡目前沒有明確的管理部門。受訪攤主都是無資質，自行購買，獨立運營，無需備案和經營許可證。上述游樂設備公司的張先生表示，“你占誰的地，跟誰說清楚不就行了嘛。”

在此基礎上，判斷風的大小、是否出攤，主要靠運營者的感覺。充氣城堡的主要受眾為3至15歲兒童，運營者的感覺一旦出錯，便是無可挽回的悲劇。

血的教訓推進監管漏洞的修補，一些基層執法部門已經采取行動。河北滄州市獻縣市容大隊隊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地的充氣城堡基本“完全取締”，具體的監管由城市管理局的城管部門來操作，其他部門也會參與。

安徽廣德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于申報經營充氣城堡，他們一般會考慮場地，人流量較大、有安全風險的不考慮，小場地會進行勘察。此外，會檢查營業執照、經營方提供的安全保障說明以及經營人員花名冊。該工作人員表示，安全性很難評估，“萬一哪里漏氣了、破了”又或者“小朋友滑下來摔倒了”，他們只能看充氣城堡有沒有質量合格證，此外看規模大不大，“大型廣場最近幾年都不批了”。

2021年4月14日，山東省人民政府安委會辦公室下發通知后，南方周末記者也在棗莊市市中區文化廣場的酒吧一條街管理辦公室得知，該廣場也加強了管理，“嚴禁擺攤，不允許放游樂設備，城管也會來查的”。

攤在地上的充氣城堡在事故發生一兩天后被清走，但走訪周邊居民時，南方周末記者發現居民并不了解充氣城堡的危險性，他們大多認為，事故純屬意外，“攤在誰頭上算誰倒霉”。

身邊的悲劇，沒有提醒人們多幾分安全意識，讓充氣城堡又增添了另一重風險。

（文中25起事故詳情請關注南方周末App相關報道。應受訪者要求，周琪、宋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