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發自北京

1969年,丘成桐在香港中文大學崇基書院畢業典禮上。
譯林出版社供圖

數學家卡拉比在1957年提出的猜想,被丘成桐在1977年證明,由此建立的幾何空間名為“卡拉比–丘流形”,將幾何學帶入了全新的領域。(安德魯·漢森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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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丘成桐與兩位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左)、丁肇中(右)在清華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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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清華大學副校長彭剛在哈佛大學訪學,夜晚和數學系的同事在校園里散步,同事指著樓上的某一個房間說,那是丘成桐的辦公室,“他比我聰明無數倍,還比我勤奮很多倍……他要沒有那么偉大的成就才奇怪呢。”
丘成桐27歲就攻克了世界數學難題“卡拉比猜想”,34歲獲得“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成為該獎項首位華人獲得者。如今他72歲,大部分時間住在北京,參與籌辦多所高校的數學中心、舉辦數學競賽并牽頭數學人才培養計劃。
1949年春天,丘成桐出生于廣東汕頭,戰亂中隨家人南遷香港。他年少喪父,母親帶著子女艱難求生,丘成桐15歲替人補習數學補貼家用,立志要在學術界闖出名堂。他寫道,數學的一大神奇之處,就在于“不需要什么成本,也能在數學的天地大展拳腳”。
從香港中文大學提前畢業后,丘成桐赴伯克利大學深造,此后在美國生活了五十多年。他解決了多個著名數學難題,成為幾何分析學科的奠基人,擁有哈佛大學教授、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等多重身份。
在數之不盡的成就之外,爭議和紛擾也圍繞著他。2006年,丘成桐敦促兩位中國學者破解龐加萊猜想,質疑者認為他們忽視了另一位俄羅斯數學家佩雷爾曼的成果。在國內,他公開批評自己的學生田剛,以及中國學術界的不端現象。
2021年3月,他的自傳《我的幾何人生》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在自傳中,丘成桐對人生沉浮以及圍繞他的話題一一坦陳。“這畢竟是寫我的生平,假如我回避一些重要話題的話,好像有點不負責任的感覺。”
數學是他的寄托。丘成桐在采訪中說得最多的話是“我不在乎”,談到數學之外的事——人事的紛擾、媒體的誤解,他常說自己不在乎。“精神受到壓力的日子,我每以工作為寄托,數學從來沒有讓我失望。”他在書里說。
2021年3月30日晚,丘成桐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
“一般中國小孩都不問這些問題”
南方周末:父親的早逝對你的一生有什么影響?
丘成桐:他去世以前,所有的決定、所有的思想都看我父親,我父親去世以后要靠自己,我要決定自己的前途。孤臣孽子,經歷了這種情形,你知道一個人處世、立志,全部要靠自己,不能再靠別人,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轉變。
南方周末:你童年的經歷很不容易,從清貧、底層的環境里突圍,身邊的教育環境提供了什么幫助?
丘成桐:我父親是個學者,他知道一個有學問的學者應抱有怎樣的想法。學者尋求的高尚境界絕非名和利。但崇高博雅的目標,小孩子們很難體會。沒有好的role model(楷模),如何讓他們曉得人生的境界是不只在農田里邊耕田,不只是在小市場里邊做生意,還可以在工程技術、科學發明領域有所貢獻。這個對我來說深有體會。我當年小學六年班,考試考得不是最好,全班第一的學生高高大大,學問什么都很好。畢業的時候,我問他你要做什么,他講要去種田,結果就真的去種田了。當然,種田也是個很好的事情,畢竟晉朝陶淵明在田園生活中尋得人生真諦。但我的同學沒有機會認得世界上還有其他事業,沒有選擇的余地,有點可惜。一個人的思想、想要做什么,跟他接觸到的、引導他的成年人有很密切的關系。一個人的背景深刻地影響著他的人生。對他根本沒接觸過的事,不會有深入的體會。
南方周末:這會不會太出身決定論了,那出身底層的孩子該怎么辦?
丘成桐:其實不是出身,是接觸的范圍和眼界,現在這個年代,電視、網絡都很多,一般小孩子都看得到,但媒體中缺乏崇高美妙的事物,于是孩子們并未得到好的引導。電視網絡都在傳遞的信息是只要賺錢就好。所以,小孩子想到的就是努力賺錢而已。尤其現在這個年代,賺錢變成人生最主要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在書里好幾次說到,你接觸中國的年輕數學家,很多人缺少對數學的動機和熱情,功利的成分多。
丘成桐:對,他們對崇高的數學事業不在乎,對他們來講,能夠生活舒適,能夠賺一筆錢,就滿足了。第一次交談可能看不出來,但是多來往后,就能看出他的想法。很簡單,假如他對數學有興趣,就會不停追問數學問題,問有什么辦法來解決問題、看什么文獻。一般中國小孩都不問這些,他們問得比較多的是我們出國去哪里,去哪里對我以后最好,以后出去怎么能夠找到好工作。這些東西并不是不需要,但是他們更注重這些。外國小孩有的時候什么都不管,他們認為有疑義,就非要解決它不可,覺得解決了就了不起。有時候他們很狂妄,但是我寧愿看到那種狂妄,不愿見到死氣沉沉的學術氣氛。但是中國小孩對美妙的數學問題一般都不大在乎,比較沉默。
南方周末:這種功利性和現在的社會氛圍有關?
丘成桐:有關。國外的氛圍不一樣,比如我小孩子十八歲以后,基本上是他們自己的天下,父母講什么話都不大管,到了大學畢業以后更是這樣的。外國的小孩自己做主,和自己的朋友交流。朋友想去華爾街,他們也想去華爾街;朋友想做研究,他也可以考慮,父母的話沒那么重要。我兩個小孩大學畢業之后,他們做什么,根本不允許我們參與太多意見。所以父母雖然對他們有影響,但影響不是很大。中國小孩受父母的影響是一直不停的,這是一個主要的問題。我們中國人特別講究孝順,父母講什么都要尊重,否則就是不孝。不孝順是很糟糕的,朋友都看不起你,因此父母期望你去賺大錢,你就覺得有這個負擔,非要去賺錢不可。
“跟世界第一流的水平還有相當遠的距離”
南方周末:你對中國數學有很多批評,不論教學還是研究工作,你認為近幾年狀況有好轉嗎?
丘成桐:我想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走的路,大方向是對的。所以對小事情的批評我覺得很平常,不批評的話,很多事情改不過來。現在中國的研究制度,比以前好多了。其實中國教育部在很多地方都聽取了我一些意見。舉例來說,我二十年前批評北大的數學教授們自以為學問很了不起,不肯上課,以后都改過來了。我的批評假如完全沒有效果,我也不會再批評下去。
南方周末:你公開發出這些批評的時候,擔心被人誤解嗎?
丘成桐:誤解很多。舉個例子來,媒體夸大地說我要與整個北京大學為敵,我從來沒想過這樣做。只不過批評北京大學幾個做數學的人,當時引起北大很多人對我不滿。我再舉個例子給你聽,大概十年前,我去山東大學演講,講完數學以后,他們叫我參加茶會,和他們的老師聊天,我怎么會曉得有一個記者在里面。一般來講,假如記者坐
在那邊問我話,應該說明自己是記者,這是做記者的職業規范。沒有聲明,然后他就問我,丘教授,你認為中國應當走應用科學還是基礎科學的方向?我說,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支持基礎科學其實需要的錢很少。他堅決要問多少,我說這個很難講得清楚。問了兩次以后,我說,這個也很簡單,我想全中國所有大學的校長不請客吃飯,省下的錢就足夠了。這句話給他們引用了,但不引我前面的話,他就說丘成桐批評中國的大學校長亂用錢,請客吃飯用得太多。不講前因后果,當時一下子成了個大新聞。斷章取義,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南方周末:你多次說過,你很多年沒有國籍,數學是你唯一的護照。你生活在中美兩個國度和文化之間,會不會有孤獨的感覺?
丘成桐:孤獨倒講不上。很多人用護照這個問題來做文章,不講學問,講護照,有點可笑。事實上我有很多年沒有護照,是無國籍。我覺得一張紙、一個簽證、一個護照不重要,對我來說,我貢獻給國家的是我對國家的感情,我沒拿國家任何好處,也沒有從政府謀取利益,我對得起良心。最重要的是我對得起中國的老百姓。
南方周末:你對中國數學發展的愿景是怎樣的?
丘成桐:中國現在比從前好得多了,但跟世界第一流的水平還有相當遠的距離,所以我想需要繼續改變,現在我從中學生開始一路培養中國學生。也不在乎學生的年齡,只要身體和思想成熟就行了。我余生希望將中國孩子們的學問帶好。其實,年輕人用功很快就能夠學好,但不排除有些學者年紀大了以后,拼命學也能學好,中國有一個很出名的數學家叫周煒良,周煒良年輕的時候到德國留學,做得不錯,但是回國后中間有十年工夫,不做數學了。他之后決定到美國普林斯頓重新研究數學,并且做出了第一流的學問。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現在年輕的數學家?
丘成桐:我很坦白講,現在年輕人的學問跟我們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學者的學問水平是有一點距離的,水平下滑,可能是互聯網太流行,學問變得比以前膚淺。互聯網出現之后,我們習慣閱讀很短的文字,同時思考不夠,互聯網上一天能讀的文章,比三四十年前多得多,但是數學界這三十年來的進步是不是比數學三十年前的成就更輝煌?我覺得沒有。
“我照實講了,反而見到他的偉大”
南方周末:你在自傳里對很多沖突沒有回避,例如和導師陳省身先生有時意見不一致,你都直言不諱,為什么?
丘成桐:這本書是寫我的生平,假如我回避一些重要的問題的話,好像是有點騙人。陳先生是我的恩師,我對他很崇拜,我覺得他是偉大的數學家,這是絕對沒問題的。但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缺點,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將他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生講講,并沒有損害我對他的尊敬,也沒有損害他是個偉大的數學家這個事實。但是,按照某些媒體寫的,找不出他任何錯處,并不現實,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科學家,我照實講了,反而見到他的偉大。我講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沒有詆毀的意思。
南方周末:那么你有做錯或反思過嗎?
丘成桐:這書里面講的事情,很多都發生了二三十年了,我不是一朝一日一時沖動寫的,我愿意這么寫,因為我認為是正確的才會寫。當然我自己并不是沒有做錯過事,做錯過的事實在不少,但是我自問沒有特別嚴重的錯事,我覺得我的立場還是對的,我無愧于心。我做的很多事是為了幫忙一些年輕人,可能因此得罪了一些有權的人。很多我幫過的年輕人,包括田剛在內,認為我是他們謀求利益路上的障礙,我當時太過偏袒他,這是我的錯。他利用我幫他的事實和好處,做了一些不應該做的事。
南方周末:你現在還會隨時在思考數學問題嗎?
丘成桐:我還是不停地思考,但是坦白說,年紀大了跟從前是不一樣了,比不上從前。年輕的時候,注意力能夠集中,一個好的數學家不能沒有集中的注意力。因為好的問題總是要花時間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天才,一下子從天上掉下來的想法就能夠解決問題,沒有這回事。所以現在我會跟年輕人合作,他們注意力能夠集中,但是有時我能夠看得比較遠一點。我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可以做好幾個重要的題目,我每做一次演講,一定要做一個新東西出來,我也很有把握做得到,現在做不到了。
南方周末:會不會有失落感?
丘成桐:沒有啊,現在我還是寫不少文章,跟很多朋友一同寫,年輕人能夠做得仔細一點,我和他們合作,有時會有不同的做法。我對數學一直以來都有很大的喜好,喜歡它就做研究,沒有解決一些出名的難題沒有關系。聽其自然,不要勉強。
南方周末:你很強調古詩詞和人文歷史對你的影響,如果用詩句來描述自己的一生,你會選哪一句?
丘成桐:一生太復雜,很難講。有一次我在臺灣做演講時說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這是田園詩人陶淵明寫的。就用這個來描述我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