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案迷局”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秋山

2021年3月22日，兩公司“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一案在桂林雁山區法院開庭。　　　　　　　　　受訪者供圖

行騙者冒充警察，通過電話遙控“指導”，將廣西桂林荔浦市社保局的521.7萬元社保基金轉走。管理基金賬戶的社保局出納吳名（化名），因濫用職權罪獲刑兩年半。

521.7萬元被層層拆分、轉移，其中70萬元流入了廣東深圳一珠寶公司賬戶，從公司購買了黃金。公司認為是“善意取得”，警方認為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

這是一起發生在兩年前的電信詐騙案。被騙者受到了懲罰，行騙者至今沒有歸案。

套路很常見。行騙者冒充警察，通過電話遙控“指導”，將廣西桂林荔浦市社保局的521.7萬元社保基金轉走。

管理基金賬戶的社保局出納吳名（化名），因在轉賬前沒有按程序請示、違反財務制度，被法院以濫用職權罪判刑兩年半。

受到“牽連”的不只吳名，還有資金流向的下家。

接到吳名報案后，公安機關很快發現，521.7萬元被層層拆分、轉移，其中70萬元流入位于廣東深圳的金潤鉑宮珠寶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潤公司”）賬戶，從公司購買了黃金。

在警方看來，這是把詐騙款“洗白”的一種手段，金潤公司卷入了這起刑事案件，同時，從金潤公司買黃金的聚一公司也被指涉案。

警方最終認定兩家公司沒有參與詐騙，但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也即“明知是犯罪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而予以窩藏、轉移、收購、代為銷售或者以其他方法掩飾、隱瞞的”。

只是，兩家公司被指涉案的金額并不是70萬，而是分別增加到5922萬和17.4億，這是他們從上家收到的黃金交易款總額。

2021年3月22日，此案在桂林雁山區法院開庭。兩家公司涉案人員和律師都不認可公訴機關的指控，認為70萬元屬于“善意取得”，并且涉案的也僅此70萬，并不是指控的5922萬和17.4億。

公訴人當庭承認，部分被指涉案資金是從事邊貿經營的合法資金，還有水果、生鮮等交易款。

庭審持續3天，法院尚未對此案作出判決。

看到“逮捕證”，信以為真

接到詐騙電話時，23歲的吳名剛入職荔浦市社保局基金結算股不久。

案卷資料顯示，2018年9月4日，吳名接到了自稱“上海順豐快遞”的電話，說一個寄往香港的包裹有4張她的克隆身份證，屬違禁品，涉嫌犯罪，已被海關退回。

對方給了一個號稱是上海市普陀區刑偵大隊民警的電話。通話后，“民警”發來一張涉嫌洗錢罪的“逮捕證”，一見到上面有自己的姓名、照片，吳名信以為真。

為“洗清罪名”，吳名未向單位領導請示匯報，便根據“民警”的提示，“交代”自己的供職單位，并拿出其管理的單位網銀U盾，配合對方遠程操作。

操作了十多個小時，2018年9月5日15時許，對方稱已經幫吳名洗清嫌疑，讓她刪除所有通話記錄后回去上班。

1個小時后，吳名發現單位銀行賬戶中的五百多萬元被轉走，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當天，吳名去荔浦市公安局報案、自首。

根據單位財務制度規定，這些賬戶本來由荔浦社保局兩名出納共同管理，分別保管各自的銀行U盾和密碼，銀行轉賬時需要兩人分別使用U盾先后進行操作，才能完成交易。但為了工作方便，他們平時共同保管和使用雙方的銀行U盾和密碼。因此給了行騙者可乘之機。

檢方據此認為，吳名身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違反財務管理制度規定，超越職權，致使國家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構成濫用職權罪。

吳名的律師辯護稱，她因遭受詐騙才造成損失，是一種過失的主觀故意，且社保局存在財務監管漏洞，是該案發生的重要原因，可以減輕對被告人的處罰。

2019年6月21日，荔浦市法院判吳名犯濫用職權罪，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

2021年3月27日，南方周末致電荔浦市社保局了解詐騙案情況，工作人員表示案情需向公安機關了解。荔浦市公安局工作人員則多次稱“領導開會”，截至發稿尚無回應。

70萬是什么錢？

警方偵查發現，案發后，被詐騙資金迅速從荔浦社保局5個基金賬戶轉出，轉賬達一百余筆。其中有70萬元人民幣經歷了銀行、易支付（臺灣地區一款支付軟件）、支付寶等多重賬戶，幾經拆合，最終匯入深圳金潤公司的賬戶。

根據桂林市雁山區檢察院的指控，這是一場“有預謀的犯罪”。

70萬元是一對夫婦先轉入金潤公司員工個人賬戶，員工再用個人銀行卡在金潤公司POS機刷卡消費的方式進入公司賬戶的。

丈夫姓潘，妻子姓楊。他們從2017年起幫助越南人在中國購買黃金，并幫忙運輸出境，二人后因涉嫌走私黃金罪被立案偵查。

大約在2017年10月，潘、楊夫婦按照越南籍阮某某等人的要求，用來源不明的資金在國內購買黃金。

潘楊夫婦先是聯系上在深圳水貝市場做貴金屬生意的聚一公司。這對夫婦與聚一公司成立了“楊氏集團”微信群，黃金買賣報單、下單、賬戶報送、交易對賬、聯絡，都在微信群內進行。

由于潘楊夫婦的黃金需求量太大，聚一公司無法滿足，轉而向金潤公司購買黃金，再賣給他們。

金潤公司股東林志凌稱，他們給聚一公司提供的黃金報價，是在上海黃金交易市場的遞延黃金價格的基礎上，加了每克0.2元左右差價。

聚一公司答應報價后，金潤公司便提供公司員工個人賬號供轉賬。桂林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后來對潘某、楊某某指示向金潤公司賬戶付款的55個賬戶流水進行了審計，共涉及金額5922萬元。包括從荔浦社保局基金賬戶轉出的70萬元。

荔浦社保局被騙案的行騙者尚未到案。潘楊夫婦稱，每次做黃金交易都由越南買家直接轉款到聚一公司指定的賬戶，他們收取中間差價。越南買家每次都用多個不同的賬戶轉賬，70萬元即從其中一個賬戶中轉出，他們并不知道這筆錢的來歷。

70萬元究竟是什么錢？　金潤公司并沒有問。按照該公司股東林志凌的說法，金潤公司只是做黃金生意，對交易前后的事情一無所知。

金潤公司真的知道購買黃金的錢是“贓款”嗎？　在林志凌的辯護律師看來，這恰恰要打一個問號。

律師說，金潤公司無可能，也無能力對交易對象匯入的每一筆資金都刨根問底，追查資金來源，“這不符合正常商業規律，也不具有任何期待可能性”。

但檢察機關不這么看。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場不同常規的交易。

起訴書稱，為規避資金被查禁風險，三方特意約定了一個“免責條款”：如果資金進入指定收款賬戶30分鐘內被查禁，則損失由買方承擔，反之由賣方承擔。

30分鐘的時限，此后縮小到10分鐘。起訴書稱，這是因為，2018年，聚一公司、金潤鉑宮公司買賣黃金的資金多次被公安機關查禁。

檢方認為，本案的被告人作為從事黃金交易多年的從業者，理應能判斷與潘、楊二人的交易是否正常。對潘、楊二人的資金來源可能是犯罪所得，是應當明知的。

律師回憶，林志凌在會見時表示，從未聽聚一公司提起該免責條款。聚一公司股東也說，潘楊夫婦曾提出過免責條款，他沒有答應，也未執行。

資金被凍結一事倒是存在，但林志凌“見怪不怪”。他的說法是“這種情況在該貴金屬交易行業很正常”。

一名銀行從業人士向南方周末分析確實有此可能。該人士稱，凍結資金有多種情形，除了涉及債務、配合司法機構凍結之外，還可能由央行對系統判定的可疑交易進行臨時凍結，目的是反洗錢。

臨時凍結一般不超過48小時。公安機關調查之后，會決定是否繼續凍結。

金潤公司多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林志凌家屬告訴南方周末，與其他公司交易時，金潤公司的賬戶也曾被凍結過，之后都解凍了。案發前2018年8月至9月，金潤公司還曾三次被凍結，兩次均起因于與聚一公司的交易。

檢方認為的另一“異常”之處在于，聚一公司、金潤公司違規提供私人銀行賬戶收款，潘楊夫婦購買黃金的銀行賬戶也都不是本人的。

林志凌的家屬坦言，這是為了避免資金臨時凍結、減少稅費，也是該行業的慣用做法。

律師認為，在此背景下，金潤公司的70萬元顯然屬于“善意取得”，而非明知資金系違法犯罪所得。

涉案金額陡增十多億

林志凌的家屬告訴南方周末，林志凌被刑拘后，桂林市刑偵支隊要求他們歸還荔浦社保局70萬元，并稱如此做，量刑上會適當減輕。他們希望以此能換得家人早日歸來，便照做了。

2020年6月，該局出具被害人諒解書，表示鑒于犯罪嫌疑人林志凌、林志鵬的退贓行為，對其表示諒解，建議司法機關依法從輕、減輕處罰。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70萬元這么簡單。2020年10月27日，桂林雁山區檢察院作出補充起訴書，金潤公司的涉案金額陡然增加至5922萬余元。這是金潤公司從聚一公司收到的黃金購買款的總和。

聚一公司的涉案金額更大，成了17.4億余元，這亦是潘楊夫婦通過該公司購買的全部黃金價款，從2017年10月27日至2018年9月19日，共買了6379千克。

一筆交易資金與詐騙有關，可以推定所有交易都是電信詐騙款嗎？　辯護律師對此并不認可。

金潤公司、聚一公司“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一案于2021年3月22日在桂林市雁山區法院一審開庭。聚一公司股東、金屬交易負責人、會計、業務員等被同時起訴。

庭審現場，公訴人承認，5922萬元資金中，有一部分源于中越邊境十幾個小商戶的賬戶，包括水果、生鮮等交易款。

律師認為，這表明，不能排除5922萬余元中包含合法所得。而且，本案沒有其他被害人報案稱被騙。

辯護律師要求公訴人出示證據，以表明存在5922萬元對應的上游犯罪。對此，公訴人表示，“上游犯罪尚未依法裁判，但查證屬實的，不影響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的認定”。

律師追問，查證屬實的上游犯罪到底是什么。這回，公訴人沒有明確回應。

聚一公司被指涉案的17.4億元，也沒有證據顯示均為電信詐騙款。公訴機關在補充移送的證據中確認了涉案資金來源系從事邊貿經營的合法資金。

桂林雁山區檢察院、法院都表示案件尚在審理中，不便接受采訪。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阮齊林對南方周末分析，電信詐騙犯罪有特殊性，涉及大筆資金，作案過程又非常隱蔽，因此可能在一些環節存在推定，“但電信詐騙所得與黃金交易還是有差別，兩者不能完全等同”，“應該對交易本身的合法性進行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