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

劉可喻

我筆直地站在薛先生面前，汗液快要浸濕我的衣服。我從未見過這個冷靜強大的男人如此不安的樣子。他從皮制的扶手椅里艱難地起身，顫抖著將一個褐色的、不透明的文件夾交給我。“去吧，”他說，“這或許是最后一次了。”玻璃辦公室外，空調轟鳴，吹出冷風，像我一樣的普通職員井然有序地工作著，這家公司欣欣向榮。

若不是我提前預約了網約車，我估計還得在悶熱喧鬧的市中心等上個半小時。我把文件夾夾在腋下，側身鉆進車子。聒噪的司機一刻不停地在我耳邊念叨，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在我眼前一晃而過，速度快得像是在夢中，窗外夏日的烏云很低，像是會悶死人似的。

踏入香格里拉金燦燦的大門時，我忽然想到：從一所三腳貓學校畢業，進了這家公司，我是怎么從底層攀爬到項目組長的位置的？無疑是得益于薛先生的信任與培養，這個溫和謙恭的男人的恩情，我說不定這輩子都還不清，只能協助他完成一些“商業任務”。雖然一開始我會躊躇不安，但是現在我已經輕車熟路了。

豪華的包房，紅色的蘋果掛畫，法蘭絨的沙發，昂貴的紅酒與高腳杯。對面頭發油膩、滿臉橫肉的中年人不懷好意地笑著，眼神像是要把我活吞了。“薛總的效率不低啊。”他抿了口紅酒，咂了咂嘴，又舔了舔嘴唇。我用左手把文件夾按在茶幾上，他傲慢地點了點頭，把一個厚厚的信封遞過來，我用右手顛了顛信封的重量，把左手松開，起身離開包房，離開這個伊甸園。

我站在薛先生面前，像其他普通職員一樣向他匯報工作。最后，他從那張木制的椅子里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離開。薛先生的獨立辦公室外，我看到，一些同事在收拾東西，他們抱著一個個巨大的紙盒，神色黯然地走出去，其他部門的職員則抱著他們的紙盒坐在那些空出來的座位上。所有人或許都主動地或被動地對這家公司徹底地失去了希望。在暖氣開得很足的辦公室里，我竟打了幾個寒戰，那個文件夾里的東西，那些文件夾里的東西，財務報表、技術關鍵、商業機密，我甚至都不用思考，我知道，這家公司毀在我們手里。

我看著一個個受害者，走出辦公樓，馬路上不斷駛過載著農作物的卡車。一個和我同期入職的女孩抱著她的紙箱茫然地站在路邊，她離那些疾馳的卡車只有幾十厘米的距離。我開始顫抖，她披頭散發地沖出去，被車輪無情碾壓的畫面已經浮現在我眼前。我站在窗邊，直至那個女孩安全地走到了馬路對面，我才意識到薛先生剛才一直站在我身邊凝視著我。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我知道，我們兩不相欠了，但是我們這輩子都無法從后悔和譴責中走出來了。

上海復旦中學 （上海市 200335）